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廣西返鄉(xiāng)的路上,王陽明病情日重。一天,他從夢中醒來,問隨行弟子:“到哪里了?” 弟子回答:“青龍鋪。” “船好像停了?” “在章江河畔?!?/span> 王陽明笑了一下:“到南康還有多遠?” 弟子說,還有一大段距離。 王陽明又是一笑,說,恐怕來不及了。 他讓人幫他更換了衣冠,倚著一個侍從坐正了,就那樣坐了一夜。 次日凌晨,他把弟子周積叫進來。 周積跑了進來,王陽明已倒了下去,很久才睜開眼,看向周積,說:“我走了?!?/span> 周積無聲落淚,問:“老師有何遺言?” 王陽明用盡最后一點氣力,向周積笑了一下,說:“此心光明,亦復(fù)何言?” 嘉靖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1529年1月9日),王陽明病逝于舟中,享年57歲。此時船位于江西南安地界。 生前,他創(chuàng)立的心學流派隨著他的建功立業(yè)而得以流播,同時又飽受敵視、嫉妒與壓迫;死后,這種局面隨著政治的深度介入,從未曾消解。 但是,就在這樣的思想拉鋸中,王陽明和他的心學,已經(jīng)深刻地影響并重塑了整個中晚明社會的方方面面。 甚至,影響到了他死后的五百年,影響到了此時此刻的2022年,并將影響到可以預(yù)見的未來。 王陽明(守仁)畫像 01成化八年(1472年),王陽明出生于浙江紹興府余姚縣一個富裕家庭。9歲時,他的父親王華一舉考中狀元,全家迎來高光時刻。 但相較于父親目標明確的人生道路,30歲之前,王陽明的人生卻充滿了各種不確定性。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他少年時期喜歡習武,不肯專心讀書,總是偷偷溜出去做孩子王,左右調(diào)度,如戰(zhàn)場上排兵布陣一般。父親見了,很生氣:“我家世代以讀書顯貴,用得著這個嗎?”他反問一句“讀書有什么用”,把父親氣得夠嗆。 后來一度喜歡詩文,打算做一個才子文學家。不過,很快就又興趣轉(zhuǎn)淡。他的文友們頗感惋惜,他笑著說,即便學如韓愈、柳宗元,不過為文人,辭如李白、杜甫,不過為詩人,都不是第一等德業(yè)??跉夂艽?,然而什么是第一等德業(yè),他心里其實也沒譜。 他對當時流行的程朱理學感到不滿意,想用實踐去驗證這些大學問,結(jié)果一無所得。 在北京,父親的官署里種有很多竹子。遵循程朱理學中“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必有豁然貫通處”的教誨,王陽明和一位姓錢的朋友相約,從早到晚默默對著竹子,看誰更早透過這些竹子格出天理。三天后,他的朋友堅持不住了,中途退出。七天后,他也出現(xiàn)了幻覺,對竹格理遂以一場大病告終。 王陽明之父、明朝狀元王華畫像 此后,王陽明轉(zhuǎn)而學道。新婚之日,遇見個道士,兩人暢聊養(yǎng)生成仙之道,不覺天亮了才回家。老丈人派人找了一夜,新娘子急得以為新郎連夜跑路了。 他還曾在九華山尋訪著名的仙家,好不容易找到了兩個奇人,一心想跟人家學習。結(jié)果,一個說他“官氣未散”,另一個只對他說了句玄語“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兩個好秀才”。沒了。 好友湛若水后來回顧,說王陽明早年有過“五溺”:“初溺于任俠之習,再溺于騎射之習,三溺于辭章之習,四溺于神仙之習,五溺于佛氏之習。” 史學大師錢穆說,王陽明是一個多方面有趣味的人,在他的內(nèi)心,充滿著一種不可言喻的熱烈的追求,一毫不放松地往前趕著。他像有一種不可抑遏的自我擴張的理想,憧憬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隱隱地驅(qū)策他奮發(fā)努力。他似乎是精力過剩,而一時沒找到發(fā)泄的出路。他一方面極為執(zhí)著,事不成不罷休;另一方面又極跳動,沉迷“五溺”。這就是王陽明早年的生活狀態(tài)。 一直到30歲之后,王陽明才感到自己沉溺過的東西都不太靠譜。 原因很簡單,這年八月,他在山中修煉,據(jù)說狀態(tài)很好,但忽然想念起祖母和父親來,塵緣未斷,因此果斷放棄了這條路。 陳來在《有無之境——王陽明哲學的精神》一書中總結(jié)道,30到34歲,是王陽明思想泛濫各家到歸本圣學的轉(zhuǎn)折期。 02從道家與佛教的出世虛無中擺脫出來后,王陽明開始以自己的經(jīng)歷和正在建構(gòu)中的新思想去開導別人,頗有幾分人生導師的意思了。 他在杭州西湖邊的寺院看到一個枯坐的和尚,人家說這和尚不視不言靜坐了三年。他遂繞著和尚走了幾圈,突然站定,大喝一聲:“這和尚終日口巴巴說甚么,終日眼睜睜看甚么!” 和尚猛地驚起。 他盯緊和尚,問其家人。 和尚答:“有老母在?!?/span> 又問:“想念否?” 答說:“不能不想?!?/span> 他最后告訴和尚,聽從內(nèi)心良知的召喚,好好生活。 第二天,和尚打包離開寺院,重返人間。 而王陽明自己,也迎來了一生的轉(zhuǎn)折與苦難。 正德元年(1506年)的冬天,34歲的王陽明仗義執(zhí)言,上疏請求釋放因彈劾大太監(jiān)劉瑾而遭逮捕的言官,由此觸怒了權(quán)勢熾熱的劉瑾。結(jié)果被廷杖四十,下了詔獄,謫貶至貴州龍場驛當驛丞——一個遙遠的未開化之地的卑微小官。 劉瑾并未放過他,一路派錦衣衛(wèi)跟蹤,欲加謀害。 在后來的歷史敘述中,王陽明逃離錦衣衛(wèi)暗殺的事跡被傳奇化:兩個錦衣衛(wèi)追著他到了江邊,王陽明意識到難以脫身,急中生智,脫下鞋子擺在岸邊,并將頭上的斗笠扔到江里,偽造了一個跳江自殺的現(xiàn)場。而他本人早已登上一艘船,向著舟山逃去。 禍不單行,他乘商船在海上遇臺風,幾度命懸一線。 此時的王陽明有過隱遁不仕的打算,但擔心連累父親,便遵從內(nèi)心的良知,去了龍場驛赴任。 他帶去的仆人都病倒了,他自己干起了仆人的工作,種菜、砍柴、取水,為仆人們做飯、洗衣、熬藥,直到他們?nèi)4蠹覍Ξ數(shù)亻]塞的環(huán)境叫苦連天,他遂充當一名詼諧的說書人,時時活躍氣氛。 人生無法選擇順境或逆境,但可以選擇對待順境或逆境的態(tài)度。熬過百死千難,王陽明即將迎來思想的回饋。 正德三年(1508年),一天深夜,王陽明忽然大徹大悟,不覺歡躍而起,若癡若狂,隨從們都被他驚醒了。 他悟到以前通過外物去尋求天理,對著竹子格了七天七夜,這條路大錯特錯。他終于明白,“天下之物本無可格”,應(yīng)該反過來,“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圣人之道不應(yīng)向外在事理求之,而是向內(nèi)在求之,“心即理也”。這一石破天驚的發(fā)現(xiàn),被后世稱為“龍場悟道”。 在此基礎(chǔ)上,他提出“知行合一”。在當時的官學程朱理學里面,知識和實踐是割裂的,王陽明將二者統(tǒng)一起來。 他后來又創(chuàng)立了“致良知”的體系,認為人的感知能力和能量很大,而且每個人都有能力和能量,應(yīng)該努力去開發(fā)它。 王陽明的這些思想,就像是一顆重磅炸彈在明王朝炸開了。以前獨尊孔子,后來加上迷信朱熹,但王陽明登高一呼:“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學,天下之公學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span>每個人都有主觀能動性,不必靠一個人的智慧過日子。人人心中有一個“圣人”,努力去爭取,那么人人可以為堯舜。 對于強調(diào)秩序、統(tǒng)一和標準答案的明朝思想界,這給了苦悶的讀書人極大的震撼,同時也將王陽明推入了隱隱的危險的境地。 03結(jié)束了三年的龍場貶謫,王陽明回歸正常的官場仕途,并在劉瑾死后獲得升遷。到正德九年(1514年),升任南京鴻臚卿。 他到哪都不忘講學,想要把他的發(fā)現(xiàn)告訴更多人。信服他學說的人越來越多,以其學說為“異端”的人同樣越來越多。但王陽明對周遭的聲音逐漸不在意,他只砥礪自己做一個知行合一的人。 他晚年回顧自己的心路歷程,對弟子們說:“我在南都(南京)以前,尚有些子鄉(xiāng)愿意思。在今信得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著些覆藏,才做得個狂者胸次,故人都說我行不掩言也?!?/span> 在儒家傳統(tǒng)里,自孔子以來就對“鄉(xiāng)愿”深惡痛絕,因為這種人看上去忠誠老實,其實不過是隨波逐流罷了。王陽明說得很清楚,認為此種人的“忠信廉潔”是為了“媚君子”,“同流合污”是為了“媚小人”。說白了,鄉(xiāng)愿就是沒有本心。王陽明反思自己43歲以前也有鄉(xiāng)愿的毛病,但此后就不管流俗的看法,逐漸擁有了“狂者”的境界。 何謂狂者?狂和狷,在儒家經(jīng)典里經(jīng)常同時出現(xiàn),相較于被否定的“鄉(xiāng)愿”,這是兩種被肯定的人格。狷者的精神在于知恥不為,堅守善道,潔身自好;狂者的精神在于志向遠大,勇于進取,光明磊落。用王陽明的話來說:“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紛囂俗染,舉不足以累其心,真有鳳凰翔于千仞之意,一克念即圣人?!?/span>可見,狂者雖然還不是圣人,但一念之間就可以實現(xiàn)精神的自我超越,由狂入圣。 正德十四年(1519年)六月十四日,寧王朱宸濠以自己的生日為名宴客,脅迫江西官員跟他一起起兵造反,史稱“寧王之亂”。 王陽明時任右副都御史,巡撫南(昌)、贛(州)、?。ㄖ荩?、漳(州),正奉命前往福建處理一起衛(wèi)所軍人作亂事件。聽聞朱宸濠叛亂的消息,他立刻易服潛返吉安,一方面與吉安知府伍文定調(diào)集兵糧、船只,另一方面發(fā)出征討令,呼吁各地起兵抗擊寧王。 王陽明分析說,“賊若出長江順流東下,則南都(南京)不可?!?。所以他采取一系列兵不厭詐的謀略,對朱宸濠實施緩兵之計,拖延其攻打南京的時間。他偽造朱宸濠的親信謀士李士實、劉養(yǎng)正的投降秘狀,四處散布,并專門寫回信,感謝他們“精忠報國之心”,由此引發(fā)朱宸濠集團內(nèi)部的相互猜忌。 當李士實建議朱宸濠盡快出兵奪取南京、即大位時,朱宸濠出于猜忌,對這個建議遲遲不作回應(yīng)。等到朱宸濠意識到自己中了王陽明的緩兵之計,開始發(fā)兵攻打南京,王陽明則直取其老巢南昌,迫使朱宸濠帶兵回援。 一切盡在王陽明的掌握之中。南昌被打下來了,朱宸濠也在回援的過程中被生擒,這場帝國藩王內(nèi)亂在第43天戛然而止。 朱宸濠被王陽明生擒時,遠在北京的正德皇帝朱厚照還在忙著“御駕親征”的各種準備。當荒誕的朱厚照自封大將軍出發(fā)南征時,王陽明的捷報已送到,但他裝作沒看見,繼續(xù)南下,一路游玩,用了四個月時間,終于抵達南京。 正德皇帝朱厚照畫像 如此,憑借杰出軍事才能為明王朝平定藩亂的王陽明,因為“破壞”了皇帝本人的南征行動以及皇帝身邊的佞臣建功立業(yè)的欲望,處境變得微妙而兇險。 朱厚照身邊的佞臣誣陷王陽明“先與(朱宸濠)通謀,慮事不成”,才反水。他們還暗示王陽明將朱宸濠釋放,然后再由朱厚照親自擒獲,這樣才能滿足皇帝的虛榮心。 面對荒誕的政局,王陽明決定急流勇退。他將朱宸濠交付當時尚屬正直的太監(jiān)張永,然后稱病,避免卷入更多的政治事端中。 荒誕的朱厚照后來在南京一個教場里,親手“擒獲”了朱宸濠,打著南征大勝的旗號回北京。途中游船落水生病,正德十六年(1521年)三月就死了。 而王陽明終正德一朝,都未受到朝廷表彰。這種詭異的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嘉靖皇帝朱厚熜繼位半年后,朝廷才對平亂的有功官員進行了封賞:王陽明被封為新建伯,原吉安知府伍文定升為左副都御史,其他有功官員升一至三級不等。 然而,王陽明的艱難遭遇并未到此以圓滿結(jié)局收場。一場更大的打擊,靠近了他。 王陽明(守仁)畫像 04隨著嘉靖初年的“大禮議”事件成為新皇帝重建權(quán)力的轉(zhuǎn)折點,那些追隨王陽明的平叛功臣們,陸續(xù)成為了犧牲品,一個個遭到彈劾或黜官。 緊接著,朝廷上有人彈劾王陽明,而且針對的是他的學說:“近有聰明才智足以號召天下者,倡異學之說;而士之好高務(wù)名者,靡然宗之。大率取陸九淵之簡便,憚朱熹為支離,及為文辭,務(wù)從艱險。”當王陽明的心學理論日漸對正統(tǒng)的程朱理學形成對抗時,來自朝廷的思想統(tǒng)一的陰影便始終籠罩在這位心學宗師的頭上。 因父親王華去世,此時王陽明回鄉(xiāng)守制。一直到嘉靖六年(1527年)赴廣西平叛之前,遭受政治打壓的王陽明反而獲得了寶貴的六年時間,集中精力講學,創(chuàng)辦書院,調(diào)教弟子,這使得他的心學進入了越壓制越頑強的傳播狀態(tài)。他的人格魅力和思想學說吸引了眾多門徒,“致仕縣丞、捕盜老人、報效生員、儒士、義官、義民、殺手、打手,皆在籠絡(luò)奔走中”。 史載,當時王陽明在紹興講學,全國各地學子不遠千里,慕名而來,遠近寺剎都被住滿了,甚至到了“夜無臥處,更相就席”,即大家輪流睡床的地步。浙東由此成為心學傳播的大本營。 嘉靖二年(1523年),王陽明門下最特立獨行的弟子王艮穿奇裝異服、坐“招搖車”(蒲輪)北上入京,沿途講學,傳播心學,轟動一時。王陽明聞訊大怒,設(shè)法把王艮召回來“痛加制裁”,但他的學術(shù)思想已流傳四方。 王艮原名王銀,出身貧苦的灶戶,世代制鹽為生。19歲后,他為了生計,通過販賣私鹽,用十年時間實現(xiàn)財富自由。他沒受過系統(tǒng)的教育,但悟性極高,又好讀書,后到江西拜入王陽明門下。 有次王艮出游歸來,王陽明問他:“都看到了什么?”王艮答:“我看到滿街都是圣人?!蓖蹶柮髀牫鏊脑捦庖?,跟他說:“你看到滿大街都是圣人,滿大街的人看你也是圣人?!?/span> 王陽明知道這個弟子“意氣太高,行事太奇,欲稍抑之”,于是將其原名“銀”字去金得“艮”,賜字汝止,希望王艮行止得當,動靜適時。但王艮仍以其高調(diào)的行事風格和出格的思想言論,贏得了世人的關(guān)注。王陽明去世后,他創(chuàng)立泰州學派,成為陽明心學中最活躍、影響最大的門派。 嘉靖六年(1527年),王陽明提出著名的“四句教”:“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span>這時,門下弟子們出現(xiàn)了理解的差異。 同年,廣西思恩、田州二府發(fā)生叛亂,兩廣都御史根本搞不定,朝廷才又想起軍事奇才王陽明,并讓他盡快前往平叛。九月,在王陽明啟程的前一晚,他的兩大弟子錢德洪與王畿前來討教。大體而言,針對老師的“四句教”,錢德洪認為要下工夫去修煉,王畿則給心靈賦予全部合理性。這就像禪宗南北兩派,錢德洪主張漸悟,王畿主張頓悟。 王畿(汝中)畫像 對兩位弟子的分歧,王陽明進行了調(diào)和:“二君之見相資為用,不可各執(zhí)一邊。汝中(王畿)之見是為利根之人用,一悟本體即工夫;德洪之見是為其次之人用,本體受蔽,要實落意念上的為善去惡。汝中需用德洪工夫,德洪須透汝中本體。” 就是說,要根據(jù)不同人而定,有利根的人,就像王畿那樣做;至于大多數(shù)的普通人,則像錢德洪說的那樣做。王陽明之前也強調(diào),致良知要一天一天漸進的,就好像種樹一樣,“樹有這些萌芽,只把這些水去灌溉,萌芽再長便再加水,自拱把以至合抱”。如果一下子轉(zhuǎn)向,就像“有一桶水在,盡要澆上,便浸壞他了”。 史載,“天泉證道”當晚,兩位弟子有所省悟。但這也預(yù)示著陽明心學將會走上分歧迭出的道路。 嘉靖七年(1528年)七月,王陽明平定了廣西的叛亂。十月,嘉靖皇帝朱厚熜讀到他上奏的捷報后,卻大發(fā)雷霆,說王陽明的捷報“近于夸詐,有失信義,恩威倒置,恐傷大體”。總之就是懷疑王陽明夸大戰(zhàn)功。 此時,王陽明已經(jīng)病重。不等朝廷同意,他自己就率性踏上了返程。朱厚熜并不體諒這些,說他無詔行動,目中無朕。那些慣于詆毀的朝臣,也都出來添油加醋,說王陽明是“病狂喪心之人”。 王陽明已經(jīng)不想,也沒辦法應(yīng)對周遭的詆毀。漫長的歸途只走了一半,他就病逝于江西南安的一條小船上,留下“此心光明,亦復(fù)何言”的遺言。 王陽明(守仁)畫像 05朱厚熜對王陽明的刻薄寡恩,根源很快就暴露出來:嘉靖八年(1529年),王陽明死后沒多久,朱厚熜發(fā)布諭旨稱,“守仁(王陽明)放言自肆,詆毀先儒,號召門徒,聲附虛和,用詐任情,壞人心術(shù)”。 原來是因為,王陽明的心學所蘊含的人性解放、獨立思考、懷疑一切、眾生平等理念,沖擊到了皇權(quán)的權(quán)威體系。陽明心學因此被官方認定為“偽學”。 但政治的打壓,宗師本人的去世,都阻擋不了陽明心學在中晚明社會的蓬勃生長。 王陽明去世后,他的兩大弟子錢德洪和王畿訃告同門,強調(diào)要統(tǒng)一意識。但,一個學派,宗師死后的派別分化顯然不可避免,更何況錢德洪和王畿二人早已存在理念分野。然而,或許正是門派的分化,才使得陽明心學迎來了新的生命力。 根據(jù)黃宗羲《明儒學案》,陽明學派可按地域分成七大門派,“門徒遍天下,流傳逾百年”。陽明心學影響力太大,以至于嘉靖、隆慶以后,沒有幾個人對程朱理學篤信不疑了。 按照“天泉證道”時體現(xiàn)出來的理念差異,陽明心學則被分成現(xiàn)成與工夫兩大系統(tǒng)。王畿的虛無派和王艮的日用派,均屬于現(xiàn)成派;聶豹、羅洪先的主靜派,鄒守益的主敬派,錢德洪的主事派,則屬于工夫派。 在中國歷史上,在陽明心學之前,從來沒有一種學說,能夠如此肯定個體價值。難怪后來的東林黨領(lǐng)袖顧憲成說:“士人桎梏于訓詁詞章之間,驟而聞良知之說,一時心目俱醉,猶若撥云霧而見白日,豈不大快!” 史學家余英時評價陽明心學為“一場偉大的社會運動”,他說,王陽明是要通過喚醒每一個人的“良知”的方式,來達成“治天下”的目的。這可以說是儒家政治觀念上一個劃時代的轉(zhuǎn)變,我們不妨稱之為“覺民行道”,與兩千年來“得君行道”的方向恰恰相反。他的眼光不再投向上面的皇帝和朝廷,而是轉(zhuǎn)注于下面的社會和平民……這是兩千年來儒者所未到之境。 到了王艮的泰州學派(日用派),更加注重對底層人民的教育,主張君子平民化,從而形成較為徹底的平民儒學。泰州學派門下相繼涌現(xiàn)出徐樾、顏鈞、羅汝芳、何心隱、李贄等“能以赤手博龍蛇”“非名教之所能羈絡(luò)”(黃宗羲言)的杰出人物。他們推崇自然人性,沖決一切網(wǎng)羅,其影響不僅局限于思想界,還擴展到文學藝術(shù)等泛文化領(lǐng)域。一時間,重情主義、自然主義、自由主義、個人主義等社會思潮,伴隨晚明的市民經(jīng)濟,構(gòu)成了一個相互促進、相互發(fā)展的閉環(huán)。 晚明出現(xiàn)了包括“四大奇書”在內(nèi)的世俗小說,以及馮夢龍、凌濛初等人的通俗小說,除了有刻書、印刷、交通、識字率等因素的促成外,本質(zhì)上還是陽明心學影響下的產(chǎn)物。信奉心學的士人,以“人人皆可成圣人”的精神信條,通過通俗小說、戲曲等“愚夫愚婦”容易接受的藝術(shù)形式,來達成心學的傳播。而這也是王陽明本人所堅持的“親民論”的具體體現(xiàn)。他生前曾批評弟子以高姿態(tài)去教人,結(jié)果把人都嚇跑了:“你們拿一個圣人去與人講學,人見圣人來,都怕走了,如何講得行。須做得個愚夫愚婦,方可與人講學?!?/span> 在吳承恩的《西游記》中,到處可以見到“心”字。如第一回,孫悟空尋訪到須菩提祖師住處“靈臺方寸山”時,李贄就批注指出:“靈臺方寸,心也?!薄耙徊俊段饔巍?,此是宗旨?!痹凇靶痹氯嵌础焙螅钯椨峙溃骸靶痹孪笠还?,三星象三點,也是心。言學仙不必在遠,只在此心?!倍鴷械膶O悟空,熱愛自由,睥睨權(quán)威,敢作敢為,在中國古典小說史中也屬于橫空出世的藝術(shù)形象。這些無疑都是心學理念的折射。 王陽明生前曾說,他的良知之說,是從百死千難中得來的。也正如此,才越發(fā)彰顯他的學說的生命力。一直到明末,他的心學塑造了整整一個時代。 06與民間的蓬勃生長截然不同,陽明心學自從被嘉靖定為“偽學”之后,在官方層面就始終處于壓抑狀態(tài)。直到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信奉心學的徐階以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參與機務(wù),也就是入閣,局面才慢慢開始解凍。 朝廷官員各有出身,各有思想,他們并非鐵板一塊。王陽明在世時雖然被皇帝打壓,但他的事功和思想,仍然潛移默化影響了許多在朝為官的同僚。這些人隨著自身權(quán)勢的上升,為陽明心學的正式解禁作出了貢獻。 徐階是陽明心學的信徒 另一方面,嘉靖以后,隨著市民社會的發(fā)展,官方的控制力越來越松弛。城市、商業(yè)、交通,以及印刷技術(shù)的發(fā)達,使得知識的獲取和傳播更加方便,并越來越超出官方意識形態(tài)所設(shè)定的邊界。士紳和商人有了財富積累,他們對思想的表達和知識的訴求更加強烈。這與陽明心學的理念一拍即合,從而助推了其傳播。 兩者合力,被程朱理學過分約束心靈的士人,被官方制度過分約束生活的市民,都相當歡迎陽明心學簡潔明快的理想主義表述,以及對舊學說的激烈批判。 一種活潑潑的思想,要去改變當下的世界。這是中晚明社會的期許,也是王陽明曾經(jīng)的自我期許。他創(chuàng)立心學,不僅是為了安頓內(nèi)心,最主要是為了拯救時局。他一輩子多次被派往各地鎮(zhèn)壓此起彼伏的叛亂與起義,在這個過程中深刻感受到明朝中期的統(tǒng)治危機。正如他所說的,“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要打垮山里面的叛亂者是不難的,難的是怎么破除和消解人民對現(xiàn)狀的反抗,如何重新整肅人心。 因為是拯救時局,體現(xiàn)在政治上,就出現(xiàn)了路線的分歧:有人認同,有人反對。 歷史學家韋慶遠認為,明朝隆慶年間,朝廷上形成了尊奉陸王心學的徐階、李春芳、趙貞吉與實際上信奉法家學說的高拱、張居正之間的路線沖突。在這種沖突中,內(nèi)閣首輔先后由徐階—李春芳—高拱—張居正等人擔任,最終高拱與張居正勝出,以致形成了對陽明心學發(fā)展不利的政治態(tài)勢。 張居正擔任首輔的十年間,陽明心學的傳播遭受重創(chuàng)。 張居正早年也迷戀過心學,但出任朝廷要職之后,他關(guān)于如何挽救時局的思考,得出了與王陽明截然不同的答案——王陽明給出的藥方是拯救“人心”,張居正則提出自上而下的政治經(jīng)濟改革。而推行政治經(jīng)濟的全面改革,應(yīng)該加強集權(quán)和思想統(tǒng)一,在此維度上,陽明心學所引起的思想自由反倒成了改革的障礙,必須予以清除。 張居正畫像 萬歷七年(1579年),張居正下令關(guān)閉天下書院,禁毀私學,并申言對違反者“許各撫按衙門訪拿解發(fā)”,全國60多家書院就此關(guān)門大吉。但陽明心學泰州學派弟子何心隱對此毫不理會,他在京城、湖北等地繼續(xù)創(chuàng)建會館講學,還要求朝廷放開私學,否則他就要入京驅(qū)逐張居正。 兩個月后,為了邀功的新任湖廣巡撫王之垣在徽州緝拿了何心隱。審問時,何心隱拒不下跪,并高聲抗辯。王之垣命衙役踢折他的雙腿,痛笞百余杖。 何心隱強忍著劇痛,怒吼道:“公安敢殺我?亦安能殺我?殺我者,張某(張居正)也!”說完,氣竭而盡,死于獄中。 何心隱之死,是心學傳播受挫的一個象征性事件。但朝廷對心學的態(tài)度,隨著政治斗爭而隨時調(diào)整。張居正去世兩年后,萬歷十二年(1584年),萬歷皇帝聽從申時行等人的意見,決定將王陽明、陳白沙、胡居仁一并從祀孔廟,享受儒者的最高待遇。由于朝廷態(tài)度的驟然轉(zhuǎn)變,從此時起,撕下“偽學”標簽的陽明心學便在整個社會中風靡開來。 18年后,又一起轉(zhuǎn)折性事件發(fā)生。 萬歷三十年(1602年),泰州學派傳人李贄以“邪說惑眾”被捕入獄。不久前,萬歷皇帝下詔,嚴詞批判心學,稱“近來學者不但非毀宋儒,漸至詆譏孔子,掃滅是非,蕩棄行簡,復(fù)安得忠孝節(jié)義之士為朝廷用”?對朝廷來說,心學塑造出來的思想解放與個人主義,并不利于統(tǒng)治,所以還是要彈壓,尤其是要拿走極端、影響大的人殺雞儆猴。 李贄是王艮之子王襞的弟子,以思想深刻、崇尚個性、行為大膽出名。他否定孔子、孟子的圣人地位,認為孔孟非圣人,也和常人一樣,大家沒有高低之分,所以人人皆可成圣,沒有必要以孔孟的是非觀作為自己的標準。這些激烈的言論,讓他被盯上了,繼而被捕。 李贄(卓吾)畫像 一天,一名侍者在獄中為他剃頭。趁侍者離開的間隙,他拿起剃刀,朝自己的脖子上割下去,頓時鮮血淋漓。 侍者大急,問他:“和尚痛否?” 李贄已不能出聲,用手指在侍者掌心寫字作答:“不痛。” 侍者又問:“和尚為何自割?” 李贄寫道:“七十老翁何所求!” 根據(jù)袁中道的記載,李贄在自刎兩天后才死去,永遠告別這個“世不我知,時不我容”的世界。 而陽明心學的黃金時代,也跟著李贄一起告別了這個世界。曾經(jīng)為了救世而創(chuàng)立的學說,在現(xiàn)實的壓制下,慢慢蛻變成了士人們自我生命安頓的學說。心學,僅止于內(nèi)心,脫實入虛,便式微了。 又40余年后,清軍入關(guān),新王朝崇尚儒術(shù),提倡程朱理學,實學思潮興起,陽明心學地位更是一落千丈。梁啟超說,陽明心學是一劑“興奮劑”,如今強勁的藥效退去,衰疲的副作用來了。 所有的這一切,興衰榮辱,王陽明本人是否預(yù)見得到呢? 曾經(jīng),有個叫徐樾的弟子,虔敬地希望和王陽明見上一面,王陽明答應(yīng)了。見面后,徐樾確信自己得到了心學的真諦,王陽明便讓他舉例說明。徐樾興奮地舉起例子來,但他舉一個,王陽明否定一個。舉了十幾個,已無例可舉,徐樾相當沮喪。 王陽明就指著船里蠟燭的光說:“這是光。” 在空中畫了個圈說:“這也是光。” 又指向船外被燭光照耀的湖面說:“這也是光?!?/span> 再指向目力所及處:“這還是光?!?/span> 徐樾這才重燃興奮之情,王陽明說:“不要執(zhí)著,光不僅在燭上。記住這點?!?/span> 回望陽明心學在明朝的起起落落,這聽起來,像極了一個生動的隱喻:不要執(zhí)著,光不僅在燭上。 參考文獻: [明]王守仁:《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 [清]谷應(yīng)泰:《明史紀事本末》,中華書局,2015年 [清]張廷玉等:《明史》,中華書局,1974年 [清]黃宗羲:《明儒學案》,中華書局,2008年 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中華書局,2019年 錢穆:《陽明學述要》,九州出版社,2015年 樊樹志:《明史講稿》,中華書局,2012年 葛兆光:《中國思想史》,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01年 張祥浩:《王守仁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 陳來:《有無之境——王陽明哲學的精神》,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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