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文名,起于西南聯(lián)大、起于詩。時人問:汪曾祺是誰?人答:就是那個寫詩別人看不懂、他自己也不懂的人?!?0年代他偶作新詩,已是小清新風格:“(新綠是朦朧的,漂浮的樹杪,完全不像是葉子……)遠樹的綠色的呼吸。”反右時有人批判他:連呼吸都是綠的了,你把我們的社會主義污蔑到了什么程度了?!——還是“不懂”。其實這時的汪曾祺在編《民間文學》《說說唱唱》,向老舍、趙樹理學習,已經(jīng)很通俗、大眾化了。西南聯(lián)大時期的汪曾祺的確很“洋”,寫詩比40年后的”朦朧詩”還要朦朧,同時帶一點何其芳《畫夢錄》的青春夢影: 當月光浸透了小草的紅根/一只粉蝶飛起自己的影子/夜棲息在我的肩上……/蒲公英散開了淡白的織絮/衰老的夜一天勞碌的星辰/昂著頭你不怕曬黑了眼睛(汪曾祺《舊詩》,發(fā)表于1942年12月8日桂林《大公報》)。 那時,他是沈從文的得意門生,也是西南聯(lián)大楊振聲、聞一多、朱自清、唐蘭等一眾名師的學生。寫唐詩報告,他這樣形容盛唐之后晚唐詩人們的“暮色”——“幽暗的角落,苔先濕,草先冷,賈島的敏感是無怪其然的;眼看光和熱消逝了,竭力想找另一種東西來照耀漫漫長夜的,是韓愈;沉湎于無限好景,以山頭胭脂作臉上胭脂的,是溫飛卿、李商隱;而李長吉則是守在窗前,望著天,頭暈了,臉蒼白,眼睛里飛舞各種幻想……”他說,李賀的詩,“險奇”“怪艷”,是在黑的底色上,用濃綠、殷紅、金色交錯成不可解的斑斕圖案,充滿魔性,那是他向往的盛唐的顏色,是他追慕卻難再得的夢——”李長吉是一條在幽谷中采食百花釀成毒,毒死自己的蛇。”這篇寫于1944的課堂作業(yè),當時驚艷了聞一多,現(xiàn)在驚艷了我們。那時聞一多講唐詩,朱自清講宋詩,唐蘭講詞,他們的學生汪曾祺呢,寫他不易看懂的現(xiàn)代詩,盛贊與他同樣年輕的穆旦寫的詩。當然他用力最多的還是小說。那時沈從文將他的課上習作一篇接一篇地推薦給老友、報刊編輯,比如鄭振鐸、巴金等人,說汪曾祺“比我寫得好”。沈老師教他“要貼到人物來寫”,也糾正他:人物對話不是兩個聰明的腦殼打架……那時,年輕的汪曾祺才華橫溢、心事拿云,也狂,也窮,一度“采薇”而食,失業(yè),借酒消愁……看那時他寫給沈從文的信,頗有向老師“撒嬌”之感,沈老師回信說:你有一支筆,怕什么!——待到師生各自曾經(jīng)滄海,再相見,天過午,“卻道天涼好個秋”了。這時,八十年代初,汪曾祺開始寫舊體詩。八十年代初,文壇“發(fā)現(xiàn)”了汪曾祺,以為他是文壇新人,實際上卻是“二十年前舊板橋”——四十年代已頗有文名、被看作京派繼承人物的汪曾祺,將40年前舊篇章重寫了一遍。四十年代文壇有兩個引人注目的新晉小說家,其一是胡風最看重的路翎,另一人就是汪曾祺——難怪,八十年代汪曾祺聽說一度精神失常的路翎又能寫小說了,那個高興!特地寫了篇散文《賀路翎重寫小說》,其中還賦詩一首:“劫灰深處撥寒灰,誰信人間二度梅。撥盡寒灰翻不說,枝頭窈窕迎春暉?!眱叭煌七M士,“歷盡劫波兄弟在”,40年后喜相逢。然而他高興早了。那個目光明亮、額發(fā)飄飛的才子路翎永遠失去了他的“通靈寶玉”,他拼命寫出的都是廢稿。他沒能重開二度梅。汪曾祺后來沒再寫到路翎,可以想見,他曾經(jīng)多么高興,就會多么失望悲傷。其實,四十年代的汪曾祺與路翎并不是一個路子的作家。汪屬京派,路翎是胡風派,寫作風格各異,“三觀”不盡相同。路翎、胡風無疑是革命的追隨者,周公(恩來)至少也將其當作黨的同路人,而汪曾祺所屬京派中那些前輩人物,也反國民黨獨裁,要求民主,但離政治遠,當時及解放后多屬“民主黨派”、“無黨派人士”。路翎、胡風們主觀戰(zhàn)斗精神強烈,為革命奔走呼號,不幸卻為革命之極“左”所傷、幾十年打入“另冊”。汪曾祺的老師沈從文,寫小說之余,略談政治,即被郭沫若批判,顏色不對,解放后嚇得自殺,未遂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改造思想,放棄了寫作,“廢物利用”去搞文物,最終在他熱愛的瓶瓶罐罐、絲綢繡片上緩過一口氣來,后半輩子成為文物專家,有了一個喜劇結(jié)尾,八十大壽時,還收到得意門生的賀詩:“猶及回鄉(xiāng)聽楚聲,此身雖在總堪驚。海內(nèi)文章誰是我,長河流水濁還清。玩物從來非喪志,著書老去為抒情。避壽瞞人貪寂寞,小車只顧走轔轔?!边@詩,汪曾祺曾拿給端木蕻良看,端木指“猶及”二字最好。端木是才子,點到為止。猜想那意思:還好還好,還來得及——襯著“總堪驚”一句,滿是劫后余生、總算挨到了河清海晏時候的慶幸。汪曾祺當然也算幸運了。沉浸在文學夢中,汪曾祺離政治、斗爭這些事,遠。從性情而論,他也不是激烈的人。但動蕩的20世紀中國,誰人逃脫了政治?抗日烽火中他繞道、周轉(zhuǎn)、路遠迢迢趕去西南聯(lián)大報考大學;抗戰(zhàn)勝利了,老師聞一多卻被國民黨特務那樣殘忍地槍殺于街頭,汪曾祺與女友施松卿跑到同學好友朱德熙家報兇信,震驚得“氣急敗壞”;38歲被錯劃“右派”,下放張家口勞動改造,扛170斤重的麻包,冬天進城刨糞積肥,四年里與農(nóng)民同吃同勞動,晚上睡一鋪大炕,枕頭挨著枕頭,虱子“可以自由地從最東邊一個人的被窩里爬到最西邊的被窩里”;“文革”中編劇“樣板戲”,“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被江青“控制使用”的驚警謹慎與急智捷才、登天安門觀禮的榮耀,換來粉碎“四人幫”后兩三年間被審查、在家直嚷嚷找刀剁手再不寫了……所幸汪曾祺挨到了八十年代,三中全會后改革開放的寬松環(huán)境下,創(chuàng)作上迎來了第二春,他的“二度梅”開得俊俏恣肆!人也活得舒展,寫作之余,書畫自娛,“酒邊潑墨畫,茶后打油詩”,會做飯,更善寫美食文章,很雅,卻平易近人:我有一好處,平生不整人。 寫作頗勤快,人間送小溫。 或時有佳興,伸紙畫青春。 草花隨目見,魚鳥略似真。 唯求俗可耐,寧計故為新。 只可自愉悅,不堪持贈君。 君其真喜歡,攜歸盡一樽。 (《書畫自娛》) 我事寫作,原因無他:從小到大,數(shù)學不佳。 考入大學,成天“泡茶”,讀中文系,看書很雜。 偶寫詩文,幸蒙刊發(fā)。百無一用,乃成作家。 弄筆半紀,今已華發(fā),成就甚少,無可矜夸。 有何思想?實近儒家。人道其里,抒情其華。 有何風格?兼容并納。不今不古,文俗則雅。 與人無爭,性頗通達。如此而已,實在無嘸啥” (《我為什么寫作》) 因為是給上海《新民晚報》寫的,還俏皮地用了方言“無啥”。新砌清茶飯后煙,自搔短發(fā)負晴暄。 枝頭殘菊開還好,留得秋光過小年。 (《題冬日菊花》) 相比老師的“猶及回鄉(xiāng)”,汪曾祺可算是衣錦還鄉(xiāng)——高郵,那個盛產(chǎn)鴨蛋的地方,古有秦少游,今有汪曾祺。雖“鄉(xiāng)音已改發(fā)如蓬”,卻與親朋師友喜相見,”半世未忘來舊雨,一堂今日坐春風。‘’他追尋童年舊影,觀覽故鄉(xiāng)新貌,“晨興尋舊郵,散步看新河……水邊開菊圃,岸上曬蘿卜。小魚堪飯飽,積雨未傷禾。”他還來得及重返他的第二故鄉(xiāng)昆明——西南聯(lián)大是他的精神故鄉(xiāng),去“覓我游蹤五十年”,長堤柳色,蓮花池外,“木香花濕雨沉沉“,追憶“一半光陰付苦茶”的青春往事以及“人間至味”的昆明食事:“重升肆里陶杯綠,餌塊攤來炭火紅。正義路邊養(yǎng)正氣,小西門外試撩青。人間至味干巴菌,世上饞人大學生。尚有灰翟堪漫吃,更循柏葉捉昆蟲。”(《《昆明食事》》)他甚至還乘興去了他的“遷謫地”,昔日“遷客”,今天的名作家,回首中,往事歷歷在目:“我昔為遷客,學稼兼學圃。往來壩上下,曾歷三年苦?;蚪壠咸褩l,或鋤玉蜀黍,插秧及背稻,汗下如蒸煮。偶或弄彩墨,譜畫馬鈴薯,坐對一叢花,眸子炯如虎……”(《重來張家口……》),曾經(jīng)的苦難,在回憶中變得親切——“重來遷謫地,轉(zhuǎn)能覺相親”,打油詩做得蠻歡快,有“風吹楊樹加拿大,霧濕葡萄波爾多”云云。當年天寒地凍,困于絶塞孤城,遠離親人也遠離了文壇,落到社會底層,經(jīng)此四年,才子文人汪曾祺說:“我比較切實地看到中國的農(nóng)村和中國的農(nóng)民是怎么回事?!蓖瑫r他在勞動中、在侍弄葡萄、畫馬鈴薯圖譜的工作中找到了樂趣與寄托,以此隨遇而安。他的小說《七里茶坊》,寫那時期的事,情感深沉,素樸感人?!霸娂也恍椅恼滦摇?,他對正德間進士第一、后獲罪謫戍云南的楊慎一再題詩,所謂“一種風流誰得似?狀元詞曲罪臣詩”,其意一也。各地筆會,參觀,游覽,講學,汪曾祺每每受邀題詞賦詩;有時題詩代簡,寄老友新朋,如李政道、朱德熙、楊毓珉、宗璞、林斤瀾、范用、張抗抗、趙本夫、張守仁、徐正倫等,從他的詩集可以看到他的“朋友圈”——人間存一角,聊放側(cè)枝花。欣然亦自得,不共赤城霞?!边@首贈馮宗璞的詩,馮友蘭聽女兒念后說:“詩中有人?!?/span>“醒來驚覺紙窗明,雪后精神特地清。瓦缶一枝天竹果,瓷瓶百沸去年冰。似曾相識迎賓客,無可奈何罷酒鐘。咬得春盤心里美,題詩作畫不稱翁?!边@首《呈范用》,是拜年、賀新春,與老友共勉。“看朱成碧且由他,大道從來直似狹。見說洛陽春索寞,牡丹拒絕著繁華。”這首詩是對張抗抗《牡丹的拒絕》一文的應和,汪曾祺特地畫了一朵綠牡丹并題詩相贈。他也寄興前輩文人,有《讀史雜詠》五首詩,題五位作家:何其芳、廢名、林徽因、沈從文、周作人。- 鼙鼓聲聲動漢園,書生擲筆赴烽煙。何期何遜竟垂老,留得人間畫夢篇。
- 孤旅斜陽西直門,禪心寂寂似童心。人間消失莫須有,誰識清詩滿竹林。
- 窗子外邊窗子外,蘭花煙味亦關情。沙龍臥病猶高詠,鼓瑟湘靈曲未終。
- 豈慣京華十丈塵,寒星不察楚人心。一刀切斷長河水,卻向殘紅認繡針。
- 蛺蝶何能撿樹棲,千秋誰恕錢謙益。趙州和尚一杯茶,不是人人都吃得。
五首詩可見他對五位作家理解頗深,禪心似童心、趙州和尚一杯茶不是誰都吃得的,都是知語;詩句中還嵌入他們的作品篇名,畫夢、莫須有、竹林、窗子內(nèi)外,長河等。五首詩再次證實了汪曾祺的創(chuàng)作譜系在京派一脈,一如他在文章中多次盛贊廢名、周作人的文章,認為林徽因的小說中早就有“意識流”……而寫沈從文這一首,比“猶及”那一首,更多痛惜之情——“猶及”一首畢竟是賀壽詩,“寒星不查楚人心”,典出魯迅“寄意寒星荃不察”之句——孤寒之情,是他多次提及、為之心痛的,他的老師沈從文先生的——寂寞。不僅詠史,也漫題《水滸》——自然是作翻案文章,倡揚女權:街前紫石凈無瑕,血染芳魂怨落花。 麗質(zhì)天成難自棄,豈堪閉戶弄琵琶。 六月初三下大雪,王婆賣得一杯茶。 平生第一修行事,不許高墻礙落花。 黑云壓境美人死,冤案千年幾頁紙。 俠義原來是野蠻,武松不是真男子。 為才貌俱佳的潘金蓮下嫁武大郎而叫屈,指斥武松野蠻、“不是真男子”,都還可讀可解,讀到“平生第一修行事,不許高墻礙落花”,各劇種“王婆”一貫的丑角形象浮現(xiàn)腦海,與這助力“紅杏出墻”的修行者一打照面,違和感太強烈,笑噴。汪先生這翻案力度,夠大。汪曾祺舊體詩中有一類是寫給自己的——自壽詩,這也是中國詩傳統(tǒng)中的一格。汪先生的生日是農(nóng)歷正月十五,生日逢新春,他幾乎每年生日都寫一、二首詩,寄托那年那時的感興,兼賀新春,如“歲朝清供”圖,更是一份詩歷年譜——“凍云欲濕上元燈,漠漠春陰柳未青。 行過玉淵潭畔路,去年殘葉太分明?!?/span> “尚有三年方七十,看花猶喜眼雙明。 勞生且讀閑居賦,少小曾諳陋室銘。 弄筆偶成書四卷,浪游數(shù)得路千程。 至今仍做兒時夢,自在飛騰遍體輕?!?/span> “一事勝人堪自笑,年年生日上元燈。 春回地暖融新雪,老去文思憶舊情。 欲動人心無小補,不圖海內(nèi)博虛名。 清時獨坐饒滋味,幽草河邊漸漸生?!?/span> “悠悠七十猶耽酒,唯覺登山步履遲。 書畫蕭蕭余宿墨,文章淡淡憶兒時。 也寫書評也作序,不開風氣不為師。 假我十年閑粥飯,未知留得幾囊詩?!?/span> “七十一歲彈指耳,蒼蒼來徑已模糊。 深居未厭新感覺,老學閑抄舊讀書。 百鎰難求罪己詔,一錢不值升官圖。 元宵節(jié)也休空過,尚有風雞酒一壺?!?/span> “宜入新春未是春,殘箋宿墨隔年人。 屠蘇已禁浮三白,生菜猶能簇五辛。 望斷梅花無信息,看他桃偶長精神。 老夫亦有閑籌算,吃飯?zhí)焯斐园虢?。?/span> 不覺七旬過二矣,何期幸遇歲交春。 雞豚早辦須兼味,生菜便宜簇五辛。 薄祿何如餅在手,浮名得似酒盈樽? 尋常一飽增慚愧,待看沿河柳色新。 往事回思如細雨,舊書重讀似春潮。 我已七十四,已是日平西。 何為尚碌碌,不若且徐徐。 酒邊潑墨畫,茶后打油詩。 偶亦寫序跋,為人作嫁衣。 生涯只如此,不嘆食無魚。 亦有蹙眉處,問君何所思。 七十五歲,在一篇題名“七十五歲”的文章起首寫有一首詩:碧池中有新蓮子,吃得人間十二紅。 書畫緩緩還舊債,衰翁畢竟是衰翁。 這樣漫漫地看下去,看他慢慢變老,這一份詩歷年譜,記下了八十年代以降他的一年又一年憂樂感慨。汪曾祺的舊體詩,寄意興,書感慨,有時悶悶地發(fā)一點牢騷,偶爾也在詩中大聲呼吁:“創(chuàng)作要自由,政治要民主。庶幾讀書人,免遭三遍苦”——開口前還如舊戲里老忠臣致“陳情表”:“華發(fā)已盈顛,幾番經(jīng)猛雨。尚欲陳殘愿,君其恕其魯”;大叫后,自問自答:“滋味究如何?麻婆燒豆腐?!薄貜偷侥莻€熟悉的汪曾祺。畢竟他如自己所說,通達,且隨遇而安。有一首詩,寫得挺拽:文章或有山林意,余事焉能做畫師。宿墨殘筆遺興耳,更無閑空買胭脂?!幌裢粼?,又像是原本的汪曾祺。有人評價汪曾祺的舊體詩,說是“觸景抒懷,大可置諸宋人集中”。宋詩斯文講理,平淡自然,如清茶而有回甘。汪曾祺常喜歡寫兩句宋儒詩送人: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還有一句,他覺得說得更實在:頓覺眼前生意滿,須知世上苦人多。他說,儒家是愛人的,他自詡為“中國式的抒情的人道主義者”。他的舊體詩,自有其“中國式”的規(guī)矩。他懂唐詩、懂李賀,但他的詩,不怪,也不狂?!叭烁枞丝蕖笔莿e人的詩。從詩藝看,汪曾祺的五言、七言詩很有風致,一冊《汪曾祺詩歌全編》翻下來,佳句聯(lián)翩而至,讓人不禁想學他老師唐蘭講《花間集》,那樣地叫個好:“雙鬢隔香紅啊,玉釵頭上風。——好!真好!”想來,五四以后的作家,雖沐浴歐風美雨、激蕩新潮,待年紀稍長,卻幾乎都要被傳統(tǒng)拽著去寫舊體詩。故國千年詩教,那些平平仄仄的起伏,暗涌著遷客騷人的悲欣,潛藏著中國文人異代相親的基因。這也是魯迅“靈臺無計逃神矢”之另一種吧。魯迅、郁達夫、胡風、聶紺弩……都留下了膾炙人口的舊體詩作?!拔乙晕已]軒轅”、“于無聲處聽驚雷”的魯迅,也有“深宵沉醉起”的頹唐、“回眸時看小於菟”的欣悅;郁達夫“酒醉鞭名馬”“情多累美人”的名士風流,不掩他“吶喊彷徨兩悠悠”的浩然正聲。魯迅于創(chuàng)作社一眾“創(chuàng)造臉”中,獨與郁達夫相交甚歡,揣想兩人在一起神聊的,大約與瞿秋白徹夜長談相仿佛,也是基于彼此深厚的文化修養(yǎng)的那些物事吧?而胡風“三十萬言三十年”罹冤獄,面壁題詠,一腔憤懣盤結(jié)為排奡硬語,生生按進仄仄平平仄的古轍舊韻,于風雨之夕、無聲暗夜,迸射大雷大閃般光焰,映射其靈魂之翔舞,抵抗失語失憶。聶紺弩比胡風灑脫,也許正是胡風批評過他的“吊兒郎當”、周公褒貶其為“大自由”吧,舊體詩到了他的手上,玩出了打油新境界,“一雙兩好纏綿久,萬轉(zhuǎn)千回繾綣多”(干校搓繩子)“文章信口雌黃易,思想椎心坦白難”,亦莊亦諧兩由之,歌哭笑傲皆成絕唱。當然舊體詩做得好的新文學家還有不少人呢,比如汪曾祺欣賞其文章而以“千秋誰恕錢謙益”為之做結(jié)論的周作人,當他談龍談虎,出家還家,寫《五十自壽詩》的時候,還是才華耀人眼目、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如修道女扔下斜插的花, 落下了松實累累如蜂巢, 藏入層層自設的謊,作聽 深谷里有巨石風化成沙?!?/span> (汪曾祺《落葉松》,發(fā)表于1941年11月24日昆明《中央日報》“文藝”) 無端地,記起這年輕、迷蒙的詩句——正好追慕這些遠去的詩人們。*本文所引汪曾祺詩皆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汪曾祺全集》《汪曾祺詩歌全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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