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西門慶趕出來不見金蓮,只見春梅站在上房門首,就一手搭著春梅肩背,往前邊來。月娘見他醉了,巴不得打發(fā)他去前邊睡,要聽三個(gè)姑子晚夕宣卷。于是叫小玉打個(gè)燈籠,送他前邊去。玉簫對金蓮說,我猜爹敢情去娘屋里了。金蓮道:“他醉了快發(fā)訕,由他先睡?!庇窈嵄阏f取一些果子捎給潘姥姥。待到金蓮袖著果子回到房門首,見西門慶已和春梅做一處。金蓮把果子交給秋菊,仍笑著回到月娘上房,月娘道:“你惹下禍,不去打發(fā)他睡,如何又來了?他到屋里打你?”金蓮道:“你問他敢打我不敢?”月娘說他有酒的人,我怕你一時(shí)激犯他惱了,倒替你捏兩把汗,原來你這等潑皮!”金蓮道:“他就惱,我也不怕他…今日孟三姐好日子,不該唱憶吹簫這套離別之詞。人也不知死那里去了,偏有些佯慈悲假孝順…” 大妗子說,你們亂了這一陣,我還不知道為何姑夫好好的坐著又出去了。月娘便把原委解釋一遍。楊姑娘道:“姐姐,你今后讓他官人一句兒罷。常言'一夜夫妻百日恩’,相隨百步,也有徘徊之意。一個(gè)熱突突人兒,指頭兒似的少了一個(gè),如何不想不疼不題念的!”金蓮又把平日西門慶到李瓶兒房里與她的靈作揖,滿嘴“嚼蛆”與她說話那些事又說了一遍。 眾人七嘴八舌,楊姑娘說好快,已過了斷七,快百日了。王姑子道:“少不得念個(gè)經(jīng)兒?”月娘道,臘月二十六日才百日,挨年近節(jié),念什么經(jīng)? 正說著,只見小玉拿了一道土豆泡茶來,每人一盞。須臾吃畢,月娘洗手焚香,聽薛姑子講說佛法:話說長相古怪身短獨(dú)目的五戒禪師和身體長大貌類羅漢的明悟禪師在凈慈古剎修行。寺中拾得一女嬰,取名紅蓮。五戒讓清一道人撫養(yǎng),待到紅蓮長至十六歲那年,業(yè)已是方丈的五戒禪師卻破了紅蓮身子,破了色戒,毀了一世修行。 他的師弟明悟法師得知后,就想勸他。次日,明悟令行者采了一朵白蓮花,插在膽瓶內(nèi),請五戒來賞蓮,吟詩談笑。五戒寫了四句詩:“一枝菡萏瓣兒張,相伴蜀葵花正芳;紅榴似火開如錦,不如翠蓋芰荷香。” 明悟亦寫了四句:“春來桃杏柳舒張,千花萬蕊斗芬芳;夏賞芰荷如燦錦,紅蓮爭似白蓮香!”五戒聽了,心中一悟,臉有愧色。當(dāng)即歸到禪房,沐浴更衣,取筆寫了八句:吾年四十七,萬法歸本一,只為年頭差,今朝去得急;傳語悟和尚,何勞苦相逼,幻身如閃電,依舊蒼天碧。 寫畢,放在佛前,歸到禪床就坐化了。明悟禪師深覺痛哉,亦追隨坐化了。接連圓寂坐化兩僧,古剎因此而聲明遠(yuǎn)播,香客云集。紅蓮亦改嫁平民。那五戒禪師轉(zhuǎn)世投胎成為眉州蘇軾,明悟禪師投胎為佛印。兩個(gè)還在一處相交契厚。 薛姑子講罷,眾人圍爐吃酒。金蓮連與李嬌兒猜枚,玉簫便旁邊斟酒,與金蓮出千,連贏李嬌兒數(shù)杯酒。玉樓換上來后,不許玉簫靠近,又反贏了金蓮幾鐘酒。又叫郁大姐唱,月娘道:“你唱《鬧五更》俺每聽?!?/p> 彈唱良久,金蓮被玉樓贏了一二十鐘酒。坐不住,往房里走?;胤恳圆瑁终f秋菊手腳不干凈。讓秋菊去叫春梅另外頓茶,秋菊道:“他在那邊屋里睡哩,等我叫他起來?!眿D人道:“你休叫他,且教他睡罷?!?/p> 這秋菊不依,走到那邊屋里,見春梅歪在西門慶腳頭,睡得正好。被他搖推醒了,道:“娘來了,要吃茶,你還不起來哩?!边@春梅啐她一口,罵道:“見鬼的奴才,娘來了罷了,平白唬人剌剌的。”一面起來,慢條斯理,撒腰拉褲,走來見婦人。只顧倚著眼兒揉眼。婦人反罵秋菊不該急著叫醒春梅,又關(guān)切地問春梅的墜子如何掉了一只,春梅拿燈去那邊,在床踏板下尋到。婦人方說要吃茶,嫌那奴才手腳不干凈。春梅連忙舀水上爐頓茶。婦人吃了茶,又問春梅秋菊把玉簫給潘姥姥的果子和蜜餞放在那里,春梅說沒交給她。婦人叫秋菊拿出來一數(shù),說少了一個(gè)柑子。于是就以此為借口,兩人合氣把秋菊責(zé)罰了一頓,那秋菊被婦人臉擰得腫腫的,谷都著嘴,往廚下走去。婦人還說待明日你爹出去了,再好好收拾。春梅也說非得拿一個(gè)人,把這奴才實(shí)辣辣打她十板子,教她認(rèn)疼,才有些懼怕。 金蓮洗了身子后,上床鉆進(jìn)被窩,趁著酒意,鼓搗著弄醒西門慶,和他一起試驗(yàn)白綾帶的玩法,兩人不盡歡娛。 本回后半部分,繼續(xù)講了孟玉樓上壽這天晚上關(guān)于《憶吹簫》的后續(xù)故事。潘金蓮雖然拈酸吃醋,伶牙俐齒,慣使小性子,但眼下的西門慶還是只能最寵她,或許是因?yàn)榕私鹕徳谒钠捩惺谴矐蚬谲姡只蛟S是因?yàn)榕私鹕徥剐⌒詢簜鬟_(dá)出來的信息被他解讀為是對他的崇拜和愛意,又或許潘金蓮最懂風(fēng)月場中的曲兒,與他有某種精神共鳴,又或許男人需要一個(gè)端莊忠貞的正房妻子,給他尊嚴(yán)感和安全感,但也需要潘金蓮這樣愛使性子的美妾來調(diào)節(jié)出多姿多彩的生活。像李嬌兒那樣千帆過盡審美疲勞、孟玉樓那樣不愿放低身段曲意迎合、孫雪娥那樣粗俗淺薄不解風(fēng)情,西門慶都很難與她們親近。自小被送進(jìn)王招宣府學(xué)彈唱的潘金蓮自然是一肚子風(fēng)月才情,精通各種曲兒,這和慣常游蕩勾欄瓦舍的西門慶倒是一點(diǎn)就通,潘金蓮的伶俐以及她和西門慶獨(dú)有的這種默契讓孟玉樓和吳月娘都很吃醋。 然而此時(shí)的吳月娘一心保胎,倒是暫時(shí)不關(guān)心西門慶的下半身了??墒墙裢淼膲坌侵鹘敲嫌駱谴虬绲媚菢臃蹔y玉琢、蓮面生春、花枝招展,上壽宴席的歡樂氣氛卻被一曲《憶吹簫》打破了,當(dāng)晚的夜權(quán)也隨之被潘金蓮房里奪去了。這讓心比天高、綿里藏針的孟玉樓情何以堪?孟玉樓用盡了心機(jī)還是在這個(gè)家里活得無比壓抑和辛酸,這或許是妻妾成群的豪門女性的宿命。 然而潘金蓮也是看菜下碟,她也不是胡亂吃醋,譬如對于春梅和西門慶睡在自己床上,她不是不在意,春梅也不是不知道金蓮在意,但兩人都默契地拿蠢笨弱勢的秋菊出氣,這讓春梅騰床顯得更自然,讓彼此有臺階可下,彼此成全對方的尊嚴(yán),從而維持相對和諧共處共生的局面。正因?yàn)閮扇嗽羞@樣的默契,所以西門慶死后,得勢的春梅還能顧念金蓮。女人之間的閨蜜情遠(yuǎn)比男人之間基友情復(fù)雜微妙。 話說薛姑子講的那個(gè)五戒禪師與明悟禪師修行轉(zhuǎn)世為蘇軾和佛印的佛法故事,真的讓人啼笑皆非。蘭陵笑笑生的筆法就是這樣看似信馬由韁,玩世不恭。在作者看來,人生在世就是這樣笑笑別人,被別人笑笑。作者其實(shí)是懷著巨大無邊的慈悲來凝視這滾滾紅塵,浮生百態(tài)。潘金蓮上躥下跳,最終不過淪為情欲的奴隸,她其實(shí)并不在乎西門慶是否升官發(fā)財(cái),她只是需要這個(gè)世界能夠滿足她的性欲,讓她在欲火焚燒中活得轟轟烈烈。 一曲《憶吹簫》,點(diǎn)燃了西門慶的后院,將西門慶家的宮斗推向高潮,各房先是吃死去的李瓶兒的醋而心意難平(王姑子想掙百日念經(jīng)的錢,也被月娘斷然拒絕了),繼而又被潘金蓮那種“被愛的總是有持無恐”而受到強(qiáng)烈刺激。慣常臥花眠柳,淫蕩不羈的西門慶正值春風(fēng)得意的盛年,身處萬花叢中,但他卻在不知不覺中陷入了不知道該與誰《比翼成連理》的中年危機(jī),只能觸景生情《憶吹簫》,或許失去的才是珍貴而真切的,眼前的繁華反而像是一場夢,而夢里的李瓶兒才是永恒的。世間的歡娛總是稍縱即逝,唯有遺憾卻能刻骨銘心。 《金瓶梅》就是這樣波瀾不驚,卻是如此耐人尋味而又細(xì)思甚恐!作品里面充滿神仙打架、高手過招、人精飆戲,但也有容易挨打的秋菊!這個(gè)蠢笨可憐的女孩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為何總是挨打。一想到秋菊乃至被潘金蓮拿捏了把柄的玉簫以及武大的女兒迎兒,江南二小姐就有種毛骨悚然。因?yàn)樵诂F(xiàn)實(shí)生活中,不能不說沒有秋菊和玉簫這樣的人存在。我們是否經(jīng)常也會像秋菊那樣對自己所遭受的暴虐鈍感無知或無力反抗? 蘭陵笑笑生不露聲色地素描了被潘金蓮任意作踐的秋菊、迎兒這樣的工具人角色,看似殘忍,實(shí)則是懷著多么無量的慈悲在運(yùn)筆呀!因?yàn)橐粋€(gè)偉大的作家,如果無視這樣可憐可悲的小人物在現(xiàn)實(shí)生活中的存在,那才是真正的殘忍。當(dāng)他如實(shí)刻畫了這些人物,這無疑是在提醒我們,盡量在殘酷的叢林社會里努力拼搏或機(jī)智閃躲,不要活成受虐的秋菊和迎兒這樣可憐可悲,也不要活成施害的潘金蓮和龐春梅那樣可恨可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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