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什么是知識社會學 卡爾·曼海姆在《意識形態(tài)與烏托邦》中開宗明義的寫道:“知識社會學作為一種理論,它致力于分析知識與存在之間的關系,作為一種歷史學——社會學研究,它試圖在人類思想發(fā)展過程中追溯這種關系所具有的表現形式。”(541) 知識社會學,“一方面,它致力于揭示確定思想與行為之間的相互關系的切實可行的標準;另一方面,它通過對此問題自始至終進行徹底的、毫無偏見的思索,希望發(fā)現一種適合于當代情況的理論,這種理論將論及知識的非理論性的制約因素的意義?!保?41)而做這些的目的,就在于克服當時流行的相對主義形式。 二、知識社會學與意識形態(tài)理論 “意識形態(tài)的研究已經把揭露人類利益集團(尤其是那些政黨)的差不多有意識的欺騙和偽裝作為自己的任務?!倍R社會學則更加關注“客體在不同的社會背景下,以何種不同方式向主體表現。”因此,“思想結構在不同的社會和歷史背景中必然具有不同的形式?!币庾R形態(tài)研究的初始階段主要是揭露某個階級或社會集團的利益動機,“受利益支配”被看作是唯一一種社會影響觀念的形式。曼海姆認為,如果把這種利益范疇提升為絕對原理,那么社會學的作用就被簡化為重建經濟人的假設,這就使得社會學既失去了它的整體視角,同時也把社會學自身置于相對主義循環(huán)之中。知識社會學所要做的是把利益動機范疇放在只有利益起作用的地方,而不是把它視為一般性的社會準則。這樣,知識社會學就把意識形態(tài)研究看作是自身研究的一部分,從而將其納入到自己的理論體系之中。 “知識社會學并不在論斷本身的層面上批評思想,而是在結構學或認識論的層面上考察它們;它認為在結構學或認識論層面上不一定所有的人認識都相同,認為同樣的客體在社會發(fā)展進程中會具有不同的形式和方面?!保?45)就此而言,曼海姆實際上是將歷史主義引入到意識形態(tài)研究中,歷史主義的體系前提就是知識社會學的出發(fā)點,從而實現了由意識形態(tài)研究向知識社會學的轉變。為了避免“意識形態(tài)”一詞的道德意涵(它往往與虛假或虛偽聯系在一起),曼海姆用“思考者的觀點”取代它。用“觀點”這個詞旨在強調,思考者“受到其歷史和社會環(huán)境決定的、主體構想事物的總體方式”。 值得注意的是,曼海姆并不把意識形態(tài)視為謊言,同樣地,對意識形態(tài)的揭露也不同于對謊言的揭露。對謊言的揭露是為了從道德上摧毀說謊者,而在揭露意識形態(tài)時,“我們試圖揭示一種無意識的過程,不是去摧毀言說者的道德基礎,而是揭露特定思想承擔的功能來摧毀其社會效用。對于謊言的揭露一直以來都存在著,而對于意識形態(tài)的揭露則是現代社會獨有的現象”。【11】因此,這就避免了對一種思想觀念進行真?zhèn)涡缘呐袛啵瑥亩x予知識社會學一種不偏不倚的客觀態(tài)度?!拔覀円龅闹皇茄芯看嬖趯τ诶碚撚^點的侵蝕,我們對理論交流所持的態(tài)度是將問題的真假置而不論,試圖在實際存在的方向上超越理論的內在意義?!薄?1】 三、知識社會學的兩種類型 (一)知識的社會決定理論 “知識社會學一方面是一種理論,另一方面又是一種歷史學—社會學的研究方法。作為理論,它可能具有兩種形式。首先,它是一種純經驗的考察,即通過描繪和結構分析的方法,考察社會關系實際上是以何種方式影響思想的。其次,這可能變成一種認識論上的考察,這種考察關注的是這種相互關系與有效性問題之間的關聯。應當著重指出的是,這兩類考察并不必然地相互關聯,人們可能會接受經驗結果而并不得出認識論結論?!保?45-546)第一種形式即對知識的社會決定的純經驗考查就在于發(fā)展一種知識的社會決定或存在決定論。首先,曼海姆承認了兩種事實,一是承認人們的思想并不是純理論性的,它還受到各種非理論因素的影響,曼海姆把這些非理論因素稱為“存在因素”;二是承認這些存在因素決定性地決定著思想的形式和內容,決定著人們經驗與觀察的范圍和強度,即決定著主體的視角。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決定”一詞不是指一種機械的因果關系(反映與被反映的關系),而是基于一種關系主義或關聯主義的用法(后會論述)。 曼海姆對知識由社會決定的強調旨在破除原來思想史上認為一種思想的改變只能在思想的層次上被理解的先驗觀點,他把這種觀點稱為內在的思想史。同時,曼海姆通過吸收現象學的前認知世界來破除這種內在的思想史偏見,這也確證了所謂的“決定”一詞只是一種邏輯意涵,表明社會存在是人的思維的前提。存在因素對思維的決定性作用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人們如何看待某一事物是由其所處的立場決定的。曼海姆舉了德國自由主義概念的歷史演變與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的政治傾向對比來加以說明,并得出結論道“不僅概念的具體內容依據不同的社會地位而相互各異,基本的思想范疇同樣也可能互不相同?!本o接著,曼海姆認為第二個決定思想觀點的因素是思維模式,即“那種在人們對某一事物進行思考時暗含于頭腦中的模式”。他認為,人們一旦從科學研究中得出某種思想范疇和方法,就會習慣性的忽略它的產生和適用條件而普遍性的運用到社會各個領域之中。同時,曼海姆又提醒我們,并非所有的社會階層都使自己基本適應這種單調的思想模式。在那些還處于社會邊緣的群體或集團來說,在社會中占支配地位的世界觀點,“好像從外部降到這些階級身上”,而這樣的過程得自于各種社會因素的相互作用。最后,曼海姆總結道:“存在狀況不僅影響思想的歷史起源,還構成思想產品的核心部分,而且還使人們在思想產品的內容和形式中感知到它們?!?/span> 總之,曼海姆對知識的社會決定論的探討重在凸顯一個人所處的社會地位對其所持觀點的影響,或者說人們的思想觀念總是關聯著某種社會存在。盡管這種存在決定思維的觀點早被馬克思主義者所秉持,但曼海姆還是澄清了自己理論和馬克思主義的界限。他認為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理論僅僅把存在因素限定于階級上,而不是把階級看作存在因素的一部分。正如曼海姆所言,“我們提及的這些集團并不像教條型的馬克思主義所做的那樣,僅僅指階級;我們也指各代人、階層集團、派系、職業(yè)圈子、學派等。”這意味著曼海姆把馬克思主義的特殊意識形態(tài)理論上升為一般的意識形態(tài)理論,從而為他之后建立一種普遍性的認識論基礎提供了條件。 (二)知識社會學的認識論意義 為了發(fā)展出一種迥異于當時的認識論理論,曼海姆首先闡明了認識論與專門科學的關系,旨在改變這樣一種看法:由于認識論和理解論有理由聲稱具有基礎的作用,所以它們必然自主地、獨立于專門科學的進步之外而發(fā)展,并且不受專門科學變化的影響。曼海姆認為,如果承認有一種普適的認識論的話,那么這種認識論絕不能與其產生地相分離。這就是說,“每一種知識理論本身都受到科學在當時所采取的形式的影響,而且完全從這種形式中,它獲得了自己的知識本質概念?!钡@并不是說把認識論的基礎地位相對主義化,而是強調任何一種認識論的發(fā)展都要基于專門的經驗科學的拓展?!爸挥胁粩嗟厍笾趯iT的經驗科學的方式,才能使認識論的基礎變得如此靈活和廣闊,以至于不僅能認可舊的知識形式的要求(這種基礎的最初目的),而且還支持新的形式?!庇纱丝梢姡D凡⒉皇欠裾J一切認識論傳統(tǒng),而是想要建立一種更具普遍性的認識論基礎。因為舊的認識論總是與特定的思想方式相關聯,因而并不具備一般性,但如果允許新發(fā)現的經驗證據可以對理論基礎作新的解釋,那么我們的視野就可能得到擴展。所以,曼海姆要求我們去發(fā)現能適用于更加多樣化的思想方式的認識論基礎,“如果可能的話,我們還需要去發(fā)現一種能涵蓋一切思想方式(即我們在歷史進程中成功地確立起來的)的理論基礎”,而這正是知識社會學的認識論意義。 四、方法論的關聯主義 如上所述,人們的思想模式與一定的集團的社會地位以及他們解釋世界的方式之間有著特定的密切關聯。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意味著人們無法在更大的范圍內建立起共識,也無法采取一種不偏不倚的視角來對人對事,這就使得知識社會學既可能陷入相對主義的陷阱,同時也不能保證理論上的“價值無涉”。顯然,這是曼海姆不允許的。那么生活在特定地域中的人如何能夠意識到自己的不同呢?換言之,人們如何從特定地域所造成的有限觀點中解放出來呢?就此,曼海姆提出了三種觀點: (1)集團的某個成員離棄了自己的社會地位(通過躍升至更高的階級、移民等);(2)集團總體的存在基礎與其傳統(tǒng)規(guī)則和體制的關系發(fā)生了變化;(3)在同一社會內部,兩種或兩種以上被社會所決定了的解釋方式開始了沖突。在相互批判過程中,使彼此都被揭示出來,并建立了對對方的看法。(575-576) 曼海姆認為,上述三種觀點中的最后一種是知識社會學的主要社會來源,而這正是方法論的關聯主義的體現。由此可見,人們之間出于不同立場的互相攻訐恰恰使參與論辯者能夠意識到自己和他人的思想和觀念的背后都聯系著一定的社會結構,從而通過懸置各自由于社會條件的限制而產生的偏見,并在此基礎上達成共識。曼海姆認為,方法論的關聯主義并不能等同于相對主義,“把個體的觀念同一定的歷史—社會主體的總體結構聯系起來,這不應當與哲學的相對主義混為一談”,因為“后者否認任何標準的效力,否認世界秩序的存在的效力”。這就是說,方法論的關聯主義并不意味著討論中不存在判別正確與錯誤的標準,只是“它的確堅持認為:由于某些斷言的性質,它們無法被絕對地闡述,而只能從一定社會地位的視角來闡述”。所謂的真假對錯只有將思想者的觀念和其所處的社會結構聯系在一起才能得以判斷。但這是否意味著借助方法論的關聯主義,知識社會學可以為論辯提供一種真理性的標準呢?曼海姆認為,僅僅把個體的思想觀念同一定的社會結構聯系在一起并不能做出一種超越論辯之上的普遍真理,但知識社會學又不僅限于對論辯過程所造就的人們之間的差異進行描述,更重要的是它能夠幫助人們認清彼此之間差異的界限。簡言之,知識社會學“不僅試圖構建關系的存在,而且,同時還試圖詳細地說明這種關系的范圍和有效程度”。所以知識社會學為人們提供了這樣一種洞見,即“不同的觀點之所以特殊,不僅因為它們以不同的視野范圍和總體現實的不同部分為前提,還因為不同觀點的洞察興趣和洞察力受到了它們從中產生并與之相關聯的社會處境的制約”?!瓣P聯的過程已經在這個層面上傾向于成為一種特殊化過程,因為人們并不僅僅把斷言與某種立場聯系起來,而且在這樣做的過程中,還將它起初關于效力的、絕對的宣稱限定在狹小的范圍之內?!保?81)顯然,就知識社會學的特殊化而言,它把各種認識論都認為是只適合于一種特定知識形式的次理論結構,這也就構成一種對社會中存在的各種意識形態(tài)的批判。從中我們也可以看出,曼海姆實際上徘徊于價值判斷和價值中立之間,因為他所設想的知識社會學既不想構建一種真理,同時又想建立一種普遍性的認識理論。所以曼海姆才會說,“知識社會學的發(fā)現的功用,以一種迄今尚未被清楚認知的方式存在于某處,該處介于以絲毫無關于構建真理為一端,以完全能夠決定真理為另一端的兩端之間?!保?82)然而,正是這種徘徊導致了一種理論上的“曼海姆悖論”。 五、認識論的知識社會學 知識社會學以特殊化的方法為手段,通過批判舊認識論的局限性和片面性,試圖建立一種普適性的認識論基礎。然而,問題在于知識社會學是否具有批判其他理論并使自身成為其他理論認識論基礎的資格。知識社會學既然承認任何一種認識論思想都關聯著特定的社會結構,那么知識社會學亦不能例外。這就使得知識社會學在批判其他理論認識片面性的同時,本身也可能自帶偏見。簡言之,用于批判的知識社會學,本身就受到社會和歷史條件的制約,因此,它似乎只能用于特定的歷史時期和在特定的歷史時期流行的特殊知識類型。如果是這樣的話,知識社會學對其他認識理論的批判也要包含自己對自己的批判。這種認識論的“自我指涉”問題意味著,知識社會學并不能成為一種新的且具有一般性的認識論基礎,那么曼海姆的知識社會學的認識論何以可能呢? 曼海姆認為,知識社會學的認識論與以往的認識論的首要不同之處就在于,它承認某種思想總是帶有認識者所處的地位的痕跡,但這應被看成是正確的和不可避免的。在曼海姆看來,“問題不在于試圖掩蓋這些視角或為之辯解,而在于研究為何在承認這些視角的情況下仍然可能獲取知識與客觀性”,“問題不在于我們怎樣才能獲得不受視角限制的圖景,而在于怎樣通過把各種觀點并列起來,可以把每一視角都看作是視角本身,并由此獲得新水平的客觀性”。(605)只有把不同的知識模式和它們各自的認識論并列起來,才能創(chuàng)建一種更根本的、涵蓋面更廣的認識論。質言之,知識社會學的認識論與其他認識理論的區(qū)別就在于它不是一種純粹形式,而是承認思維與存在的不可分離。因此,這種認識論就不能完全說是客觀的,因為一種思想內容中難免夾雜著某種源自特定地域的主觀色彩,而這樣一種認識論就不符合自然科學的價值中立的要求,所以,人們才會認為知識社會學的真理觀同樣是相對主義的。 曼海姆認為,知識社會學的認識論如果依然按照自然科學的標準來審視的話,那么就會陷入相對主義的陷阱。雖然曼海姆依舊延續(xù)了歷史主義以來的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之間的對峙,但他本心還是想要建立一種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都適用的研究方式。因此,以自然科學的真理視角來檢視知識社會學的認識論本身就是知識社會學有待考查的內容。這就意味著,知識社會學的認識論并不能借助舊真理觀來理解,亦不需要另外一種真理標準來規(guī)定,因為知識社會學的認識論是以自身為基準的,這就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無窮后退”問題。但是,這種以自身為設準的認識論又不同于黑格爾的概念辯證法,后者正是曼海姆所批評的那種內在的思想史。由于知識社會學的認識論要求任何一種思想觀念都要與其產生地聯系在一起考查,這就避免了把思想的演變視為思辨式的概念運動。同時,知識社會學不僅把各種知識類型作為考查的對象,同樣也把自身當作研究對象來考查,由此所形成的視角的綜合也就是知識社會學本身。如曼海姆所言,“知識社會學把認知活動同它在其存在的以及富有含義的性質中所渴求的模式聯系起來看待,而不把它看作是對“永恒”真理的洞察(這產生于純理論的、冥想的迫切要求),也不看作是對這種真理的某種參與(如舍勒仍然認為的那樣),而是看作一種應對在某種生活條件下由某些有生命的生物支配的生活環(huán)境的工具?!币蚨ㄟ^對不同視角的分析和不同視角之間的轉換,一種超越各種單一視角的綜合視角得以建立,并且這種視角的綜合同樣具備客觀性。所以,這種綜合視角就是曼海姆提供給我們的一種新的“真理”(僅就客觀性而言)標準,即“正如就視覺上的視角而論,某種位置有利于揭示客體的決定性特征一樣,這里,人們賦予了如下視角以卓越性:這種視角在處理經驗材料過程中提供了最大綜合和最大成果的論據?!保?15) 雖然知識社會學的認識論提供了一種客觀的綜合視角,但理論的關鍵在于如何達致不同視角的綜合。曼海姆認為,“視角論的問題主要涉及現象的性質方面。然而,由于社會—思想現象的內容根本上是有含義的,又由于含義是在理解和解釋行為中被感知的,那么我們就可以說,知識社會學中的視角論問題首先指的是社會現象中可以理解的東西”,進而認為視角論的根本問題就是解釋的問題。這就要求我們既需要對不同意識主體所進行的現實互動進行理解,也需要對各個意識主體背后所指涉的社會結構進行解釋,從而最后獲得對社會存在與思想之間關系的系統(tǒng)理解?!皻v史—社會集團的整個生活自我表現為相互依賴的結構;思想只是它的表達;生活的這兩方面之間的互動則是該結構的基本因素,要想理解這個結構,必須追溯這種詳盡的相互聯系。”(630)如此便賦予了知識社會學一種詮釋學意涵。 六、相對主義與絕對主義之間 (一)諸神紛爭的世界 曼海姆認為,黑格爾和馬克思用于解決個體思想的相對主義方法就是求助于一種“總體性”范疇。黑格爾認為,個體在按照自己的目的來實現自己的信念和欲望時,從更高層次來看都是無法實現的,但無數個體的信念的匯總所構筑的時代精神則就此達成了自己的目的。簡言之,人的主觀信念只不過是時代精神用來實現自身的工具,黑格爾稱此為“理性的狡計”。馬克思雖然未曾沿用這種觀點,但曼海姆認為,意識形態(tài)概念起到了同樣的作用。在曼海姆看來,黑格爾和馬克思對主觀信念的貶低都造成了一種“思想和知識的自我相對化”,這使得主觀層面的理想和信念都只是相對而言的,并不具備客觀性,而要想超越眾多相對化的思想信念并取得一種新形式的客觀性就需要借助“總體性”范疇,這種“總體性”在黑格爾那里就是精神實在,在馬克思那里則是社會經濟實在。曼海姆認為,黑格爾的歷史哲學對“總體性”的渴望引發(fā)了進一步的相對化趨勢,即“精神的自我相對化”,而馬克思對黑格爾唯心主義的批判同樣也求助于一種“總體性”,即把精神的根源歸諸于社會經濟實在,從而把整個思想觀念與一定的社會領域聯系起來。這樣,馬克思把世界觀變化和整個社會實在運動的并舉就構成了一個動態(tài)的世界。“我們的'觀念’和'存在’都只是一個我們參與其中的整體進化過程的一部分”【14】,曼海姆認為保守和進步觀念都是這一過程的產物。從中我們可以獲知,流行于社會之中的不同價值信念之間的沖突不再是個體與個體之間的爭斗,而是世界與世界之間的紛爭?!艾F代社會又回到了價值的多神論,只是這些神已不是希臘神話的眾神,也不再被擬人地叫作朱必特、阿波羅、阿佛羅黛特等,而是被叫作自由主義、保守主義、無政府主義、社會主義、女權主義、性解放等等?!保ㄌK國勛)曼海姆以為,對這種諸神紛爭的世界的考查正是知識社會學的應有之義。那么我們不免要問,對于知識社會學來說,如何處理這種相對主義問題呢? 曼海姆通過對舍勒的現象學知識社會學中的矛盾立場的揭露來一步步闡明其自身所持的知識社會學理論立場。曼海姆認為,舍勒的社會學理論矛盾就在于無法處理形而上學本質論與歷史主義的矛盾,也就是說,舍勒無法在恒定的人類本質與歷史的事物之間取得平衡,并因此走向了一種絕對主義。對于舍勒而言,“本質的終極之點在于預先存在的某個事物,它漂浮于歷史之上,在他的體系中,歷史過程從未獲得過真正的本質性和基礎性,在他的體系中,靜態(tài)的、自由的實存并非是由歷史過程'構造’的,而是由其'實現’的?!薄?9】曼海姆看到,之所以舍勒的理論矛盾不可調解是因為他既強調永恒的價值,同時又承認不同立場的動態(tài)因素,并且把后者依托于前者來解釋。曼海姆認為,用一種一般化的理論來說明變化著的事物是不可取的,因為這會造成思維與存在、本質與事實的二元對立,而這正是舍勒的現象學知識社會學理論的內在矛盾所在。 對于歷史主義者來說,實存并不能脫離歷史過程而存在,它是歷史的產物,并且只有通過歷史過程才能被理解。歷史并不獨立于我們存在,并不是一個外在的他者,人們生活在歷史之中,參與歷史的進程,人本身就是歷史的產物。但在舍勒的體系中,真正的實存是超歷史的、永恒的,所以歷史并不能為實存的探索提供任何相關事物,即便能夠提供一些事物也是很有限的。在曼海姆看來,舍勒沒有認識到歷史主義并不完全是相對主義的,歷史只能從歷史中才能得到理解,不能從一個外在于歷史存在的形而上的獨斷立場來體認。曼海姆認為,“歷史主義從相對主義出發(fā),最終也能達到一種絕對性,因為在歷史主義的終極形式中,將歷史自身設定為絕對性;這就使得那些開始顯得毫無秩序的各種立場最終可能成為一個有意義的整體過程的組成部分?!薄?4】但是,曼海姆也意識到,歷史主義把一切存在置于歷史中來理解的方式同樣具有理論上的困難,即身處在當下歷史之流的我們只能對過去作出理解和解釋,卻無法對當下存有本身進行詮釋,而舍勒所認可的形而上的本質論卻可以破除此種困境。就此而言,曼海姆并不想拋棄任何一方而選擇其中一個方面,他旨在承認現實世界和理念世界或經驗世界和形上世界之間并不存在斷裂,我們并不需要從其中一個世界“跳躍”到另一個世界,兩個世界是連續(xù)的且互相滲透的。知識社會學的首要任務就是“盡可能準確地解釋在某一既定時刻同時存在的知性立場,并追溯其歷史發(fā)展”。知識社會學不僅要承認歷史的變遷,而且也要承認社會或思想立場的變遷。這就是說,知識社會學要同時處理立場的動態(tài)變遷和歷史性的因素。對此,曼海姆引用黑格爾的一段話來說明自己的立場:“當多種哲學同時出現時,我們不得不處理這些哲學的不同方面,正是這些方面構成了隱藏于所有哲學之下的總體性,這只是因為我們在一種哲學中只能看到它對于另一種哲學的批駁,以及由此產生的片面性。它們并不僅僅拘泥于細節(jié),而且都提出了新的原理,這就是我們必須發(fā)現的?!薄?9】 (二)動態(tài)的知識社會學 通過對舍勒現象學知識社會學和歷史主義的分析,曼海姆以為,統(tǒng)一的世界觀的解體賦予了知識社會學一種時代使命,即研究在任何特定的時代中,導致思想模式產生的各種立場的存在起源問題,而這只有在一個文化多元的現代社會才有可能?!爸挥挟斆恳谎芯空叩恼軐W、形而上學前提都能被公開地認識到時,同時也只有當研究者有能力既能從思想“之內”研究思想,即研究其內在邏輯結構,也能從思想“之外”研究思想,即研究思想的社會功能和條件時,知識社會學領域內的研究才能獲得成果。”【40】動態(tài)的世界要求我們采用一種動態(tài)的真理觀和知識觀來體察整個人類世界,從而意識到并不存在一種象征特定歷史時期時代精神的思想觀念,人類思想史上的任何一個階段都是多種社會思潮的交相合鳴。當兩種信念相悖的思潮同時出現時,盡管某一社會思潮可能在某一特殊時期取得支配地位,但它的反對面并不會就此消失,而是成為一種“暗流”蓄勢待發(fā)。自由主義與保守主義的跨世紀爭論都在更高層次上達致一種新的綜合,但二者并未因此同質化。用拉卡托斯的“硬核”和“保護帶”概念來說就是,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改變的只是一些圍繞在“硬核”周圍的輔助性假說,而并未改變其理論的核心?!昂蛯嵣?,同則不繼?!比魏我环N理論對其他理論的吸收和借鑒都是為了能夠左右新的環(huán)境,確保自身理論恒久彌新。 知識社會學不僅要認清不同社會思潮之間的異質性,也要把變動的思想觀念與某個動態(tài)的社會立場建立起聯系。正如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研究所做的那樣,要想認清不同利益動機的來源就要對社會進行分層研究。但曼海姆認為,如果按照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概念即用社會階層在生產過程中的角色來界定社會階層的話,很難在知性立場與社會階層之間建立起歷史的類比?!熬袷澜绲姆只^于巨大,因而不能將每一種思潮、每一個立場與特定階級聯系起來。”【45】因此,曼海姆在思想觀念和社會階層之間引入了一個中介概念,即知性階層?!拔覀冇?知性階層’來指稱屬于同一社會單位并分享同一'世界公設’的一群人(經濟體系、哲學體系和藝術風格都由其'公設’),他們在特定時刻'制約’經濟活動特定形式和理論思想的特定類型。”【45】曼海姆認為,只有當知性階層被確定時,我們才能研究哪些社會階層與之相對應。這就說明,身處不同社會階層的人也可以共享同一種思想觀念。比如有些民族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同持一種社會主義理想,那么我們就可以說,這些民族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同屬于一個知性階層。顯然,曼海姆引入這樣一個中介概念可以使知識社會學理論更加具體和精確,但也導出另外一個問題,即知性階層和社會階層哪個居于根本地位。毋庸置疑,在曼海姆這里,如果知識社會學不能解釋各種思想觀念的社會來源,那它就會變成一種唯心主義的形式社會學。顯然,社會階層要比知性階層更具物質性,因為它本身直接聯系著一個動態(tài)的社會實在。曼海姆認為,社會上各種思想觀念的發(fā)展變化得益于社會階層的創(chuàng)造性作用,“正是因為社會階層給原有社會階層發(fā)展完善的思想結構帶來了新的意向、新意向的方向、新的世界假定,并使其思想遺產經歷了富有成果的功能變化”【46】,才使得人類文明長久不息。由此,我們可以得出一個與馬克思差別不大的結論,即社會實在的變遷是理論體系變遷的深層原因。 余論 本文主要是根據《意識形態(tài)與烏托邦》和《卡爾·曼海姆精粹》兩本書對曼海姆的知識社會學理論進行了梳理,從中我們可以看到曼海姆內在思想的變化和發(fā)展。值得注意的是,與《意識形態(tài)與烏托邦》一書中提出的知識社會學概念不同,在曼海姆后期重新審視知識社會學理論時,又給知識社會學下了一個更加具體的定義,即“它是一門探討每一知性立場對其背后的分化了的社會群體實在的功能性依賴的學科,并且它把追溯各種立場的進化過程視為己任”?!?7】就此而言,曼海姆基本完成了對知識社會學理論體系的奠基工作。 由于行文邏輯的限制,本文未能對曼海姆理論中的一些深層困難進行剖析,比如曼海姆理論中的循環(huán)論證問題,也未能澄清曼海姆和馬克思、知識社會學與歷史主義之間的理論界限。此外,曼海姆的知識社會學有沒有真正擺脫相對主義也同樣值得深思。之所以未對這些問題一一梳理,是因為這些問題已經被國內一些學者進行了深度闡釋,由于內容的限制不再展開,感興趣的讀者可以自行查閱相關文獻。 ———————————————————— 注釋:“()”中的數字對應《意識形態(tài)與烏托邦》一書中的頁碼,“【】”中的數字對應《卡爾·曼海姆精粹》一書中的頁碼。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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