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zhuǎn)自“中華書局1912”公眾號,節(jié)錄自《顧頡剛古史論文集》(中華書局2011年)所收《我是怎樣編寫古史辨的?》一文。旨在知識分享,如涉版權問題,聯(lián)系小編刪除。 我的學術工作,開始就是從鄭樵和姚、崔兩人來的。崔東壁的書啟發(fā)我“傳、記”不可信,姚際恒的書則啟發(fā)我不但“傳、記”不可信,連“經(jīng)”也不可盡信。鄭樵的書啟發(fā)我做學問要融會貫通,并引起我對《詩經(jīng)》的懷疑。所以我的膽子越來越大了,敢于打倒“經(jīng)”和“傳、記”中的一切偶像。我的《古史辨》的指導思想,從遠的來說就是起源于鄭、姚、崔三人的思想,從近的來說則是受了胡適、錢玄同二人的啟發(fā)和幫助。 錢玄同在日本學習時曾是章太炎的學生。章太炎也是一個敢于批評古人和古書的人,但膽量卻不如鄭、姚、崔三大家。章是經(jīng)古文學家,談到古史問題時,總想回護古文家的說法。錢玄同回國后,又接受了崔適(懷瑾)的思想,崔適是一個經(jīng)今文學家,恰恰和章太炎的說法對立。漢朝的今、古文是兩大類的學術思想,今文家中還各立學派,這些經(jīng)學思想的分裂一直沿續(xù)到近代,這是我少年時代為之困惑而百思不解的。從歷史上看,今文家先起,古文家后起。然而古文家經(jīng)過一番修補,并不是真正的古文,乃是漢、魏、六朝時人用了他們自己的思想改造過來的。今文家則是從孔子的思想慢慢地演變而來,后來又與方士相結(jié)合,滿腦子是陰陽五行的相生相克的想法。所以這兩大派是各有其優(yōu)點和缺點的。錢玄同一身受了章太炎和崔適兩人的相反的思想的影響,于今、古文家都不滿意,他常對我說這兩派對于整理古籍不實事求是,都犯了從主觀成見出發(fā)的錯誤。 到了一九二九年,我從廣州中山大學脫離出來,那時胡適是上海中國公學的校長,我去看他,他對我說:“現(xiàn)在我的思想變了,我不疑古了,要信古了!”我聽了這話,出了一身冷汗,想不出他的思想為什么會突然改變的原因。后來他回到北大,作了一篇《說儒》,說孔子所以成為圣人,是由于五百年前商人亡國時有一個“圣人”出來拯救他們的民族,好像希伯來(猶太)的“彌賽亞”降生救世的“懸記”,后來就引起了耶穌領導的基督教大運動。這就是他為了“信古”而造出來的一篇大謊話,正和漢代方士化了的儒生一樣。宜乎這篇文章一出來,便受到了郭沫若的痛駁(文見《青銅時代》),逼得他不敢回答。 至于錢玄同,他態(tài)度沒有變,那時卻對我講了一個笑話。他說:在蒲留仙做的《聊齋志異》里有一個桑生,獨居郊外讀書,忽然有一夜來了一個奔女,自稱名蓮香,他歡迎她,就同居了;但她要隔了幾天才來一次。有一夜,忽然來了另一個奔女,自稱姓李,他也接受了;她夜夜來,不久桑生就病倒了。蓮香來時看到他的病情,就明白這是受了女鬼的糾纏所致,囑咐他不要親近她。等李女來時,他把蓮香的話告訴她,李女說:“我原是愛你的,不會存心來害你。那先前來的蓮香,她才是狐貍精呢。”桑生聽了李女的話,仍同她交好,可是他的病情越來越惡化了。有一次蓮香來時,李女在室,不及躲避,蓮香數(shù)落她說:“我固然是狐,你卻真是鬼。我隔數(shù)天才來一次,原是為了使桑生恢復健康。你天天來纏他,卻真的要把他害死了?!鄙I稍诖采希牭眠@話,方才真正明白:蓮香是狐化的,李女是鬼化的。錢玄同講了這個故事,就對我說:“我們對于今古文問題,也當作如是觀。今文家好像蓮香,古文家好像李女,我們千萬不要上她們的當!”在這段話的啟發(fā)下,我就寫出了《五德終始說下的政治和歷史》一個長篇論文,又寫出了《秦漢的方士與儒生》這個通俗小冊子。 一九二〇年,我二十八歲,暑假時在北大哲學系畢業(yè),被許留校,派到圖書館任編目員。半年以后,即一九二一年一月,北大開辦研究所,共分四門,國學門是其一。當時沈兼士是這一門的主任,他和馬裕藻先生一起邀我入所任助教,并兼任《國學季刊》的編輯。這是一個比較有錢的機關,可以解決我的經(jīng)濟問題。從那時起,我就得到了專門研究的便利了。北京大學的圖書館里和研究所里的圖書本來豐富,我盡量地看書,在半年的翻弄中,我自覺學問很有進步。從中得益最多的是羅振玉和王國維的著述,他們的求真的精神,客觀的態(tài)度,豐富的材料,博洽的論辨,使我的眼界從此又開闊了許多,知道要建設真實的古史,只有從實物上著手,才是一條大路,我所從事的研究僅在破壞偽古史系統(tǒng)方面用力罷了。我很想向這一方面做些工作,使得破壞之后能夠有新的建設,同時也可以利用這些材料做破壞偽史的工具。 在當代的學者中,我最敬佩的是王國維先生。在一九二三年三月六日的日記中,我寫道: 一年以后,在一九二四年三月三十一日的日記中,我又有這樣一段記載: 看這二段文字,可知我那時真正引為學術上的導師的是王國維,而不是胡適。所以當他一九二七年六月二日自沉于頤和園昆明池中死了之后,我在《悼王靜安先生》一文中就說: 數(shù)十年來,大家都只知道我和胡適的來往甚密,受胡適的影響很大,而不知我內(nèi)心對王國維的欽敬和治學上所受的影響尤為深刻??梢?,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只看表面現(xiàn)象的。當然,我對他也有不滿意的地方,就是他不能大膽辨?zhèn)?,以致真史中雜有偽史。例如他的《殷周制度論》,根據(jù)了《帝系姓》(此書已亡,但《史記》各本紀及《大戴禮記》還保存著)的話而說:“堯、舜之禪天下以舜、禹之功,然舜、禹皆顓頊后,本可以有天下,湯、武之代夏、商固以其功與德,然湯、武皆帝嚳后,亦本可以有天下?!边@是全本于秦、漢間的偽史,說明當時各國的“王”都自托于古代的“帝”的血統(tǒng),自以為有兼并天下的資格。他受傳統(tǒng)學說的包圍而不能突破豈不顯明?但我心儀于王國維,總以為他是最博而又最富于創(chuàng)造性的。我的成績不能及他,這是時代動蕩所構(gòu)成,而不是我的能力和所運用的方法不能達到或超過他的水平。這個尺度我是了然于心中的,我想后代的人亦必能了然于心中吧。 一九二四年,直軍馮玉祥倒戈回京,打倒直系領袖賄選總統(tǒng)曹錕,接受直隸紳士李石曾的建議,于十一月五日下令,限清室宣統(tǒng)帝溥儀立刻出宮,除去帝號,所遺留下來的物件,組成“清室善后委員會”,擔負清理保存的職責。沈兼士邀我參加此會工作,分路分宮做清點和貼封條等事。那時共分五個組進行,我和馬叔平(衡)等同在一個組里。查封工作結(jié)束后,他們推我執(zhí)筆作了一個總報告。 王國維原來忠于清室,為羅振玉所薦,到宮內(nèi)以“南書房行走”的名義教溥儀讀中國古書。溥儀出宮,這個差使當然消滅;同時,他又早辭去了北大研究所導師的職務,兩只飯碗都砸破,生計當然無法維持。我一聽得這個消息,便于這年十二月初寫信給胡適,請他去見清華大學校長曹某,延聘王國維到國學研究院任教。胡適跟這校長都是留美學生,王國維又有實在本領,當然一說便成。在幾年里他寫出幾部民族史、疆域史等著作,又造就了像徐中舒、吳其昌、余永梁等一批學術水平很高的專家來。 一九二二年夏天,我在祖母死后,暫時向北大請假,由于胡適的介紹,進上海商務印書館當編輯員,編輯《新學制初級中學國語教科書》和《本國史教科書》兩種,由葉圣陶、王伯祥兩位幫助我工作。上海熟人不多,星期天上午總是空閑的,我就利用這一段時間做古史和古籍的研究,把研究的結(jié)果寫給志同道合的朋友們共同討論,其中最主要的一位就是錢玄同,他是一個心直口快的人,有話決不留在口頭,非說得暢盡不止。不過他有一個毛病,就是白天上課之外,專門尋朋友談天,晚上回到宿舍時便??从讶说男旁托鲁霭娴臅鴪螅笨吹嚼杳鞑啪驼?,可是那時已接近上課時間了。因此,他看了書報想做些批評,總不得暇閑;朋友們?nèi)サ男旁?,往往一擱半年,或竟不復。我在北京時,他也算我的一個座上客,給我很多的啟發(fā);我到上海后就失卻了這個聯(lián)絡了。 一九二二年,我寫了幾封信給他,總是杳無回音,但隔了一年,于一九二三年二月,他突然地來了一封長信,不但回答了我所提出的問題,而且也告訴我他所新得到的材料。我不禁大大地喜歡接受,就用了一個星期日整整一天的工夫?qū)懥艘环獯饡?,把半年來胸中積蓄的問題及其假設的解答盡情地向他說了?;匦拍??等候了兩個月,依然落了一個空。 那時,胡適為了割痔瘡,住到上海治療,他在北京辦了兩種報紙——一、《努力》,是他發(fā)表政論見解的,一星期出一張;二、《讀書雜志》,是他發(fā)表學術性論文的,一個月出一張,附在《努力》里發(fā)行。自從他到了上海,他的政論文字,自有高一涵、張慰慈一班好談政治的朋友可以托寫;他的學術性論文卻無人接替。他在上海見了我,就說:“我的這項任務就交托給你吧?!蔽耶敃r年剛?cè)?,精力充足,就大膽答應了下來。心想,錢先生那里接到我的信好久了,還沒有得著他的復信,我就借了這個機會催他一催,豈不很好!于是就把我給他的信割去了上半篇講《詩經(jīng)》的,留著下半篇論古史的,在《讀書雜志》第九期上登出來了。 哪里想到,這半封題為《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的信一發(fā)表,竟成了轟炸中國古史的一個原子彈。連我自己也想不到竟收著了這樣巨大的戰(zhàn)果,各方面讀些古書的人都受到了這個問題的刺激。因為在中國人的頭腦里向來受著“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的定型的教育,忽然聽到?jīng)]有盤古,也沒有三皇、五帝,于是大家不禁嘩然起來。多數(shù)人罵我,少數(shù)人贊成我。許多人照著傳統(tǒng)的想法,說我著了魔,竟敢把一座圣廟一下子一拳打成一堆泥!于是南京大學的劉掞藜就依據(jù)了經(jīng)典常識來反駁,說得有理有據(jù)的。我再給駁回,筆墨官司足足打了半年。我由于有三年的準備,也敢與擋架。直到第二年我辭去商務印書館職務,回到北京大學,重理國學研究所的舊業(yè),才暫行停戰(zhàn)。這些討論文章,有一個久居上海的曹聚仁,把它們編了一本《古史討論集》出版了。 ………… 一九四一年,陳立夫曾和我開一個“玩笑”。這件事關聯(lián)史學,常有人提起,所以我就在這里記述一下。在《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中,我曾引《說文》的“禹,蟲也,從,象形”及“,獸足蹂地也”,疑禹本是古代神話里的動物。這本是圖騰社會里常有的事情,不足為奇。陳立夫?qū)掖卧谘葜v里說:“顧頡剛說,大禹王是一條蟲呢”,博得聽眾的一笑。這是意見不同,也無所謂。到一九四一年,我在成都,有一天教育部政務次長顧毓琇來訪,閑談間,除了敘敘同鄉(xiāng)、同族的關系外,又提出了禹的生日可考不可考?我說:“禹是神話中的人物,有無其人尚不能定,何從考出他的生日來。不過在川西羌人住居的松、理、茂、懋、汶一帶地方,他們習慣以六月六日為禹的生日的,祭祀禱賽很熱鬧,這是見于那些地方志的。”他提出了這個問題后就走了,我也想不出他的用意。過了些時日,看見國民黨政府定于六月六日舉行工程師節(jié)的新聞,到了那天,報紙上出有特刊,上面載著陳立夫的一篇演說,說:“大禹治水是我國工程史上的第一件大事,現(xiàn)在禹的生日已由顧頡剛先生考出來了,是六月六日,所以我們就定這一天為'工程師節(jié)’?!蔽也琶靼祝瓉眍欂宫L前些時到我家來問就是為的這件事。禹以六月六日生,這本是一個羌人的傳說,《吳越春秋》里就有,蘇東坡的詩里也有,羌人區(qū)域的地方志記載更多,何勞我來考證。嗣后,中央大學教授繆鳳林就寫文章罵我為“首鼠兩端”,既否認禹是一個人,又定他的生日,太不照顧前后了。因此,陳立夫在他的文章中把我抬出來,是故意在愚弄我,借此來敗壞我研究古史的聲譽。 如今回過頭來,再講《古史辨》的如何出世,就不能不提到樸社。在上海的時候,我同沈雁冰、胡愈之、周予同、葉圣陶、王伯祥、鄭振鐸、俞平伯等人晚上常常在鄭振鐸主辦的“文學研究會”所租的一所房子里開會或閑談,算作一個俱樂部。自從我加入之后,也討論些古史和民歌問題。有一次由鄭振鐸發(fā)言,說我們替商務印書館編教科書和各種刊物,出一本書,他們可以賺幾十萬,我們替資本家賺錢太多了,還不如自己辦一個書社的好。大家聽了他的話,都說很好,于是辦了“樸社”。 社名是周予同提出的,他畢業(yè)于北京高等師范(后改“北京師范大學”),聽了錢玄同的課,相信清朝的“樸學”,所以定了這個社名。大家推我做總干事,每人每月交十元錢,十個人共一百元,由我把它存入銀行生息。這樣積了二年。二年后,“齊盧之戰(zhàn)”發(fā)生,兩方兵開到閘北打仗,那邊就是商務印書館編輯所、圖書館、印刷所以及職工們聚居的地方。同人們要逃避這個大災難,不得不把家搬入租界。搬家需要錢,他們無奈,就把這筆存款取出來分掉了,其時我和俞平伯已經(jīng)回到北京,就把我們倆人應得的本和利寄來。我那時雖在欠薪困境之下,還想把這個社開辦起來,因和俞平伯商量,我們還是照原來的辦法繼續(xù)下去的好。于是我們聯(lián)絡了北大同學吳維清、范文瀾、馮友蘭、潘家洵等十個人,仍然每月照樣存錢。這樣積了一年,我們覺得可以開一個小書店了。就在北京大學二院對門租了三間鋪房,開了“景山書社”,準備出書。大家說我和別人討論古史的文章可以出一本“古史討論集”,于是《古史辨》諸冊就陸續(xù)問世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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