文 | xwgong，簡書作者。

那是一九四四年的夏天，湖南桃江的鄉(xiāng)下。那天的天氣和南方丘陵地帶往常的夏天一樣，又熱又悶。我那不到十三歲的母親帶著我十歲的小舅在山里看牛，一頭比母親和舅舅的身體都大很多的大黃牛。

到了中午，小舅一個勁兒地抱怨又熱又餓，于是母親一邊哄著弟弟，一邊極其費力地拽著牛，滿頭大汗地爬到山頂準(zhǔn)備找個清涼的地方“享受”午餐。見山頂上的草很肥，母親便把牽牛的繩子拴在一棵老樹上，然后坐在旁邊的草地上開始擦汗歇息。

攝于1991年6月湖南桃江

她一邊看著牛兒知足地吃著草，一邊從口袋里摸出一個涼薯和一個飯團準(zhǔn)備拿出來和弟弟分著吃。卻發(fā)現(xiàn)弟弟已經(jīng)不見了。??

母親馬上站起來四處張望。母親站立的前方不遠(yuǎn)有一個池塘，池塘里的水清清閃閃。果然，母親一眼望去就看見了小舅小小的身影，他站在齊肩的水里歡快地踩著，叫著，“滿姐姐，滿姐姐，好舒服啊！”??

母親看一眼不緊不慢吃著草的牛，趕緊撒腿奔向池塘，一邊著急地喊著，“維六，維六，快上來，快上來，快上來啊。還不上來我告訴咱爹啦！”??

那池塘很大很大，兩邊是青山，兩邊是大堤，其中的一個堤壩下面有一個口子，平時用大石頭堵上了，山下缺水時，搬開石頭就可以放水灌田的。這塘里的淺水處雖不到一米，但那全是淤泥的水底卻不平整，而且靠近出水口的地方水是深的。而這些，不到十歲的小舅卻是不知道也不去想的。??

小舅跳啊跳啊，母親快跑到塘邊時，只見他一個趔趄，喝了一口水，他顯得有點心慌，站穩(wěn)后開始往堤邊走，沒想到卻碰到了出水口下面的大石塊，又一個趔趄，隨后就陷入了坑坑洼洼的淤泥。母親看著他的雙手拼命胡亂地?fù)]動，趕緊跑到堤邊，往地上一跪，左手抓住堤上的泥巴和草，把自己的右手伸過去給弟弟。卻無濟于事。小舅的身體在往后倒，母親如果再往前就只會讓自己也掉進去。??

攝于1991年6月湖南桃江

母親趕緊爬起來往山上跑，她想起來上面住著一戶人家，以前見過打過招呼的劉家。她一邊跑，一邊喊，“救命啊，救命啊，我弟弟落水了?！?/span>

她氣喘吁吁地跑到劉家門口，家里只有年過半百的劉家伯母在。母親往塘里看一眼，已經(jīng)看不到弟弟的頭了，只看到剛才弟弟的手揮過的水里還有水泡。

她顧不得那么多，趕緊問，“伯娘，伯娘，家里有漁網(wǎng)嗎？”劉家伯娘不急不慢地回答沒有。

“那家里有竹竿嗎？”母親又問。劉家伯娘一邊問我母親要竹竿干什么，一邊去院子里取竹竿。那竹竿足有三米多長吧，老太太一個人拿不穩(wěn)。母親一邊幫她拿竹竿，一邊指著池塘對老太太說，“伯娘，我弟弟掉到池塘里去了。已經(jīng)看不到頭了，您趕快幫我救我弟弟啊！”??

母親這么說話時，眼淚流下來也顧不得擦，劉伯娘往池塘看一眼，說，“你先拿著竹竿下去，看能不能碰到人幫你，你自己不行的?！闭f完這句，老人又嘆口氣，說，“等下我找人去叫你爹娘吧，八成沒得救了啊?！??

不知道母親哪來的力量，拖著竹竿就往池塘邊拼命地跑?？斓匠靥吝厱r，母親看到一個上山的人影，她使出全身力氣地喊救命。那人是認(rèn)識的鄰村的陳老大，母親趕緊沖上去，說，“陳叔叔，陳叔叔，我弟弟被淹了，在池塘里，求你把他救上來?！?nbsp;

陳老大往塘里看一眼，說，“哪有啊，連泡都沒有啊，上哪兒去撈人？” 母親趕緊把竹竿遞給他，“在的，他在的，求求你，興許還有救呢！” 陳老大一看拗不過，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布鞋，又拍了拍自己身上穿的褲子和褂子，看上去都是八九成新的，很舍不得地開始脫鞋，再把褲子和褂子都脫下來，整齊地放在布鞋邊上，終于拿著竹竿去探池塘的底。??

果真，不一會兒陳老大拿著的竹竿碰到了就在堤壩邊上沉入水底的小舅。???陳叔叔把小舅撈上來，頭往低處放在草地上。母親趕緊蹲下去，只見停止了呼吸的小舅嘴巴緊閉，面色帶紫。母親記得家里有郎中來看病時，總會有把脈的環(huán)節(jié)，于是她用力掐了一下小舅的手腕，看到血色馬上涌上來，母親心中一喜，用力去推小舅的胸腔，卻不見任何反應(yīng)。

這時，劉家伯娘也下來了，母親趕緊用求助的目光看著劉伯娘。老人家說，你試試看給他口對口地吸氣吧。母親先是去用嘴巴吮吸小舅的鼻子，想把鼻子里面的臟物吸出來，然后又用力掰開小舅的嘴巴和牙齒，用兩手的手指撐著小舅的嘴唇，用力地吸，拼勁所有力氣的吸，母親每吸一大口，停一下，再吸一大口，再停一下。兩下，三下，四下。??

到第四下，小舅隨著母親吸的氣嗆了一下，動了。他睜開了眼，吸一口氣，看見姐姐，第一句話就說，“姐，你沒告訴爹爹吧？”?

母親這才哇地哭出聲來。??

攝于1991年6月湖南桃江

我外婆懷胎十二次，生下來兩男五女七個孩子，我母親在七個孩子中排行第四，正好在中間，上有一哥哥倆姐姐，下有一弟弟倆妹妹。因為需要看牛，做家務(wù)，帶弟妹，我母親沒有上過學(xué)。把我小舅舅從死亡中救回來的那天，母親離十三歲還差兩個半月。?

九年后，一個秋天的傍晚，外公和小舅舅在地里挖紅薯，母親已經(jīng)在娘家過完自己的二十二歲生日，準(zhǔn)備去婆家了，她跑到紅薯地里去和弟弟說再見。弟弟在夕陽下抬起頭來，說，“姐，別去太久啊，今年的紅薯可甜了，我給你留一些。我還想和你商量我去城里找姐夫做事的事兒呢?！?

母親開心地?fù)]著手走了。過幾天，十九歲的小舅舅早上醒來說后腦勺疼痛，到晚上他就不幸死在我外婆的懷里。我母親趕回家時，她已經(jīng)無力回天。

似乎母親替小舅舅向天借了九年的生命，最終他還是匆匆地走了，也沒來得及和救過他的姐姐見上最后一面。母親非常珍惜和小舅舅在一起度過的歲月，后來偶爾提起我這從未謀面的小舅舅，母親總會唏噓不已地自責(zé)，似乎她最終也沒能把這搶救回來的生命看護好。 ??

攝于1991年6月湖南桃江 · 小舅舅溺水處，從左到右：大舅，大嫷娘，二嫷娘，母親

歲月悠悠，一晃到了一九六五年的夏天。那天是農(nóng)歷六月六，母親帶著我的兩個哥哥和我小姨一起從桃江修山邊搭了一條裝水泥的貨船經(jīng)桃江縣城回益陽。

船到桃江縣城的碼頭時已經(jīng)是傍晚了，老板說要去縣城辦點什么事情，宣布要在桃江過夜。于是母親和小姨牽著大哥抱著二哥去縣城找父親的朋友借宿。一路沿著清清的河水，踩著西下的驕陽，母親一行經(jīng)過小河邊的老橋時，聽到前面噪雜的聲音在喊“有人溺水了！”

母親往前一看，只見河邊的沙灘上熙熙攘攘地圍著一堆人。??母親把手中抱著的二哥給我小姨，又讓五歲多的大哥牽著小姨的手，說，“我趕緊去看看，你們別亂動?！?

母親走過去時，看到河灘上平躺著一個小男孩，他的年齡，他躺著的模樣，幾乎就像當(dāng)年自己的弟弟維六。小孩當(dāng)時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小孩的父母都不在邊上，周圍只有一片嘆氣聲。母親不顧眾人的阻攔，毫不猶豫，用盡全力地開始對著小孩口對口地急救，吸氣，...... 就像當(dāng)年救她弟弟維六一樣。

不多久，小孩吐出大口臟水，回過氣來。小孩的母親也很快一路哭著來到了河邊，她本以為孩子已經(jīng)到了另一個世界，叫她的人是要她來認(rèn)領(lǐng)尸體的，結(jié)果一看孩子還活著，她抱著孩子又哭又笑，一條鮮活的生命失而復(fù)得的幸福真是難以言表。?

此時，我的母親已經(jīng)悄悄地走開，她去了河邊。母親蹲在河邊，先是把滿嘴的泥沙漱掉，又看著那清清的流水，看著自己的倒影，心中說不出的高興，似乎時光一下子拉回到二十多年前自己和弟弟看牛的日子，似乎她命中失去了弟弟，卻冥冥之中上蒼又給了她一個機會去撿起一條平凡的生命，而這生命似乎就是當(dāng)年自己的弟弟的化身。

母親起身往后看時，小孩的媽媽已經(jīng)抱著自己的孩子離去，站在母親身后的，是我那一手抱著我二哥，一手牽著我大哥的小姨。我母親站起來摟著自己的孩子，從心里到臉上都滿意地笑著。那天夕陽下的桃江河邊，我三十三歲的母親擁著我二十歲的小姨，摟抱著我兩個年幼的哥哥，四個人構(gòu)成我心中一副永恒的畫面。那天，我那無比平凡的母親，賦予了一個十歲的男孩新的生命。?

母親救活的那孩子正好跟母親同姓。后來孩子的家人終于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一直在尋找我母親。我的母親心里也一直惦記著這孩子，希望知道孩子是否在健康地成長，回到益陽后，母親曾多次委托桃江的親戚去打聽孩子的去向。

那個時候是沒有現(xiàn)代的通訊工具的，很多單位連手搖式電話也沒有。后來，母親寫了自己名字和工作單位地址的一個空煙盒終于轉(zhuǎn)到了李大哥的父母手上。之后又經(jīng)過多番周折，母親終于找到了李大哥在桃江的家。

那時候我們都窮，但是李大哥家里可以說是一貧如洗的，據(jù)李大哥的兒子后來形容是“屋上無片瓦，蓋的是杉木皮” ，常常是無米下鍋。母親常心疼地提起，說不知道那一家人是怎么熬出來的。

那天母親到李家不久，已經(jīng)十三歲的李大哥放學(xué)回來，他父母老遠(yuǎn)就朝他喊益陽的媽媽來看他了，李大哥瘦骨伶仃，背著一個破書包一路跑上山坡，一路叫著“益陽的媽媽”...... 我母親說那情景恍如昨日。?

后來李大哥長大成人，英俊憨厚，逢年過節(jié)都會來我家看望母親。我哥哥和我都叫李大哥“哥哥”，可每次李大哥都憨憨地笑，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我那時也不知道母親對李大哥有救命之恩，只知道這李大哥是母親的干兒子。再后來我離開了家鄉(xiāng)，多年沒有再見到李大哥。

2015年2月我回家過年的第二天，家里來了兩位英俊文雅的男子，他們一進門就對我叫姑姑，又親切自然地?fù)е谏嘲l(fā)上的母親叫奶奶?？次覞M臉詫異，母親笑著說他們是李大哥的兒子李慶和李豐。言談中，我才非常遺憾地意識到李大哥其實已經(jīng)于2011年患肺癌去世了。

那天李慶和李豐離開后，我第一次認(rèn)真地問起母親關(guān)于李大哥的故事。那時母親因患腦溢血留下的后遺癥在家行動不便已經(jīng)三年，而她講述半個世紀(jì)前那動人一幕時，目光突然變得悠遠(yuǎn)空曠，似乎這半個世紀(jì)的時光從不存在，她的靈魂從她那半殘的身體騰空而起，坐在我面前的老母親頓時又變成了當(dāng)年那無畏無私的美麗的婦人。?

如今李慶和李豐各自又有了自己幸福的家庭和可愛的兒女。他們依然逢年過節(jié)就來家里看望母親。自從我知道李大哥的生命，甚至是小舅舅的生命，通過李大哥的孩子們得到了美麗的延續(xù)，心中的感動難以平息。

人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這不識字的母親，就憑她那令人難以置信的堅毅和勇氣，救了兩條寶貴的生命。我的母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了，平凡到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姓，可是她平凡中與生俱來的美麗善良和堅韌不拔卻是我這輩子真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力量的源泉。?

母親今年八十六歲，她依然頑強的生命正走在西去的路上，我拒絕去想象，但我知道，她的生命之光也終將似一輪落日，漸漸暗淡，漸漸消失。母親在瘋狂的年代里曾經(jīng)因為在自家的院里養(yǎng)雞挨過斗，因為講真話又受了委屈試圖投過河，?因為不識字常被人、有時甚至自己的親人們嘲笑或誤解。?母親一生從來不曾享受榮華，母親從來不曾風(fēng)光，母親也從來不是女神或是被贊美的偶像。我的母親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母親，一個心中有愛的女人。

母親可能不會看到，即使她看到也可能讀不懂我寫的這些文字，她也不知道我心中一直在吟唱著這首贊歌，這生命的贊歌。

直到我離去的那天，我會一直在心中吟唱，我將永遠(yuǎn)記得。?那清清的水啊，悠悠的歲月，是生命之光，映照的是我那美麗，平凡，不老的母親。?

湘?zhèn)?/span>

2017年3月12日到13日凌晨，上海

附李大哥兒子李豐的記述：

“我爸10歲那年，桃江老橋下游泳，溺水。沉入河底，被桃江蔬菜二隊莫谷秋撈起，擺在橋頭，圍觀者甚，七嘴八舌，無人施救，因那個年代缺乏救援知識。

后來恩媽（奶奶的意思，指我母親）就來了，手里還抱著你（應(yīng)是我二哥），因恩媽曾經(jīng)目睹自己弟弟溺水，求人用竹篙撈起，有人教她進行人工呼吸，所以在救我爸時，頗有經(jīng)驗，卻也是極不容易，反復(fù)多次我爸才緩過氣來，開始往外吐水。

可貴的是恩媽見我爸已好轉(zhuǎn)，悄悄離去。救命之恩，豈能相忘，我爸和爺爺奶奶都未敢忘卻，一直在找，卻不知恩媽住在益陽，后來是通過桃江工程公司同事的親戚得知恩媽是去修山省親路過救的人，就找去修山，方才得知身居地區(qū)，就有了后來的尋恩認(rèn)母。

而后來恩媽對我們一家寵愛有加，因為我們家庭生活拮據(jù)，我們兒時盼著過年，是因為可以去益陽給干恩媽拜年，可以吃到藕丸，臘肉，可以看看城市的燈火，還可以領(lǐng)到數(shù)目不菲的壓歲錢，還可以看一看干恩媽慈祥的笑臉，于是后來便習(xí)得恩媽的為人處世。耳濡目染是要勝過書面教育的，知恩圖報，接濟窮苦幾個字在我心里小時就已鐫刻。??

哦，還有，多年后恩媽也曾尋過我爸，到處托人打探，想知道這孩子的境遇。后來恩媽用煙盒紙寫了幾句話來找我爸爸，捎信這個人就是恩媽的外甥郎。?”

攝于2015年2月 · 湖南益陽，從左至右：李豐，母親，李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