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小如先生字條一紙 北京大學(xué)吳小如先生在答某人問的一張字條上說,《羔羊》一詩,“確為頌諛詩,非諷刺詩”。 《羔羊》是《詩經(jīng)》“召南”中的一首詩: 這首詩,用現(xiàn)代漢語來表達(dá),就是: (有一名官員)他穿著羊裘上衣,皮衣外面是用白色的絲線交錯著密密縫制的。 他從公家那里吃了飯出來,心滿意足悠然自得。 (有一名官員)他穿著羊裘上衣,皮衣里面是用白色的絲線交錯著密密縫制的。 心滿意足悠然自得,他從公家那里吃了飯出來。 (有一名官員)他穿著羊裘上衣,整件皮衣是用白色的絲線交錯著密密縫制的。 心滿意足悠然自得,他從公家那里吃了飯出來。 詩人是用重章疊唱的鋪排手法,來描述他看到的一名官員,寫了官員的衣著、行為和神態(tài)。詩人極可能是認(rèn)識這名官員的,否則他就無從知道,這名官員是從公家吃了飯出來的。“退食自公”如果是想象之詞,在今天,這位詩人就可能涉嫌誹謗公務(wù)員。 對這首詩的主題,一般有兩種理解,一認(rèn)為是諷刺詩,一認(rèn)為是贊美詩。 一、 業(yè)師安徽師大蔣立甫先生認(rèn)為這是一首諷刺詩: “這首詩是諷刺卿大夫的。說他們穿著十分考究的羔羊皮襖,每天從衙門吃得酒醉飯飽,搖搖擺擺地回到家里,無所事事?!?nbsp; (《詩經(jīng)舉要》,安徽師大出版社,2014版,13頁) 華東師大程俊英先生也認(rèn)為這是一首諷刺詩,是諷刺統(tǒng)治階級官僚們的。 主張“諷刺說”,最明確有力的,是清代學(xué)者崔述,他在《讀風(fēng)偶識》里說: “為大夫,夙興夜寐,扶弱抑強(qiáng),猶恐有覆盆之未照,乃皆退食委蛇,優(yōu)游自適,若無所事事者,百姓何望焉?……明系太平日久,諸事皆廢弛之象?!?/span> 論者對這名官員的指責(zé),我以為主要依據(jù),只能是他走路的姿勢“委蛇委蛇”,而不是他衣著講究、在公家吃飯。 羊裘衣服,按宋代朱熹的說法,是“大夫燕居之服”,燕居之服,是指日常閑居時的穿著。這種服裝,社會底層民眾或者可望不可即,但是,卿大夫自應(yīng)有符合其社會身份的服飾。至于在公家吃飯,應(yīng)是當(dāng)時有這樣的制度,如《左傳》襄公二十八年,記有“公膳,日雙雞”,杜預(yù)注之,認(rèn)為這就是“卿大夫之膳食”。每天兩只雞的標(biāo)準(zhǔn),算不算奢侈,角度不同,所得結(jié)論自也不同。但就衣著與飲食看,總的來說,我們不可能要求一名官員穿得如同草民,也不可能要求他吃飯不要吃飽。 所以,如果說這首《羔羊》是諷刺詩,那與其人衣、食并無多大關(guān)聯(lián)。 如此以來,“委蛇委蛇”,就成了理解該詩主題的關(guān)鍵了。 《毛詩傳》對“委蛇”的理解,是“行可從跡”,即其行路有常規(guī)可循,這常規(guī),可能是指道路固定,也可能是指大夫走路姿勢有一定的規(guī)則要遵循,比如徐徐而行。鄭玄箋之,“委蛇,委曲自得之貌”,這就有了對這名官員“神態(tài)”的描摹了。 但這兩種理解,無論是《毛詩傳》的客觀性解說,還是鄭玄的主觀性解說,都不能定性為對某官員的指責(zé)與諷刺。前引崔述的觀點(diǎn),更近于一種推測,一種假想。只能說這種推測與假想,有一定的合理成分,不能說必然如此。 “委蛇”還有一個相關(guān)解釋,是“路之迂曲”,就是說小路曲折,這個意思,今天一般寫作“逶迤”。 以上數(shù)解,均不能使我們得出《羔羊》必然是諷刺詩這一結(jié)論。 二、 明清時代學(xué)者,持贊美說的,不在少數(shù)。 如明代徐奮鵬說:“'素絲’見其不事淫華,'委蛇’根心之正忠來。'自公’正以其無愧于公。”這是說,該名官員樸素、正直、忠誠、敬業(yè)。 清代牛運(yùn)震、儲欣甚至認(rèn)為,退食啊,委蛇啊,寫出了一種大臣風(fēng)度,是宜乎常人的一種氣度。這二位說“委蛇”表現(xiàn)一種氣度,或許缺少足夠的說服力。但桐城劉大櫆所言,似乎不算武斷: 卑服者文王,而在位皆羔裘素絲;雍容者文王,而在位皆逶迤退食。故為南山化文王之政。 即是說,穿尋常衣服的文王,他上班也要鄭重其事,著正裝;平素雍容大度的文王,公府吃飯,也是舒泰自得的。 我以為這是人之常情、物之常理,大抵可信。 可吳小如先生以“頌諛詩”視之,是耐人尋味的?!绊炚槨笔琴濏炗懞?、稱頌奉承的意思。這當(dāng)然是否定了“諷刺詩”的說法,但奉承討好,是一種媚態(tài),是一種有所圖的言行,這就涉及詩人的動機(jī)。沒有背景,沒有“本事”,那么,詩人的動機(jī),從何處推得?惜乎吳先生沒有明確。 三、 《詩經(jīng)》里還有兩首《羔裘》詩,與《羔羊》在主題或者題目上,有一定的相似性。 《鄭風(fēng)·羔裘》: 羔裘如濡,洵直且侯。彼其之子,舍命不渝。 羔裘豹飾,孔武有力。彼其之子,邦之司直。 羔裘晏兮,三英粲兮。彼其之子,邦之彥兮。 這首詩,用現(xiàn)代漢語來說就是: 有一位官員,他穿的羊裘襖散發(fā)著溫潤的光澤,他確實(shí)是一位正直的美德君子。那個人啊,(國有危難)他會舍棄性命也不會改變節(jié)操。 有一位官員,他穿的羊裘襖是用豹皮作袖子紋飾的,他是那樣威武而有力量。 那個人啊,是國家的司直官(是能匡正朝廷過失的)。 有一位官員,他穿的羊裘襖是柔軟溫暖的,袖口上的三道豹紋裝飾鮮明燦爛。 那個人啊,是國家的英才俊杰。 對這首詩主題的理解,同樣有贊美說和諷刺說兩種。我以為,在鄭國當(dāng)時,如果實(shí)有其官員,就是贊美;如果沒有,則是一種想象,如明代徐奮鵬所言,乃“思賢臣”也,未必就是“諷刺詩”。 《檜風(fēng)》里,也有一首《羔裘》詩: 羔裘逍遙,狐裘以朝。豈不爾思?勞心忉忉。 羔裘翱翔,狐裘在堂。豈不爾思?我心憂傷。 羔裘如膏,日出有曜。豈不爾思?中心是悼。 按聞一多先生的說法,這是一首“女奔男之詩”,即一名女性的相思情歌: 那個君子大夫,穿著羊裘上衣閑居安然,穿著狐裘大衣去上朝。怎么會不想著你啊,我為你滿懷憂思。 那個君子大夫,穿著羊裘上衣閑居安然,穿著狐裘大衣到了朝堂。怎么會不想著你啊,我為你憂傷不已。 那個君子大夫,穿的羊裘上衣潤澤溫華,太陽出來照亮了它。怎么會不想著你啊,我為你內(nèi)心充滿哀傷。 “女奔男”也好,“女戀男”也好,只是一般的懷人也好,這首詩與政治無關(guān),就多了很多綿纏,讀著真是一唱三嘆。這是與《鄭風(fēng)》中的《羔裘》、《召南》中的《羔羊》大不相同的,我很喜歡它。 四、 有一個題外話,還想說一說。 前文所說,吳小如先生關(guān)于《羔羊》的意見,是寫在一張字條上的。該字條,早段時間在孔夫子舊書網(wǎng)由某賣家拍賣。 是給誰的字條呢?字條的賣家說,是給吳先生的門弟子諸天寅的,并說最后一行“一九八九年三月十日于吳小如先生寓中”是諸天寅所寫注釋。 吳小如先生的這張字條,正文是一種筆跡,為吳小如先生所寫;最后一行,是另一種筆跡,確是諸天寅所寫。應(yīng)該說,賣家很仔細(xì),很高明,也很誠實(shí),這個相關(guān)的說明文字,消除了參拍者的疑問,很值得稱贊。 這讓我想起一件幾年前的事。幾年前,在孔夫子舊書網(wǎng)上,某書局拍賣吳小如先生的一張字條,內(nèi)容是一副賀壽聯(lián)。聯(lián)語是: 款識是—— 鏤青吾師八秩大慶,謹(jǐn)以東坡句為祝。小如八八年元旦 吳小如先生字條一紙,實(shí)為諸天寅所寫 那時,我特別癡迷吳小如先生,天天想著搜集吳先生的簽名書啊,手札啊,手稿啊等等。某天晚上,偶然看到孔網(wǎng)上我平時比較信任的某書局,在拍賣吳先生這張字條,未及細(xì)察,就參拍了,因急著回家,就設(shè)置了“代理出價”。到家后,看拍到了這張字條,就很高興。 但幾分鐘后,閑下來靜看,發(fā)覺店主所言吳小如先生的字條,其實(shí)并不是吳先生所寫。我就與店主王某溝通,我說這張字條,非吳先生所寫,我不想要了,但可以付你違約罰金。 王某很激動,說這個字一定是吳小如寫的,吳小如的信札他經(jīng)手賣過幾十件,一眼就能看出,不可能錯的。我于是提示他,這個字條應(yīng)是吳先生弟子諸天寅所寫,至于這個落款“吳小如”的字條,為什么是諸天寅所寫,這不得而知。我的猜測是,吳先生口授,褚天寅筆錄,估計是寫好后再斟酌,再毛筆書寫等等。但店主王某以不可置疑、不屑一顧的口吻斷言,此字條必是吳小如所寫,沒有懷疑的任何必要。 我想了想,此字條雖非吳先生親筆所寫,但他口授諸天寅聯(lián)語一事,在這張字條上,得到了呈現(xiàn),也是有意義的,就付款買下。 第二天,我托北京的朋友戴公詢問吳小如先生的其他幾名弟子,回復(fù)是,均言非吳先生慣常字體。 現(xiàn)在,把兩張字條放在一起并看,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聯(lián)語的書寫者,必是諸天寅無疑。 這也算是我在孔網(wǎng)購物的一個有趣插曲吧,只是每想到幾年前那位店主王某的“訓(xùn)導(dǎo)”口吻,就不禁失笑。 畢竟,明代董其昌有一次也把他人臨摹之作,誤認(rèn)為自己“平生得意作”,還說什么“近日所作不能有此腕力矣”。大書畫家兼鑒定家,也會看走眼的,何況經(jīng)眼一過、待價而沽之書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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