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 他們這一生 Ta men zhe yi sheng 白 1 文/趙笑勛 一直想為姥姥、姥爺寫點什么,卻因為每次起筆都心情都頗為沉重而放棄,到現在,姥姥走了已經兩年了,很多事情都逐漸塵埃靜落了,才試著理理記憶中他們苦難的一生。 都說人生有三苦:幼年喪父,中年喪子,老年喪妻。 姥爺這一生,這三苦都經歷了,有的,還不止一次。 (一) 輸12 姥爺屬狗,今年已是84歲高齡,姥姥呢屬雞,這一對老夫老妻不知是應了自古以來“雞狗不合”的老話,還是什么,這一生過得坎坷冗雜。 姥爺年幼時,家境貧寒,老姥爺欠了地主家三塊錢(現在想來應該是大洋),實在還不上了,走投無路在村子后山的一棵樹上吊死了,死的時候,身上還揣著家里僅有的一塊錢,那年姥爺七歲。 興許是磨礪過的孩子更懂得行走人間的不易,所以姥爺對遇到的每一次機會都分外珍惜。 姥爺在經歷喪父之痛后,跟著村里的私塾聽了不少課,更喜歡看書、聽書,記憶力也非常好,常常到處淘換,看完之后還能回家說給大伙聽,什么《楊家將》《水滸》《三國》《羅家將》等等,到現在還能數得頭頭是道。 后來,因為那個年代能識文斷字的人不多,加上姥爺為人聰慧本分,便當了村里的會計,也成了家。 我的記憶中姥爺就是蘇家莊子人,有二子一女共三個孩子,一開始跟姥姥一起輪流住在兩個舅舅家,后來花三千塊錢買了村子角落里的三間土坯房,木頭欞子的老房子,一步寬的胡同,茅廁是在墻外面用玉米梗夾的,直到六七十歲了他們還在嶺上種地,家里養(yǎng)著兔子,平時就割草、順便撿點破爛賣維持生活。 可是母親說,他們一開始并不住在那里,姥爺也還有一個兒子。 輸入 (二) 他們的老家在秦家莊(音),母親十二歲那年,因為要修水庫,整個村子全部分散著搬遷了,或許是姥爺本分不會來事,也或許是因為不計較,總之他們一家被分到了最窮的蘇家莊子。 那時,母親有兩個哥哥一個弟弟,小舅只有幾歲,現在說起來,他只記得搬家的事情,對于老房子、老相鄰什么的,都沒有印象了。 母親跟我們回憶這些的時候,對老家的懷念是溢于言表的,據她的描述,他們以前住的地方,是我夢想中的家園,有點世外桃源的味道。 他們雖然是秦家莊(音)人,但他們四五戶人家住在離村子不遠的西坡上,姥爺家房前是一大片籬笆圍起來的菜園,菜園周圍種了各種樹,桑樹、柿樹、山楂,籬笆前一條彎曲的小路通往村子,那些紫色的桑葚、黃色的柿子、紅紅的山楂涂滿了母親的童年。 “都說故土難離,不到萬不得已,誰愿意離開,再說我們去的還是那么一個破地方,什么都沒有,說是村里按分配都給準備好了,但是那個村子就沒有戶有的,誰又能管你,我們去的時候,連把燒的柴火都沒有?!蹦赣H說的時候,我們都還沒有成家,對于生活過日子的理解也沒有那么深,所以,那時也就是聽聽,根本沒有明白當時的情況到底有多難。 “其實,在秦家莊的時候,我們家過得還不錯,你姥爺是村里的會計,有點公差干著,再怎么還餓不著,那時啊,我們家分配下來的把果子(剝花生)、把玉豆(剝玉米)之類的活,都不用我們自己干的,你姥爺把板凳往院子里一放,擺好水,點上燈,坐在那里等眾人來了,說上一段白面小將羅成、豹子頭林沖,往往眾人意猶未盡的時候,那點活早就隨手干完了。 就是搬去了蘇家莊子,如果沒有后來的事情,等我們緩過剛開始的一陣,也還不至于跟后來那么難。” (三) 輸12 母親說的后來的事情,我大體知道。 起因便是那個我不知道的大舅。 大舅是先天性心臟病,死的那年,我四五歲,按說應該有記憶的了,可是,直到現在,我搜腸刮肚也找不到半點,雖然,聽母親說他很疼我,常常把我舉到頭頂,看墻上的大馬子(一幅畫)。母親說,那是他們唯一能見到他笑的時候。 搬家之后,姥爺的會計也不能做了,加上沒米沒柴人生地不熟的,日子實在難以維系,加上大舅的病,所以那時候,家里沒有一點樂呵氣。 母親說,那時大舅整天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弄些奇奇怪怪的東西,誰要是跟他大聲說話或者跟他說笑,他能當面摔東西而去。大家都知道他是因為自己的病而積郁,所以都盡量少說話,不惹他。這樣一來,家里就更憋悶了。 大舅的病常犯,最厲害的一次是搬家之后那年冬天,下著很大的雪,半夜里大舅突然就犯了病,許是搬家之后的事情多了,他總覺得自己是個拖累,心里積郁得厲害,總之,這次發(fā)作很是嚇人。 姥姥不知所措地在他身邊喊著他的名字,哭也不敢大聲的樣子,姥爺見事不好,急忙踩著沒腳脖子深的雪敲了好幾家鄉(xiāng)鄰的門,借了一個拖車,跟姥姥一起頂著鵝毛大雪,半抬半拉硬是把大舅從大場鎮(zhèn)蘇家莊子那個溝溝坎坎的嶺上,跋涉幾十里地送到了泊里鎮(zhèn)醫(yī)院。 到的時候,天已經放亮了。 后來,姥爺見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跟姥姥商量之后,決定由姥爺帶著倆個大一點的孩子——大舅和母親,跟著當時的大潮走——闖東北。 或許,當時他們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那個有的是糧食、有的是地的東北,想在那里讓大舅散散心,重新安頓這個眼看就要支離破碎的家。 東北還有個姥爺的遠房親戚。 怎奈,往往事情聽說只是聽說,實際上去了,卻不是那么一回事,從母親十三那年,一直到母親十七歲,他們去了三趟東北,中間把大舅寄托在親戚家一段時間,最后都無功而返。 母親說,那三趟東北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從那以后,他們家就真的一窮二白了。其實,我覺得錢不是主要的,這三趟東北真正耗光的是姥姥、姥爺對尋找人生出路的最后一點期望。 因為,從那以后,他們就老老實實蹲在那個雖然山青水秀,卻一窮二白的山溝里,一鋤一鏟從貧瘠的嶺地上刨日子。 輸入 (四) 聽說是我四歲那年,大舅走了。 對于這個一出生,就注定了結局的兒子,我不知道姥姥、姥爺對于他的離去到底是怎么想的。 但,我覺得,無論如何不會有二舅的離去,對他們的打擊更大。 二舅是姥爺三個兒子中長得最好的一個,一米八的個子,國字臉,眉目清朗。 記憶中,他一直都很能干,家里養(yǎng)了幾頭母豬,十多畝地,還經常外出打工。而他的病,就是去青島打工時得的。 一開始并不嚴重,只是肝炎,后來才轉成了肝硬化。 那時我不知道什么是肝硬化,也不知道它跟肝炎有什么區(qū)別,真正意識到問題嚴重的時候,是一次去姥姥家,看見二舅臉色很難看地躺在姥姥的炕頭上,肚子大的像個快要生孩子的女人。對于我們到來,也只是淡淡地瞄了一眼,無力回應。 我回頭疑惑地看了母親一眼,母親說:“是肝腹水,那個肚子里都是水,要插上管子抽出來。” 姥姥跟母親在一邊說話,不時地抹著眼淚,還不敢讓二舅看到,我悄悄站在一邊,小心地聽著:“我昨天去小窩洛(音,另一個村子)找那個神婆子給算了算,她說…這個孩子…頭頂上一片烏云,不好啊——” 不知道是不是神婆子真的會算,沒多久,二舅就去世了。 他走后,留下了一兒一女,我表姐十五歲,表弟只有十一。 那時的我對于死沒有切身的感受,直到二舅走了之后,我去他們家走了一趟回來,站在姥姥家的屋子里,看著上次來的時候,二舅躺過的地方,半天無言。 看著周圍的一切都還是老樣子,我就想,是不是我出去轉一圈回來,他就會又躺在那了,可是無論我出去幾趟,回來,還是空蕩蕩的。 我才開始相信,死了,就是真的再也不會出現了。 沒法想像那一陣子,姥姥、姥爺是怎么過來的,只是去的時候會聽到姥姥不時地懊惱地叨咕著:“忘了讓他喝口茶水了,他臨走了,就想這么點事,讓他喝口罷——”然后,再抹一把已經渾濁的眼睛。 姥姥說的是舅舅最后住院的事情,醫(yī)生囑咐不能喝茶之類的,可是舅舅走之前唯一說的就是想喝口茶水,說完見大家為難又自己回絕了。 其實,人已經到了那份上了,還忌什么口啊,弄得現在,為了那一口水,讓兩個老人糾結了半輩子。 而我的糾結,卻是為那一塊兔肉,那時我到姥姥家出門,平時都不在二舅家吃飯的,那次舅舅卻特地留我吃飯,飯桌上,他夾了一塊肉給我,我剛想搖頭不要,他罵著我說道:“死犢子,快吃,這是兔子肉,我特地為你殺的。” 快二十年了,雖然沒有刻意去做,但那確實時我迄今為止吃過的唯一一次兔肉,不記得什么味道,也忘了自己到底吃了幾塊,只記得那句又愛又恨的話,“死犢子,快吃,這是兔子肉,我特地為你殺的?!?/p> 回來跟母親說起來,母親說,那時他已經病得很重了。 (五) 輸12 姥姥、姥爺的人生走到這里,二舅的去世對他們的打擊是最大的,什么背井離鄉(xiāng)、什么窮困潦倒他們都磕磕絆絆過來了,可是二舅的走,他們真有些挺不過來了。 從舅舅生病厲害的那時起,到他去世后的那一年里,姥姥哭壞了眼睛,直到去世前看東西都是模糊的。 姥爺的性子也變了很多,本來就高瘦的身子,更瘦了,像根秋后的高粱桿,但他沒哭,起碼沒人見他哭過,只是更加與世無爭了。 是的,什么都不爭辯。 幫著倆家(二舅母和小舅)收莊稼、扒花生種,白天晚上的弄回家干,倆個媳婦難免誰干多了誰干少了的說幾句,他也好像從來沒聽到,繼續(xù)干他的,好像他干的不是活,只為了心中的那一份但求平安,但求不再有風浪。 看著二舅留下一兒一女都未成年,姥爺讓舅媽坐地招夫,又找了一個人幫著操持家務。 后來我們去給他們二老過生日的時候,往往飯菜都做好了,也不見他們一家過來,姥爺總是一次又一次走大半個村子去叫他們:“不用拿東西,就是讓你們過去一起吃頓飯?!?/p> 妹妹氣惱地說他們:“不來就不來,干嘛你個老的還得那么下作的去一趟趟叫他們,再說,他們不來也就罷了,孫子還是你的,總得來吧……” 而姥爺也不多言,只是說句:“他們忙,我再去叫遍試試?!?/p> 現在想想,也許讓舅媽再嫁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有這個心里準備了。人也許就是這樣,越是經歷多的,越是平靜坦然。在他們心里,只要你們都過得好好的,他們怎么都行。 而姥姥也變得厲害,不管什么時候,只要大家去看她,她就總是笑瞇瞇地看著你,給你拿她自己炒的瓜子,有時是葫蘆種,有時是方瓜的,然后她就坐在你身邊,看著你笑。 你抱怨她把東西留壞也不知道吃,她笑,然后把已經發(fā)粘了的糖撥開喂你。 你說給她買了新的衣服,總也不穿,留著干什么,她還是笑,“這不縫縫還能穿。”然后再細細地打量著你,總也看不夠的樣子。 表姐總愛數落她,像數落孩子,有時候母親都看不下去,但姥姥從來不介意,說起來就說句:“她十五就出去打工了,我這大孫女挺不容易的?!?/p> 二舅走之前,因為治病需要錢,表姐便早早輟了學,虛報了歲數去膠南打工了。其實我覺得表姐人心眼很好,就是嘴快點,她那些數落,也是抱怨姥姥不知道自己享福。 輸入 (六) 那一段時間里,家里的事情特別多,記得有句話叫“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總之,姥姥的四個子女在那十年間,走的走,病的病,沒一個落下。 好在母親還有小舅家(小舅母生?。╇m然都是大手術,但都過來了, 后來,我上學在外,往往一年才見他們一次兩次的,還當天就走了,幾乎沒再跟小時候那樣住下了。 記得那時每次住下,他們都高興得不知所措。給我找這找那,東邊炕席底下一小包,南邊墻洞子(以前土墻上留的洞,據說是方油燈用的)拿一點,吃飯總是給我拿新做的飯菜,他們自己吃餾了不知道多少頓都發(fā)黃了的饅頭,晚上睡覺也是早早從屋里的棚頂上,給我找一直放著沒蓋過的被子。 他們家直到現在也沒有電視、電話,唯一的家用電器就是一盞電燈,一個小型收音機。每次留在那里睡覺,都會聽著姥爺‘刺刺拉拉’的調換頻道,聽新聞、聽書,從他那里,我認識了單田芳、田連元等,當然只是聲音。 后來我聽張作霖、杜月笙的時候,都會說起姥爺,每次此時,也往往更加思念。 那時,覺得他們這一生走到這里也差不多了,命運應該也看不過去,不會再作了,可是就在我上大學期間,表弟又出事了。 弟弟上完初中之后就經人介紹去了船上出近海,在船上打雜刷油漆。 干了一年回來沒多久,突然被查出得了急性白血病。 看著剛剛成人,身高一米八多、面方目俊,出落得跟二舅一般無二的孫子忽然倒了,全身浮腫躺在401醫(yī)院的危急病床上,姥姥偷偷地跟姥爺哭道:“怎么不讓我們兩個老不死的死,干嘛整天折騰孩子們,軍(他們這樣叫二舅)走了,弄了個孩子好不容易長大了,又……” 這一折騰,又是近一年,好幾次的危急,弟弟夠硬是挺過來了,雖然還有很多需要注意的事情,還有后期的復查等等,總之,結果是弟弟回家了。 姥姥后來跟我說起來,從來不說她自己的苦,只說她這兩個孫子、孫女苦,孫子就不用說了,孫女呢送走了父親,好容易幫著家里掙錢養(yǎng)大了弟弟,又這樣,這一年跑里跑外、找人、借錢、陪床主要全都是靠著她…… 是啊,姥姥看到了大家的不易,所以直到后來去世,她都是任由大家說什么她都答應著,只要你們都好好的。我,都行。 (七) 輸12 姥姥走的比較辛苦,最后的幾年她得了老年癡呆,先是說不上來家里的東西,往往指著盆說缸,隨手放的東西,轉身就忘了。 接著是不認識人,到后來,癱在了炕上。 雖然姥爺和母親不時給她清洗翻身,身下還是長了褥瘡,半年后,終于走了,離開了這個讓她萬般無奈的世間。 姥爺說,她摔了一跤后就基本上不下炕了,可是有天,他出去了趟回來卻發(fā)現姥姥不見了,他找遍了村前村后溝溝坎坎的,后來半下晌了,她絆絆磕磕地拎著一大提籃草回來了,倆個手上都是泥,褲子膝蓋上也都是。 “她不知道去哪里挖了一大籃子草回來,看樣子是連跪帶爬挖的,明明不知道挖什么樣的了,還出去,草都老了……”姥爺的語氣里字字帶著心疼,他知道這個陪了他一輩子的老伴為什么出去,她忘了,幾年前他們就已經不養(yǎng)兔子了。 在她走之前,我趕回去看她,母親說她已經好幾天沒有說過話了,問她什么都沒有反應,有時候醒了,就直愣愣地看你一會兒接著又昏睡過去。我忍著淚水,看著白發(fā)凌亂,躺在炕頭上的那個老人,想著她一整晚不睡覺給我扇蒲扇的情景,叫了她幾聲:“姥姥,姥姥——,我是婷婷,我回來看你了?!?/p> 姥姥睜開眼,感覺恍了好一會兒才調好焦距看到趴在她身前的我,然后,笑了。 母親見我哭著不說話替我問道:“你看看這是誰,你還認識嗎?” “認的,俺大外甥?!?/p> 姥爺到還算平靜,也許是早就想好了有這一天,他靜靜地坐在一邊跟我們說她的事情,不時勸著我們:“中了,就這么回事了,回來看看就行了。” 我回來后的第三天,冬月初六,姥姥走了。 母親給我打了個電話,說:“都不用傷心了,她走了對她是好的,那樣子,活著也就是受罪了。” 輸入 (八) 現在,剩了姥爺一人獨自生活在那三間已經可以作為古建筑收藏的老房子里,依舊沒有電視,沒有電話,只有一部大家?guī)椭詠淼氖找魴C陪伴。 偶爾給小舅打電話的時候,他也在,跟他聊幾句干什么來之類的,他就說:“我去旅游來?!?/p> “旅游?”我知道不是我想到的那樣。 “嗯,去西邊嶺上走走,有時走到小窩洛、鳳蹲(音,西邊的兩個小村子),看看周圍的變化再回來。” 他不愿給兒女添麻煩,連來我們家少住幾天都不肯,勸他,他也總是說:“我自己一個人自在,愛上哪上哪,愛什么時候吃飯就什么時候吃飯……” 是啊,姥姥、姥爺這一生就應了“儉拙樸實”四個字,沒做什么大事,沒有什么人知曉,百年之后也會跟千古以來的億萬百姓一樣,泯滅在歷史中。但他們教會了我們一個道理——人這一生,我們無法祈求什么,只能平靜地接受即將到來的一切,好的、壞的都要平平靜靜地去接受它。 我們不奢望一生風平浪靜,只能告訴自己,有多大的風浪襲來,就要有多大的勇氣挺過去。 文/趙笑勛 筆名籬落。1986年出生于膠南市大場鎮(zhèn)(現黃島大場鎮(zhèn))。從小喜歡文字,喜歡花花草草,喜歡一方籬落疏疏的小院,庭院雖小,可容四季。 投稿:jiazaihuangdao@163.com 編輯:jing1qiu(靜秋) 校稿:裴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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