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xué)批評家金圣嘆臨刑時,悄聲對兒子說: “記住,花生米與豆腐干同嚼,有火腿味道。” 后,慨然赴死。 在離世前還貪戀人間美味,顯然是“饕餮”之徒。 我們的民族飽經(jīng)憂患、戰(zhàn)亂與饑饉之苦,對豐衣足食的需求格外強烈,因此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饕餮”隊伍尤壯。但擅吃者即便蔚為大觀,然而能將百般滋味寫出滿紙芬芳、令人齒頰生香者,并不多見。 汪曾祺是個例外。 汪曾祺 中國最“會吃”的作家 汪曾祺以文揚名,曾自詡“是一個中國式的抒情的人道主義者”。但“愛吃”“會吃”是他在文壇卓然而立的“殺手锏”。 他曾說:“到了一個新地方,有人愛逛百貨公司,有人愛逛書店,我寧可去逛逛菜市場??纯瓷u活鴨、新鮮水靈的瓜菜、彤紅的辣椒,熱熱鬧鬧,挨挨擠擠,讓人感到一種生之樂趣。” 因此,在他的眼中、筆下,雞鴨魚肉、瓜果蔬菜都代表著熱熱鬧鬧的生趣,氤氳著俗世蒸騰的氣息。 汪曾祺逛菜市場 即便離開故鄉(xiāng)多年,憶及當(dāng)?shù)氐闹T多美食,他仍津津樂道,訴諸筆端,更是繪聲繪色,令人垂涎欲滴。 他寫家鄉(xiāng)高郵的鴨蛋: “高郵咸蛋的特點是質(zhì)細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別處的發(fā)干、發(fā)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為別處所不及。鴨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說,帶殼切開,是一種,那是席間待客的辦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頭’用筷子挖著吃??曜宇^一扎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span> 后來,他輾轉(zhuǎn)各地,說起他鄉(xiāng)咸鴨蛋,頗為不屑。 有道是“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吃過高郵的鴨蛋,再吃別處的,便覺索然無味。 他寫故鄉(xiāng)的枸杞: “春天的早晨,尤其是下了一場小雨之后,就可聽到叫賣枸杞頭的聲音。賣枸杞頭的多是附郭近村的女孩子,聲音很脆,極能傳遠:'賣枸杞頭來!’枸杞頭放在一個竹籃子里,一種長圓形的竹籃,叫做'元寶籃子’。枸杞頭帶著雨水,女孩子的聲音也帶著雨水?!?/span> 他的心也該是被一川秀水充分潤澤過的,所以聽到女孩的叫賣聲,都覺得雨水沛然。 汪曾祺 此外,咸菜茨菇、炒米、陽春面、小餛飩、蒸餃、燒賣……皆是他的“相思之物”,魂夢系之。 美食對應(yīng)的,往往是母親的味道;往往是,念念不忘的故園情。 所以,我們就不難理解,西晉文學(xué)家張翰為何仕宦于洛陽而思吳江,竟為了“莼羹鱸膾”而辭官歸鄉(xiāng); 所以,我們更不難理解,為什么詩人余光中要苦求一瓢“長江水”,因為“酒一樣的長江水”,是“醉酒的滋味”“鄉(xiāng)愁的滋味”。 對于家鄉(xiāng)的美食情有獨鐘,并不意味著對別處佳肴的排斥。 在《肉食者不鄙》中,他談及淮安菜中的獅子頭、鎮(zhèn)江的肴蹄、上海菜的腌篤鮮、寧波的黃魚鲞燒肉、徽州臭鱖魚、福建蜜柚、四川燈影牛肉、東北的白肉火鍋等,皆如數(shù)家珍。 他特意強調(diào),一個人的口味要寬一點、雜一點,“南甜北咸東辣西酸”,都去嘗嘗。對食物如此,對文化也應(yīng)該這樣。 汪曾祺曾走遍大江南北,每到一地,總是“先嘗為快”。品鑒完畢,還要久久回味,對其食材、品相、味道等做出一番頗為細致的總結(jié),形諸文字,廣而傳之,無形中也成了各地美食的“推廣大使”。 汪曾祺家宴菜單 一個如此愛吃的人,從不把做飯看成負擔(dān),并樂于做一個勤快的“煮夫”。 家里的兩頓飯常年都是他做的。他在廚房“輾轉(zhuǎn)騰挪”,煎炒烹炸,忙乎一大通后,把菜一一端上桌,心滿意足地先看著別人吃,若聽到幾句“嘖嘖”稱贊,更是樂不可支。而他自己,往往嘗幾口就不吃了。然后就喝酒、聊天,所以,他每每自夸: “愿意做菜給別人吃的人是比較不自私的?!?/span> 但一個“會做”“會吃”的人絕不滿足于“三拳兩腳”的功夫,他在吃的方面總是勇于嘗試,努力“翻出新意”。 汪老的拿手菜是“煮干絲”和“醬豆腐肉”,自創(chuàng)菜式有“塞餡回鍋油條”和“蜂蜜小蘿卜”。 時任高郵副縣長的文化學(xué)者朱延慶每次去北京,必去汪家拜望。老鄉(xiāng)到來,汪曾祺也往往以“家鄉(xiāng)菜”盛情款待。 1991年,汪曾祺在家鄉(xiāng)高郵的蘆葦蕩里 在他頗為有名的“粗菜細做”的“汪家宴”中,以一道塞肉回鍋油條最為人稱道: “油條切成寸半長的小段,用手指將內(nèi)層掏出空隙,塞入肉茸、蔥花、榨菜末,下油鍋重炸。油條有礬,較之春卷尤有風(fēng)味?;劐佊蜅l極酥脆,嚼之真可聲動十里人。” “這是我的發(fā)明,可以申請專利。”當(dāng)客人吃得滿嘴生津,他更是驕矜不已。 汪曾祺的烹飪手藝在文藝圈里有口皆碑。每當(dāng)有港臺作家或者國外的汪曾祺研究者來北京采訪他時,中國文聯(lián)不安排客人在賓館就餐,而是直接讓其在汪曾祺的家中享“宴酣之樂”。 有一次,法國客人去拜訪汪曾祺,汪曾祺做了道鹽水煮毛豆。那位法國人第一次吃鹽水煮毛豆,竟然連毛豆殼都吃了下肚。 華裔作家聶華苓來訪時,汪曾祺特地為她做了一道煮干絲。 汪曾祺與聶華苓合影 煮干絲是聶華苓的童年記憶,但后來她在美國再也沒吃過。 那天,聶華苓端起碗,連剩的一點湯都喝掉了。 西南聯(lián)大的“書蟲”與“吃貨” 他曾說:“我覺得全世界都是涼的,只有我這里一點是熱的?!?/span> 出身于地主家庭的汪曾祺,在離開故鄉(xiāng)之前,是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少爺”。 爺爺不僅是前清秀才,還是位名醫(yī);父親則多才多藝,善繪畫,能打拳,會燒菜,兼治病。 小時候,父親常陪他放風(fēng)箏,風(fēng)箏線材料昂貴,譬如琴弦、羊腸之類,據(jù)說這樣做出的風(fēng)箏線不會彎。 到了十幾歲時,汪曾祺就學(xué)會了抽煙喝酒。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汪曾祺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享樂主義者”。 到了十七歲那年,他戀愛了,揮毫潑墨寫情書時,父親在一旁“指點江山”。 正是源于父親的開明大度,汪曾祺自幼便“放浪形骸”:天天東游西逛,去野外撒歡,去河里摸魚,看人溪邊垂釣,更時常去臨街的各種店鋪轉(zhuǎn)悠。于是,販夫走卒,市井百態(tài),盡收眼底…… 在他的眼里,滿世界都是好玩的東西。 少年汪曾祺 1939年6月,汪曾祺19歲。從未出過遠門的他背起行囊,離開家鄉(xiāng),由上海坐船經(jīng)香港,再從越南坐滇越鐵路火車,慕名前往位于昆明的西南聯(lián)大。 但上大學(xué)對他而言,也是為了“尋瀟灑”: “我在報考申請書上填了西南聯(lián)大,只是聽說這三座大學(xué),尤其是北大的學(xué)風(fēng)是很自由的,學(xué)生上課、考試,都很隨便,可以吊兒郎當(dāng),我就是沖著吊兒郎當(dāng)來的。” 但他該規(guī)矩時規(guī)矩,在西南聯(lián)大聽聞一多、劉文典、唐蘭等大家講課時,他全神貫注,十分膜拜。 如若碰上不喜歡的科目,他連課都不去上,成為有名的“逃課大王”。 但作為一個“嗜書如命”的人,汪曾祺在中文系的小圖書館里讀了很多書。至于類別,頗信馬由韁——隨便看。他和另外一兩個同學(xué)每天晚上到圖書館看書,甚至通宵達旦,“到雞叫才回宿舍睡覺?!?/span> 聯(lián)大這樣寬松開放的氛圍,仿佛是為他“量身定做”的,他在里面優(yōu)哉游哉,如魚得水。 1946年5月3日,西南聯(lián)大中文系全體師生在教室前合影 在西洋通史課上,老師讓學(xué)生繪一份馬其頓地圖,他畫好交上去,老師閱后幽默一哂: “閣下之地圖美術(shù)價值甚高,科學(xué)價值全無?!?/span> 這樣“頑劣”的學(xué)生若碰上我們的現(xiàn)行教育體制,也許早晚會被開除了之,但他有幸生在了一個“兼容并包”的環(huán)境中: 上楊振聲的“漢魏六朝詩選”課,汪曾祺寫了一篇才氣縱橫的短報告,當(dāng)堂獲得了期末免考的特權(quán); 連沈從文和聞一多也對這個“刺頭”的文筆激賞不已,作文滿分100,沈從文大筆一揮,給了他120分: “他的小說寫得比我好?!?/span> 沈從文甚至對這個一身反骨的“愛徒”做出了極具前瞻性的預(yù)判: “新作家聯(lián)大方面出了不少,很有幾個好的。有個汪曾祺,將來必有大成就?!?/span> 有一位曾在聯(lián)大任教的作家教授到美國講學(xué)。美國人問他:西南聯(lián)大八年,設(shè)備條件那樣差,教授、學(xué)生生活那樣苦,為什么能出那樣多的人才? 這位作家答道:自由。 這種“自由”讓汪曾祺的天性未被扼殺,并得以極大釋放。 汪曾祺與沈從文 除了讀書、寫作,“覓吃”是他在聯(lián)大的三樁樂事之一。多年后,他回憶新校舍馬路對面的早點攤子上一個老太太賣的雞蛋餅,將其描繪得香氣撲鼻: “一個瓷盆里放著雞蛋加少量的水和成的稀面,舀一大勺,攤在平鐺上,煎熟,加一把蔥花。廣東老太太很舍得放豬油。雞蛋餅煎得兩面焦黃,豬油吱吱作響,噴香。一個雞蛋餅直徑一尺,卷而食之,很解饞。” 他也懷念街邊的炒菠菜:“菠菜極嫩,油極大,火甚勻,味極鮮?!?/span> 那幾年日軍轟炸機時常來掃蕩,別人往山里跑,因為有防空洞;他卻一路狂奔,向松林里跑。 理由是那里“有一片碧綠的馬尾松,樹下一層厚厚的干了的松毛,很軟和,空氣好,而且還能在樹下?lián)斓匠墒斓乃勺?,嘎嘣嘎嘣咬著吃,不愁餓著?!?/span> 在“第二故鄉(xiāng)”昆明七年,他逛遍了翠湖、文林街、龍翔街、鳳翥街、府甬道、先生坡、大觀樓、篆塘、白馬廟等富于特色的地方;至于街上的小吃,更是被他嘗了個遍:什么米線、餌絲、汽鍋雞、烏鍋貼魚、腐乳肉、火腿月餅..... 凡此種種,都在他的腦海里扎了根,日后受苦受難時,對它們的緬懷成了一種精神上的支撐:“猶是云南朝暮云,笳吹弦誦有余音。” 彼時,當(dāng)局征調(diào)應(yīng)屆畢業(yè)生去充當(dāng)美軍翻譯,否則作開除論處。汪曾祺拒征,故沒有取得西南聯(lián)大畢業(yè)證書,這也成為他后來人生多艱的伏筆。 為人生找點“樂子” 因為沒有大學(xué)畢業(yè)證書,他找工作頗費周折,最終進了一所中學(xué)當(dāng)教師。 那是一所辦學(xué)條件非常惡劣的學(xué)?!I崾且蛔鶑U棄倉庫,窗戶上甚至連玻璃都沒有,教員們得自己上山挖野菜。 后來他去了上海,工作不好找,一度想過輕生,得沈從文寫信大罵: “為了一時的困難就這樣哭哭啼啼的,甚至想到自殺,真是沒出息!你手中有一支筆,怕什么?” 于是,為了稻粱謀,他開始發(fā)奮創(chuàng)作。 后來,因為未婚妻施松卿在北京大學(xué)西語系當(dāng)上了助教,汪曾祺也去了北京,但仍處于失業(yè)狀態(tài)。最后還是沈從文設(shè)法幫他在歷史博物館謀到了一份辦事員的差事。 1950年,汪曾祺進入北京文聯(lián)工作,歷任《北京文藝》《說說唱唱》《民間文學(xué)》編輯,暫時有了穩(wěn)定的經(jīng)濟來源。 8年后,在那場聲勢浩大的“反右”風(fēng)暴中,汪曾祺不出意料地被卷入其中。 當(dāng)時他給妻子施松卿留下了一張紙條: “等我五年,等我改造好了就回來?!?/span> 汪曾祺與妻子施松卿 下放張家口期間,已年近四十的汪曾祺,扛過170多斤的麻袋,掃過豬圈,挑過大糞。 一介書生,三尺微命,在飽受皮肉之苦和無邊的苦悶中努力尋找些許樂趣:在果園干活時,他感嘆殺菌劑是“很好看的天藍色”;一日,他忽而開心不已,只因為采到了一個大蘑菇,可以帶給家人做一碗湯。 當(dāng)?shù)赝寥婪饰?,匯聚了全國上百種馬鈴薯,洋洋可觀。于是,他將馬鈴薯從開花到結(jié)果的過程,都畫了下來,集成一套《中國馬鈴薯圖譜》。畫完后,汪曾祺“吃貨”的本性暴露無遺:“隨手埋進牛糞火里,烤烤,吃掉”。他自豪地說:“像我一樣吃過那么多品種的馬鈴薯的,全國蓋無第二人?!?/span> 1960年10月,汪曾祺右派的“帽子”被摘,苦役結(jié)束。后在任北京京劇團(今北京京劇院)編劇期間,因改編京劇《沙家浜》而名聲大噪。但不久“暴風(fēng)驟雨”又至,他被批為“反動權(quán)威”,關(guān)進“牛棚”,不僅要劈柴抬煤,還要寫“檢討”。 那時,女兒汪明看到有人不堪凌辱而跳樓,遂求父親:不要自殺! 他出神地看了看女兒,應(yīng)道:好吧。 孩子們有時摸摸他被“造反派”強行剃光了的頭,稱呼父親“小癩子”。他也不惱,任其摩挲。 汪曾祺曾表達過這樣的觀點:人到極其無可奈何的時候,往往會生出這種比悲號更為沉痛的幽默感。 在眾多肉體和靈魂隕落的時候,他每每想起對女兒的承諾,于是在“茍活”之中為生命找到紓解的窗口:繼續(xù)偷偷寫作。 汪曾祺76歲時的全家福 他不止一次跟人說過,有了這一遭經(jīng)歷簡直三生有幸,否則他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因此也就有了諸名篇的誕生。 汪曾祺的短篇小說《受戒》發(fā)表于1980年,當(dāng)時的他已年屆六旬。這部成名作為晚年的他帶來了盛譽。 作家楊沫讀了他的《大淖記事》后,感慨“使人仿佛漫步在春天的原野上,嗅到一陣陣清新溫馨的花香?!?/span> 而他筆下的“黃油烙餅”則是艱難時世里的渴望。在小說中,奶奶餓死后,媽媽終于“下狠心”,給年幼的兒子烙了兩張黃油發(fā)面餅: “蕭勝一邊流著一串一串的眼淚,一邊吃黃油烙餅。他的眼淚流進了嘴里。黃油烙餅是甜的,眼淚是咸的。” 浩劫結(jié)束后,“傷痕文學(xué)”風(fēng)靡一時,那是一個時代在無數(shù)心靈留下的瘡疤,他卻寫美食,寫溫情,寫對美和愛的追求。 汪曾祺曾寫過一篇《天鵝之死》。故事源于1980年的冬天,北京玉淵潭公園飛來四只天鵝,汪曾祺每天遛彎都要去看這些小生靈。但一天夜里,有人用槍將天鵝打死了,并要吃它們的肉。汪曾祺氣憤不已,回來奮筆疾書,寫下了這篇小說。他寫這篇小說,并不只是嘆惋和痛惜一只天鵝的命運,而是對許多人失去愛美之心而感到深深的悲哀。 沒有對“美”的善待,又如何懂得珍視“愛”?悲憫不復(fù),人心不古。 “我希望我的作品能有益于世道人心,我希望使人的感情得到滋潤,讓人覺得生活是美好的,人,是美的,有詩意的?!?/span> 他被人們贊譽為“中國最后一位士大夫”,唯一一位銜接現(xiàn)代文學(xué)與當(dāng)代文學(xué)的散文大師。 當(dāng)初,有人勸汪曾祺寫點敘事宏大的文章,他固執(zhí)己見: “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span> 這世間,向來是從庸眾者易,堅守自我者難。 半世飄零,磨難備嘗,但他始終懷有對生活的濃厚興趣,目光流連處,文字逸興時:人間草木、四方美食、天涯游子、舊人往事,皆在他的筆端洋溢著溫暖通達的氣韻。 為此,有人評價道:“汪曾祺享受世界淺層的樂趣,活得安穩(wěn)而熱騰騰,只有一種感覺:這人,是披了歡喜面的真佛吧?!?/span> 無論順境,還是逆境,汪老都是會自娛自樂的人: “人不管走到哪一步,總得找點樂子,想一點辦法,老是愁眉苦臉的,干嘛呢?” 汪曾祺在寫作 1987年,汪曾祺應(yīng)邀去美國參加國際寫作計劃。 在聚會上,聶華苓唱起《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中國臺灣作家陳映真講述自己對祖國的感情,汪曾祺聞言也情難自禁,淚灑現(xiàn)場,和陳映真緊緊擁抱在一起。 他說:“我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哭過了?!?/span> 聶華苓也激動不已,直呼:你真好!你真可愛! 做人做事,他都特別實在,有一種掏心掏肺的赤誠: “人生如夢,我投入的卻是真情?!?/span> 1997年,77歲的汪曾祺因為飲酒而造成食道大出血。 病床上,汪先生還惦念好吃的東西。他緩緩抬起頭,問女兒汪朝,杏兒是不是該下來了? 他甚至哀求醫(yī)生,能否用茶水稍微潤潤嘴唇? 醫(yī)生苦笑同意,汪曾祺一下子就精神抖擻起來,沖女兒使出渾身解數(shù)地喚道: “給我來一杯碧綠——透亮——的龍井!” 可他最終也沒有喝上那一口念茲在茲的龍井。 在醫(yī)院住院一周多后,汪曾祺溘然長逝。 汪曾祺 以前,他寫完文章總是讓孩子們看,孩子們并不認可。他喝至酩酊,才為自己辯駁: “我將來是要進文學(xué)史的?!?/span> 后來,他果真進了文學(xué)史,且舉足輕重。 馮唐說:“汪老這明末小品文式的文字,開窗就能聞見江南的荷香。我仔細品了品,不止荷香,還有濕漉漉的泥土,搖曳的小船在波心蕩。睡一陣,醒一陣,醒來讓我們跟著汪老爺子,走走停停,品一段詩意人生……” 所以,那個最會吃的老頭,其實也是最懂詩意和情味的人:吐納一生的風(fēng)云,化為醇厚的老酒、四溢的清香,然后以字字珠璣,灑落人間。 “吃”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 遙想當(dāng)年的蘇子,因為“烏臺詩案”,數(shù)度被貶,一路南下,在他的《自題金山畫像》中如此自嘲命運多舛:“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span> 即便如此,他仍能隨遇而安,不僅一抒“老夫聊發(fā)少年狂”的豪邁慷慨之襟抱,而且樂享當(dāng)下,寫下“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之快意。 在黃州,蘇軾還致力于研究豬肉的吃法,并專門寫了《豬肉頌》:“凈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 在現(xiàn)代文壇,張愛玲一向是個“清冷”的人:疏離避世,郁郁寡合,但在她的筆下,卻表達出對“吃”的無比熱衷: “小時候在天津常吃鴨舌小蘿卜湯,學(xué)會了咬住鴨舌頭根上的小扁骨頭,往外一抽抽出來,像拔鞋拔?!?/span> 張愛玲 她寫大蒜炒莧菜,有一種打散了顏料盒的繽紛: “莧菜上市的季節(jié),我總是捧一碗烏油油紫紅夾墨綠絲的莧菜,里面一顆顆肥白的蒜瓣染成淺粉紅。在天光下過街,像捧著一盆常見的不知名的西洋盆栽,小粉紅花,斑斑點點暗紅苔綠相間的鋸齒邊大尖葉子,朱翠離披,不過這花不香,沒有熱呼呼的莧菜香?!?/span> 中國臺灣作家董橋?qū)懗院龋錆M布爾喬亞的雋永。在他寫的《我們吃下午茶去》里,對品茶的譬喻堪稱“神來之筆”: “所謂一壺之茶,只堪再巡;初巡鮮美,再則甘醇,三巡意欲盡矣,乃以'初巡為婷婷裊裊十三余,再巡為碧玉破瓜年,三巡以來,綠葉成蔭矣’”! 董先生顯然是會品茶的“生活家”! 我們內(nèi)蒙古的著名作家蘇莉?qū)懨牢兑部胺Q一絕,她在《萬物的樣子》里寫酸菜汆白肉: “酸菜切作細絲,酸菜幫子能片多少層很考量一個主婦的廚藝,片開的層數(shù)越多酸菜切出來會越細,然后五花肉切薄片,最好帶皮,先把肉片煮出油脂,再下酸菜共煮,絕不可以放醬油,湯一定要煮得奶湯一樣亮白,煮至肉片失魂落魄……” 此刻,肉片“失魂落魄”,連看客也不禁“食指大動”。 汪曾祺和家人 正所謂飲食男女,大欲存焉。但生而為人,形役心勞,因此,香港作家李碧華感慨不已: “這便是人生,即便使出渾身解數(shù),結(jié)果也由天定。 有些人還未下臺,已經(jīng)累垮了;有些人巴望閉幕,無端擁有過分的余地?!?/span> 所以你看,人生的詭譎,只能是盡人事,順天命。而這無奈悲愴的一面,若無樂觀、豁達之態(tài),如何與之共處一世?又如何消解命運的虛無與難堪? 但在建筑精神堡壘之前,先讓自己身心俱足。 而“吃”,是口腹之欲,更是心理的饜足。以皮囊之盈滿、堅韌穿越人世之茫茫。否則, 會不會“壯志未酬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事實證明:大快朵頤時會釋放多巴胺,多巴胺能給人帶來愉悅并提高幸福感,而多巴胺過低則可能會引發(fā)人的抑郁情緒,甚至帕金森癥。所以我覺得,與“一醉解千愁”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是,美食與愛,都是對身心最好的慰藉。 不過現(xiàn)在流行一種說法,直言窮人才沉迷多巴胺,富人則追求內(nèi)啡肽。 意謂前者只注重當(dāng)下,后者更關(guān)注長遠。 但我想表達的是,先照顧好“身體”這座“圣殿”,再仰望滿天星光。 汪曾祺 據(jù)說,一個人要是有明確想吃的食物,就代表他對生活依舊充滿了希望。同樣的,你要是有一件想特別想完成的事情,那生活就會變得格外美好。 “我們有過各種創(chuàng)傷,但我們今天應(yīng)該快活?!?/span> 因為“痛苦”從來不是我們的“信仰”,而“幸?!辈攀?。 汪先生曾說:“四方食事,不過一碗人間煙火?!?/span> 只要煙火不滅,這人間,便生生不息。文/薺麥青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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