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界域,本來是極可弛張的。魯迅發(fā)表的文字,除了小說,我們幾乎都把它們歸入雜文一類。對于一個思想戰(zhàn)士來說,這種歸納,本來沒有什么不妥之處 ;但從讀者方面考慮,分類細一些,當更便于理解和掌握。 魯迅自己說過,他的文字有兩類,一類是為別人乃至為敵人的,一類是為自己的。依照這種說法,小說當介于兩者之間,既有明確表達問題意識和社會責任的方面,也有抒寫個人情愫的方面。說到小說創(chuàng)作,他說:“我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是要改良這人生。”正是人生,把別人和自己統(tǒng)一到他的小說里來了。有學者統(tǒng)計說,《吶喊》、《彷徨》計二十五個短篇中,便有十三篇描寫了二十四個人的“狂”與“死”。死亡家庭成員有四種人:革命者或先覺者,知識分子,普通人,還有兒童。統(tǒng)括起來,都是社會的無權(quán)者和弱勢者。魯迅的小說可以說是異形而同構(gòu)的。所謂同構(gòu),并非是故事結(jié)構(gòu)的雷同,而是通過苦難的疊加,主題的重復,強調(diào)存在的本質(zhì)所在。這種相似性,使得同一個社會事件或個人行為,同時在物質(zhì)世界和精神世界里進行,并且經(jīng)受同樣的震蕩。作為啟蒙思想家,魯迅不能不重視一個病態(tài)社會的精神狀況。在他那里,有兩個中心意象:一個是關(guān)于“鐵屋子”的,一個是屬于“荒原”的。不同于封閉和壓迫,荒原感是敞開的、彌漫的、延綿的,人墜入其中而無可措手,其實這也是一種深淵感。需要特別指出的是,作者的筆觸,并沒有停留在對普遍的痛苦、恐怖和焦慮的一般的表現(xiàn)上面;其中一個很大的特點,是往往把這些異常強烈的尖銳的悲劇情感,化為一種寂寞感呈現(xiàn)出來。寂寞也是多種多樣的,有先覺者的寂寞,勇士的寂寞,知識者的寂寞,但也有勞苦者的寂寞。像魯迅這般細微地描畫小人物的寂寞,在中國作家中幾乎是沒有的,在世界作家中也非常少見。中國現(xiàn)代雜文史是同魯迅的名字連在一起的。許許多多用于批評的、駁難的、諷刺的文字,常常被稱為“魯迅風”。事實上,魯迅的雜文是無法仿制的,他明顯地帶有個人天才創(chuàng)造的特征。魯迅說“砭錮弊常取類型”,又說“我的雜文,所寫的常是一鼻,一嘴,一毛,但合起來,已幾乎是或一形象的全體”。郁達夫有一段話說得很精彩:“至于他的隨筆雜感,更提供了前不見古人,而后人又絕不能追隨的風格,首先其特色為觀察之深刻,談鋒之犀利,比喻之巧妙,文筆之簡潔,又因其飄溢幾分幽默的氣氛,就難怪讀者會感到一種即使喝毒酒也不怕死似的凄厲的風味?!?/span>為了改造國民性,魯迅認為,必須設(shè)法“注入深沉的勇氣”和“啟發(fā)明白的理性”。從文體論,最富于理性色彩,便是評論,魯迅的評論,從大的格局上說,可分前后兩部分。前期以論為主,重在自由平等觀念的闡發(fā);后期以評為主,重在文學和社會問題的剖析。他是一個游擊戰(zhàn)專家,如果說,雜文體現(xiàn)了他的靈活多變的游擊風格話,那么評論則是從正面發(fā)動的進攻,莊嚴,平正,率真,推進式,以集中而強大的火力形成一種摧毀性打擊。徹底的批判精神是魯迅評論的靈魂。正是批判性使他的評論不同于學院派,或者官派。胡適和他的朋友曾經(jīng)創(chuàng)辦過《現(xiàn)代評論》《獨立評論》等刊物,其實所載不是討匪的檄文,便是媚官的策論,遺風是很古遠的。倒是魯迅這個人從莽原和荒墳里走來的不掛任何好看的名目的人物,以他的野性文字,顯示了評論這一文類的現(xiàn)代性與獨立性。魯迅散文的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自我經(jīng)驗的表現(xiàn)。日常生活中的自我表現(xiàn)在魯迅散文中有三種不同的方式:一是個人回憶錄,收入《朝花夕拾》里的文字,基本是按照個人生命史的線索,有組織地進行敘述的。這類文字,使用的是直敘和白描手法,形象的再現(xiàn)非常生動。第二類是紀念和悼亡的文字。比較《朝花夕拾》,這類文字的重心明顯地從自我轉(zhuǎn)向他人,久居于作者心中的敬愛者與摯愛者。《記念劉和珍君》《為了忘卻的記念》《憶韋素園君》《憶劉半農(nóng)君》《關(guān)于太炎先生二三事》,是其中的名篇。魯迅對人物的評價,并不限于道德文章本身;他總是不忘把他們置放到歷史的大背景下,從改革和進步的視角切入,來看待各自的缺失或貢獻,憎愛分明,且極有分寸感。第三類既非個人回憶,也非回憶他人,但又與此種種相關(guān),還夾雜了許多別樣的材料,而統(tǒng)一于作者即時的感悟。作者題為“夜記”者,蓋屬于這個部分。所謂“夜記”,魯迅在一篇文章的附記里說是“將偶然的感想在燈下記出”的那種“隨隨便便,看起來不大頭痛的文章”。魯迅寫作散文,大抵處在激戰(zhàn)或大病過后,或者經(jīng)過一場劫難之后的精神休整時期。因此,相對獲得一種“痛定”的閑靜,有了抒情的余裕。他的散文是特別富于抒情氣質(zhì)的。這種情感,比較雜文的戰(zhàn)斗豪情,偏于綿長、凝重和深沉,顯示了精神淵深的方面。在大體上完成小說創(chuàng)作之后,他的寂寞感,內(nèi)心深處的某種傾訴的欲望,多借了散文和通信的形式流露出來。擴大一點說,其實通信也是散文。唯是在他作著平靜的敘述時,卻因時時翻動的記憶而恩仇交迸,于是在柔腸中乃見俠骨的突暴的鋒棱。魯迅自稱是一個散文式的人,他寫過幾首新詩,確是不押韻的,可是本質(zhì)上是一個詩人。當他善感的心靈受到觸動,或身在大苦悶中而意欲作詩的突圍時,采用散文詩的形式是適宜的。在寫作資源方面,毋庸置疑的是,他接受過尼采和波特萊爾的影響,用他的話說,是攝取了“'世紀末’的果汁”。尼采是舊軌道的破壞者,一生與“庸人”作戰(zhàn),著作多用箴言集成;波特萊爾寫人間“罪惡的圣書”,沒有尼采似的強者的力,而竟陷入頹唐。兩人在魯迅這里構(gòu)成一種奇異的結(jié)合,他以一個東方人的巨大的創(chuàng)造力,吸納了代表日神與酒神兩種完全相悖的原質(zhì),使《野草》充滿內(nèi)在的張力,雖然篇幅有限,卻顯得更博大,更深邃,更富于瑰奇的色彩。詩:自然狀態(tài)中體現(xiàn)固有的美學品格魯迅的舊詩寫作有兩種情形:一是有不能已于言者,非言說不可,如集中的悼亡詩。二是應(yīng)友人索墨而作,用他的話說是“偶爾玩玩而已”。比起小說雜文,寫詩于他不過余事。他說他是“不喜歡做新詩的”,“但也不喜歡做古詩”;開始時,并不曾起意編入集中,這是的確的。然而,就在這樣的詩作當中,仍然可以隨處看到他作為一名思想戰(zhàn)士的豐神。這些詩由于有感而發(fā),并非為了發(fā)表,所以,能夠在一種自然狀態(tài)中體現(xiàn)固有的美學品格。魯迅在文化觀念上無疑是一個全面反傳統(tǒng)的人,但是在審美方面,卻是傳統(tǒng)文化的優(yōu)秀的繼承者。他喜歡漢代石刻,明代版畫,寫文章喜歡夾帶一些古字而不肯隨俗,因為喜歡駢體文以至在文中也用了許多對偶句子,連書名也做出對子來,像《吶喊》對《彷徨》,《三閑集》對《二心集》,《偽自由書》對《準風月談》之類。寫舊詩大概也可以算是他的一種不忍拋舍的積習罷。不過,以律絕短小的篇幅,抒一時的憤懣,除內(nèi)在生命的必需之外,論文字的經(jīng)濟,實在是一件合算的事。在魯迅全集中,序跋的篇目頗不少。其中除了為自己的著作,以及親自編校的古籍和譯作做的說明之外,還包括評騭他們著述的文字。古籍的序跋比較簡略,沒有太多的發(fā)揮,基本上屬于學術(shù)性質(zhì)。譯文的序跋卻很可注意。因為多少帶有文化比較的意義,以異域做參照來批判本國的社會和文學,算得上是比較集中的。知識分子的勢利是不可容忍的。在翻譯界,大家向來看重文學大國、文學大師、文學經(jīng)典,歐美文學作品大量地被譯成漢語,其他國家的文學狀況則罕為人知,這是一個事實。魯迅著重翻譯俄國以及東北歐一些小國的作品,完全的反其道而行之。他公開說:“我是向來不想譯世界上已有定評的杰作,附以不朽的。”在這里,譯者固然有以被壓迫的共同語境來啟發(fā)國人的意思,而通過翻譯,為弱民族伸張正義也是的確的。反勢利即是反潮流,這需要翻譯家特別的眼光和膽魄。魯迅為人作序,是非憎愛十分鮮明。作序的大約包括這樣兩種人的書:一是死者,一是青年。對于有為的青年的書,他反復強調(diào)文藝與時代的關(guān)系,稱許他們在作品中表現(xiàn)出來的勇敢實踐的精神。對于已故的革命者的書,如李大釗,他雖然認為作為理論“未必精當”,卻熱情贊揚說是“先驅(qū)者的遺產(chǎn),革命史上的豐碑”;如殷夫,他完全撇開詩藝而從詩人的主體性,從詩的主題和內(nèi)容出發(fā),發(fā)掘詩作的“別一種意義”,使之提升到中國社會改革和文學建設(shè)的層面做深度闡釋。他由來主張,人是先于作品的。作為一種文體,書信有它的特殊性;正如日記一樣,帶有一種隱私性質(zhì),能夠較為真實地反映作者的生存狀態(tài),尤其是精神方面。就拿魯迅的書信來說,其中有部分內(nèi)容,在別的文體中便很難見到,例如對人際關(guān)系的態(tài)度,對于左聯(lián)的態(tài)度,等等。 因此,這些書信不但富于文學價值,而且具有文獻價值;透過它們,可以進一步窺探歷史幕后的文化運動的秘密。如果說,魯迅書信有一種特別的力量,首先是人格魅力。如此偉大、健全的人格,通過書信的表現(xiàn),明顯要比別樣的文體來得直接而鮮明。此外,就是語言魅力。魯迅的書信語言很有特點:簡約,凝重,柔韌,在白話文自由舒展、明白曉暢的基礎(chǔ)上,著意保留古代散文的節(jié)奏音韻之美。這種味道十足的風格化語言在別的作家里是沒有的,比較魯迅的其他文字,也都非常獨特。近些年來,魯迅的個別作品被移出了語文課本。然而,魯迅作品中的人物——無論是異乎常人的狂人、窮困酸腐的孔乙己、被歲月躺平的閏土,蒼白婚姻里的四銘,愚昧麻木的華老栓、還是屢屢落弟的陳士成,偏執(zhí)悲怨的祥林嫂,還有認為誰都不配姓趙的趙太爺,在現(xiàn)實中,他們不是消失了,而是越來越多了。魯迅作品之重要,毫無爭議;但魯迅作品版本之多、選擇之難,也有目共睹。迄今為止,能同時滿足重讀魯迅、品讀魯迅、致敬魯迅、收藏魯迅的版本,唯有1938年版的《魯迅全集》。民國的書報審查不可謂不嚴,魯迅生前作品,多次被國民黨當局毀禁。但《魯迅全集》出版時,他生前的那些“政敵”們卻盡釋前嫌,攜手突破審查制度:除了蔡元培、宋慶齡等人的支持,國民黨“文膽”陳布雷不顧反對聲,當眾支持,宣傳部長官邵力子更是批示:“對此一代文豪,決不能有絲毫摧殘”……這才有了“一字未刪減版的《魯迅全集》”的問世。魯迅遺孀許廣平感嘆:“實開中國出版界之奇跡”。1938年版的《魯迅全集》擁有中國出版史上空前絕后的“出版陣容”,——蔡元培、宋慶齡親自掛帥,擔任正、副主席,胡適、茅盾、周作人任編輯委員,柳亞子、唐弢收集摘錄,鄭振鐸標點,王任叔編輯,朱礎(chǔ)成校對等等,近百名頂級學者、作家、出版人不計報酬的參與貢獻,他們不但是最懂魯迅思想,也是少有的在出版時摒棄個人偏好,忠于魯迅文字的人。最新按照38版修訂的這套《魯迅全集》,豆瓣評分高達9.7,內(nèi)容做到了真正無刪改,可以讓你認識一個全面的魯迅先生。 每一篇文章都經(jīng)典到可以寫進文學史。筆力入門三分,充滿真知灼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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