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學家的生活是寂寞的。他一點點挖去泥土，在一堆破瓷片、爛青銅和腐朽的尸骨之間，去推測墓葬里的人都是什么人，當時是怎樣的社會，這里發(fā)生過什么。

所幸有考古學，可以告訴我們更真實的歷史。無論文字怎樣被修改掩飾，我們依然可以透過考古，看到古代祖先的丑惡和苦難。

我曾在隨州曾侯乙墓博物館參觀。曾侯乙下葬時，有21位妙齡女子殉葬，年齡在13歲到26歲之間。在博物館，還列出了這些女子的身高。據(jù)推斷，這些女子不是他老婆，不是他女兒，而是表演音樂歌舞的樂工。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演員，藝人，文工團。

曾侯乙是個音樂愛好者，著名的曾侯乙編鐘就是他的陪葬物。他帶個文工團下去給他死后演奏，似乎也正常。

我在想這21位女子是怎么死的。

她們的主子曾侯乙死去的時候，她們或許已經(jīng)知道自己要陪葬了。那時候她們當然無法逃離。執(zhí)行命令的人只知道執(zhí)行命令，并不在乎殺人。在他們看來，執(zhí)行命令就是天職。

我猜想她們最可能被勒死。曾侯乙忠誠的士兵把用繩子一勒，她們就一個個死掉。但是勒死的人臨死前非常痛苦，面目猙獰，據(jù)說還會像吊死鬼一樣舌頭伸出來?？傊账赖牟粫每矗砸灿锌赡苁呛人幹卸径?。那年頭的毒藥種類也不太多，服毒死的應該也是面目猙獰。

所幸這么多年過去了，尸體腐爛了，也看不出當時的面部表情。

用刀子直接殺的概率不大。因為這樣會出很多血，身體也不完整，曾侯乙大概不喜歡。

據(jù)說還有一種做法是灌入水銀。先給殉葬人吃藥陷入昏迷，然后在頭皮上割開一個口子，把水銀灌進去。由于水銀的殺菌作用，可以保持尸體長時間不腐爛。

也有一些殉葬者是活埋的。有些放在棺木里，蓋上棺蓋，釘子釘死。等到氧氣耗盡，自然就憋死了。

地位更低的殉葬人，可能是綁上繩子扔在坑里，直接用土蓋上活埋。

曾侯乙死的時候，是戰(zhàn)國時期，那時候已經(jīng)是周制定禮之后的文明時代。在這以前，人祭普遍存在。

小屯殷墟墓葬群的挖掘顯示，二百墓主，殉葬的有三千六百多人。加上其他一些凌亂骸骨，可能超過四千人。

但是考古學家認為，有些不是殉葬，而是葬禮上的人祭。殉葬是需要資格的，你得是主人身邊的人，妻妾奴仆這里，死后才有資格殉葬。那些人祭的，只是祭祀用品。

甲骨文主要用途就是記錄各種占卜祭祀。商人迷信，凡事都要占卜祭祀。祭祀的時候，有時候殺動物，有時候殺人，叫人祭。所以甲骨文里面有很多記錄殺人的內(nèi)容。

但是也有人說叫人祭并不合適，因為按照商朝統(tǒng)治者的理念，那些被殺的不是人，而是其他動物。比如羌就是一種動物。

跟羌類似的還有好幾種其他被視為動物的族群。在「祖甲改革」之前，祭伊尹是重要儀式，經(jīng)常列著「牛三百、羌五十」，牛和羌是并列的。

羌這個字保留下來，這是幸運的，到現(xiàn)在還有「羌人」，「羌族」的說法。周朝大姓「姜」，就來自「羌」。

甲骨文里用于祭祀的其他的被視為動物的幾種人類，它們在現(xiàn)代漢字中沒有對應漢字。或許是族群滅絕了，徹底消失了，同化了，找不到了。

當時羌和其他族群并不被視為人類。羌，就是一種類似于羊的動物。所以抓羌祭祀 叫「獵羌」。周人的工作任務，就是抓這些被視為獸類的人類，來當祭祀用品。

商的敵人是人方（尸方）、鬼方、共方、土方、印方、羌方之類，抓到的俘虜，或者當奴隸，或者殺掉，或者人祭。

甲骨文里有「殺」字，但是涉及羌人祭，卻經(jīng)常是「用」，因為羌不是人。

我們可以設想一下當時商朝要舉辦慶典活動的盛況。一群全副武裝的周人奉命去抓羌和野羊。羌四處逃竄，但是終究沒法逃脫被獵捕的命運。

至于他們被抓后，是吊起來在火上烤中間劈開后掛起來，還是切掉大腿，或者煮熟了當食物，這得看當時祭祀典禮的需求。

無論哪種死法都很痛苦。我覺得架在火上慢慢烤熟，應該是最難忍受的。

周朝比較文明，放棄了諸多用活人祭祀的巫術(shù)典禮。但是他們也不把周邊的人當人類。

后來的中原人依然把周邊地區(qū)的其他人當動物。夷、狄、犬戎，都是動物。比如你看六祖壇經(jīng)，就知道六祖慧能是個獦獠。

歐洲人在古代也經(jīng)常把黑人當動物看，甚至關在動物園，大家覺得那是來自非洲的一種和人類相似的動物。

有一天，一個傳教士告訴大家，黑人不僅可以學會歐洲的語言，還會接受歐洲的宗教，禱告敬拜他們的神。這個發(fā)現(xiàn)改變了大家對黑人的觀點，從此黑人不再是動物野獸，而是人類。

這些黑人若是出現(xiàn)在商代，大概也是和羌一樣被當做獸類抓來祭祀用。

甲骨文是很難找到的史料?，F(xiàn)存國內(nèi)的甲骨資料中，找到有關人祭的1350多片甲骨，上面刻有卜問人祭的卜辭，就有 1990多條。

僅商王武丁時期的人祭卜辟就有673片甲骨，卜辭1006條，祭用9021人，另外有531條未記用人數(shù)，其中一次最多用了500個。

如果這些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的甲骨僅僅是所有祭祀甲骨的百分之一，或者千分之一，那么總共用于祭祀的人有多少呢？

這些著名的青銅器，是烹飪?nèi)梭w用的?？脊艑W家挖掘時還發(fā)現(xiàn)里面有人頭。有些祭祀需要把人頭煮爛。商朝的祭祀儀式至少有二百多種，每種都不一樣，所以人祭的方式也不一樣。

「卯」字的意思把人從中間縱向剖開，掛起來。

「燎」，「烄」都是火燒。有些奇怪的祭祀，比如「黃」，就是求雨時用佝僂病殘疾人燒死當祭品。

肔，是剖腹后拉出腸子和各種內(nèi)臟。

「戠」，是去內(nèi)臟后曬干成臘肉。

「胹」，是烹飪?nèi)祟^。

在原始的土地上，有不計其數(shù)的部落，他們生息，繁衍，消亡。

有一天，一個叫「商」的外來族群突然變得強大。他們不斷征服別的部落，要他們臣服。商擁有青銅器，不知道他們從哪里得到的技術(shù)，總之他們的武器和戰(zhàn)斗力比土著強大。

他們非常迷信，相信萬物都有神，死后都有鬼，祖先的鬼會幫助他做事，所以經(jīng)常祭祀。他們做任何事都要占卜，大到國家大事，小到生孩子、蛀牙、感冒之類的小事，都要占卜。

他們祭祀祖先和鬼神，需要大量動物和人祭。因此需要不斷去打仗、抓俘虜來殺。

在打仗過程中，他們征服了越來越多的其他部落，占領越來越多的土地。

有人說這是他們的統(tǒng)治術(shù)。把祭祀作為一種常規(guī)，就可以有理由經(jīng)常殺人，以殺人威嚇被統(tǒng)治者，讓他們臣服。所以征服是目的，殺人只是手段。

也有人說因果關系反了。他們有殺人祭祀的習慣，到處抓人殺，無意中樹立了權(quán)威，而成為統(tǒng)治者。因為人類的歷史，就是誰可以隨時殺你，你就會以他為統(tǒng)治者。

這其中的因果關系，或許很難搞得清。

設身處地做個設想，我若穿越過去，生活在那個年代，大概也屬于隨時可能成為人祭的那種土著。從小就會被家人教導：千萬別去殷附近的地方，去了就會被殺。

那時候的商，就是神一般的存在，所到之處，人人臣服。后來有一天商派來的官員帶著士兵到了我住的村子，大家戰(zhàn)戰(zhàn)兢兢，以為要被抓去當人祭了。但是出乎意料的，這位官員說，只要我們遵守武丁的規(guī)定，奉他為天子，就可以保證平安。

于是大家三呼萬歲，扣頭謝恩，覺得武丁真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最仁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