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當我們尾隨著小說家的敘述進入到那個陌生地帶時,會有種做夢一樣縹緲而又不真實的感受。它提供給我們新的現(xiàn)實經驗,字里行間時不時會顯現(xiàn)出文化上的時差,諸多我們知曉卻極其陌生的場景會生動地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記憶隨著敘述的推進不斷在更新,甚至會激蕩出別的神秘感覺。在這種時刻,我們的思維不斷地高速運轉,以往狹隘的認知會被擊得粉碎;伴隨著閱讀的深入,陌生感會加劇寫作者的危機意識,對人性的認識也更透徹。當寫作者感到膽怯或有種緊迫感時,就極可能連帶出新的創(chuàng)造。我并不倡導青年人去大量閱讀當代的暢銷作家,而應該多接觸一些冷門的作家和作品。冷門意味著小眾,意味著作家的思考偏離于官方或大眾,其原創(chuàng)性和思想性尚未得到讀者的認可。我這樣說,絕非對流行和暢銷的作家有什么偏見,只是勸導大家要提高警惕。 3 卡爾維諾在《為什么讀經典》一文中從多個角度對經典作品進行定義,其中他談到:經典作品是這樣一些書,我們越是道聽途說,以為我們懂了,當我們實際讀它們,我們就越是覺得它們獨特、意想不到和新穎。換句話說,經典作品經得起反復閱讀,具有著多重解讀的可能,于是我們不得不閱讀經典。閱讀經典其實是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平常只要聽到長者告誡青年人要多讀經典的話,我就頭腦發(fā)脹,昏昏欲睡,說實話,恐怕他們也未曾讀完多數(shù)的經典作品。以我閱讀的感受來看,并不建議青年人盲目地追隨他人的閱讀習慣,對別人有著重大影響的經典作品未必會調動起你的趣味。不要輕信別人給你推薦的經典書目,而應在更大程度上去發(fā)現(xiàn)屬于你的經典作品,這就需要有一雙能夠發(fā)現(xiàn)新的經典作品的眼睛。只有對你有效的經典作品才算得上是經典作品。 4 天真的精神漫游者。喜歡在夜間哀嚎,喜歡白日做夢,總是將最疼痛的地方展示給旁人看。小說家其實就是骨子里對現(xiàn)實存在敵意的人。面對雜亂無章的記憶碎片,他從容不迫,時而憤怒,時而沉默,對眼下正在消逝的諸多細節(jié)有著天然的敏感和細膩的知覺。他極少信奉流行的文藝理論和思潮。他生活在自己浪漫而又熾熱的想象當中,建立自己的文學歷史比別的事情都要緊。有時渴望重返故鄉(xiāng),有時卻對故鄉(xiāng)熟悉的景物充滿了厭棄,他完全可以做到成為一名與故鄉(xiāng)決裂的流亡者。他經常感到沮喪、惡心,有時連他自己也覺得寫小說毫無意義,尤其是對于他這樣的默默無聞的小說家。并沒有多少人耐心去看他那晦澀且充滿偏見的文字,閱讀過的人也總會想盡辦法給他潑上幾盆冷水;為了證實他敘述上的空洞與乏味,人們總會將他同當前的知名小說家相比。恐怕這正是當前無名之輩寫作的處境。他卻輕蔑一笑,很快就將這些東西拋之腦后了。 5 他從沒想著用小說去討好誰,在他看來,只有技法拙劣又渴望名譽的人才會那樣干。他厭惡聚光燈和流行元素,厭惡阿諛奉承的小說家,為了得到眼前的利益他們不惜犧牲掉藝術的操守和貞潔,甚至奉命寫作,偽造現(xiàn)實,杜撰謊言。且這樣的小說家越來越多,他們的不斷出現(xiàn),顯得他格格不入,荒誕不經。他厭惡媒體和花邊新聞。媒體極少去關注那些真正意義上的小說家,很少宣傳有閱讀價值和品味的作品,他們總是將焦點對準名家,哪怕名家的作品是如何平庸。他們并不在乎作品本身。在他看來,長期被媒體寵愛,實則是件危險的事情,需保持警惕和清醒的頭腦。他希望自己被外界忘記或輕視,某種意義上,將福樓拜和包法利夫人放在一起,福樓拜也顯得并不那么重要,甚至可以忽略。他寧愿他的小說就像赫索格寫下的那些信一樣,不曾寄出,也不曾被閱讀。 6 空白文檔對我有著天然的引力,它迫使我逃離俗世生活,拋卻浮躁心和閑思雜念,以盡快回歸到虛構的節(jié)奏中。腦海中的人物還在等著我,盡管他的形象尚不清晰。當我敲下第一句話的時候,我看著他正朝著我漸漸走來。有時候覺得他其實就是我自己,一個懦弱的我,謊話連篇的我,數(shù)次嘗試自盡的我,春光下面露清澈笑容的我。他并不存在,卻隱藏在我的身體角落里。我能感知到他心臟跳動時的節(jié)奏感和美妙的韻律。他總是哭喪著臉,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沒有誰愿意跟他來往,看待自然萬物他也不像梭羅那般理性從容。我無時無刻不盼望能將他展現(xiàn)在小說里,但面對他那冷峻憔悴的臉龐,我深感自責,總是難以描述出他內心深處的焦慮。這都是我自己的問題。他在我的文檔里高聲講話,對著梧桐樹沉吟不已,笑意在一點一點消逝。語言如碎石和瓦礫。 7 為什么偏偏要去寫小說呢?干點務實的事情不行嗎?在許多人的眼里,小說家就是空想家,一個不切實際的務虛職業(yè)。事實確是如此,小說家自私地生活在夢境深處,總是將目光對準在虛無縹緲的童話般的廢墟上,他站在黃葉紛飛的原野上,獨自面對月亮,讓自然的野性力量順著指尖流淌進心里。但在小說家的眼里這些虛幻事物要比現(xiàn)實問題要緊得多。人們更多的只是關注時代的現(xiàn)實感,小說家卻試圖揭開現(xiàn)實世界某些無法表現(xiàn)的部分,無法界定的部分,迷幻而又性靈的部分。小說家并不在乎讀者是否會為他的文字而哭泣或發(fā)笑,他只是在真實地注視自己臉龐。福樓拜曾在信箋中直言:我的目光,凝視發(fā)霉的靈魂上長出的苔蘚。當你習慣了長時間地坐在電腦面前打字,就不會再對這件事情感到厭倦,相反會有種癡醉的感覺,而這正是小說家的日常生活景象。 8 準備一個充滿著欲望的主要人物,是踏入小說宮殿的首要環(huán)節(jié)。人物有了欲望,才會有所行動,有了行動,故事才會推進。堂吉訶德對騎士理想的渴望與追逐,正是他內心深處的自發(fā)欲望。欲望在他胸腔里反復翻涌,才使這個愁容滿面的、瘦削的年輕人,跨上老馬,拿起長矛,戴上頭盔,踏上瘋狂的冒險旅程,去當游俠騎士。堂吉訶德荒謬的欲望注定他會成為一個悲劇人物。閱讀小說前兩章我們就能料想到他未來的悲劇命運,卻依然還會跟隨塞萬提斯繁瑣的敘述閱讀下去。我們對欲望所帶來的麻煩事情有種天真的窺探念頭,尤其是對悲劇人物命運的關注度。和堂吉訶德一樣,福樓拜筆下的愛瑪亦是一位悲劇人物,她對愛情的浪漫幻想,使得她始終活在彩色的泡沫中,最終吞下砒霜死在了丈夫的面前。我并不知曉欲望是如何誕生的,卻始終堅信它是一種真實的歷史。 9 堂吉訶德和愛瑪是悲劇人物嗎?突然覺得這樣概述他們極不妥切,因為我內心分外喜歡他們,甚至敬仰他們對待理想和愛情時飛蛾撲火般的行徑;如果換做是我身處在他們那個時代,我也愿意向堂吉訶德或愛瑪一樣,為美殉葬。旁人覺得他們是失敗者,是可笑可悲的家伙,但他們卻像夜間的微火,活出了獨屬自己的精彩與燦爛。換句話說,他們是在朝著道德觀念相反的方向漫步,展現(xiàn)了理想主義者身上最后的一絲光亮。向生活低下頭顱的人永遠也無法理解他們的勇氣和力量。我從不覺得塞萬提斯用如此大的篇幅只是在寫一個可笑的人物,他很可笑嗎?我更愿意相信塞萬提斯是借助堂吉訶德尋找?guī)捉龅尿T士精神,一種富有生命力和俠肝義膽的精神,甚至是在借機諷刺那些嘲笑堂吉訶德的人。當代小說中極少再有堂吉訶德式的為理想獻身的人物,小說家在寫失意者時,也更多將原因歸罪于現(xiàn)實生活和時代的重壓。這不得不說是一件憾事。 10 若將重心放在小說主題或者表達的意義上,就會忽略更為重要的東西。盡管事實如此,可人們在閱讀小說時還總是首先去猜測它的主題,甚至許多青年小說家在構思小說時也會先去考慮故事的意義,這其實是極其荒唐的做法。認為小說所傳遞的思想大于小說本身的人,都試圖為其附加更多的道義和法則,以此來捆綁人性和法則。人物永遠都是小說的靈魂,沒有性格突出的人物,思想和道德便毫無意義。文學史上也有輕視人物的小說,但那樣的作品大多裝腔作勢,故作高深,乏味冗長,讀者極難進入。魯迅深諳故事內核,他虛構的孔乙己、閏土、祥林嫂、阿Q等人物,近百年過去,依然活在我們的世界。我也并不覺得福樓拜在《包法利夫人》中表達了怎樣深刻的思想,相反我認為,福樓拜在刻意剔除思想,他想方設法忘記自我,好讓心里只裝著愛瑪和包法利先生。 11 如果你很快就放棄了寫作,說明你對語言還不夠熱愛。盡力讓自己沉浸在奇崛而又浪漫的敘述迷宮里,獲得寧靜的心態(tài),享受表達的快樂,是擺脫寫作困境的最佳辦法。像少年熱愛捉迷藏一樣熱愛你的寫作,保持樂觀的心態(tài)和孩童般清澈的目光。杰出的小說家總是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在反復的失敗或試錯當中積累經驗和語感,并樂此不疲地尋找屬于自己的寫作資源,他們并不相信所謂的天才,天賦和靈感往往可以通過后天的訓練得到改善。太過現(xiàn)實的人做不了小說家,小說家是喜歡將白日夢轉化為現(xiàn)實的人,是現(xiàn)實之外的幻想家,總是能夠用天真的眼光打量這個復雜多變的世界;換句話說,他的內心深處永遠住著一個喜歡冒險和想象的少年。老舍、納博科夫和晚年的托爾斯泰均是如此,像貪玩的少年一樣較真,沉浸在漫無邊際的童趣里,有時也會莫名其妙地發(fā)脾氣。 12 寫你所知,其實是句看似沒有破綻的廢話,幾乎每位寫作導師都會將它當作格言告訴給學生。它并沒有說錯什么,甚至很難找到反駁的理由。它背后指向一個信號:寫你所熟知的,最好是親身經見過的。這當然沒有錯,問題是人人都有別開生面的人生,為何就沒有成為小說家呢?它其實從根本上忽略了個性的視角和獨到的見解。表面上,小說家似乎都在選擇自己熟悉的素材,可在具體的寫作中,實則更多是通過熟諳的生活場景去捕捉陌生的情感,是以你所知發(fā)現(xiàn)你所不知。若只是去寫你所知,還未寫幾頁,你就會感到厭倦,那些逼真的人事會讓你失去寫作動力,因為你太過了解它們。比起寫你熟悉的,你更應去關注被你長期忽略或遺忘的,尚未體察過的。若要想當小說家,先得學會質疑。對別人有效的金規(guī)鐵律,未必會對你奏效。 13 陳印薦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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