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從那天天還未亮屋外窸窣的響聲把我吵醒開始,從小女孩坐在床上看見昏黃的房間空無一人開始,快樂似乎永遠被劫持在了七歲之前。 大家都說我總是那么快樂,甚至有些羨慕我這樣的性格。 其實,我“假笑”生活這么多年,很累。 我有時會想假如我是那種性子剛烈,受不得半分委屈的人,或許我會真的快樂。 可是,我偏偏是個軟弱的人,偏偏是個開朗又十分感性的人。 偏偏是個不擅長拒絕,可以忍氣吞聲的人。 何謂應(yīng)該? 以與她朝夕相處的十余年算嗎? 還是以她替父母將我照顧長大來算? 如果說,以相處的時長計,那我只是煎熬了十余年。 如果說,以將我?guī)Т笥嫞俏以缭谶@十余年死了無數(shù)次。 這輩子 若問我第一個恨的人,是奶奶。 若問我最想逃離的人,是奶奶。 甚至 我這輩子第一次動了想殺人的念頭,也是奶奶。 明明朝夕相處的這十幾年,足夠讓兩個陌生人成為摯愛。 而我的這十幾年,只是把兩個原本的陌生人變成彼此討厭的人。 因為家庭矛盾,我的到來并沒有招到老人的喜歡。 她喜歡哥哥。 一直是。 爺爺去世很早,奶奶與父親分了家,且改嫁去了別家。 沒幾年,我七歲左右時,奶奶改嫁的丈夫去世,父親將她接了回來。 我七歲多,父母外出,將我與哥哥托付給奶奶。 哥哥大我?guī)讱q,早早便離開家去外地上學,家里便只剩我和她。 只記得某天醒來,天還未亮,屋外是奶奶在收拾東西,房間里空無一人。 房間里的陳設(shè)似乎與往常并無區(qū)別,只是一種無形的空洞包圍著我,似乎生活里的熟悉感突然被抽走了一部分。 此后,每年都會有一次生活突然被抽走一部分后的空洞體驗。 那部分,大概是愛。 我也記得剛開始與奶奶相處的時候,她會給我過生日,我生病會半夜背著我去醫(yī)院。 其實我記得她費力背著我爬階梯回家的場景,小只的我無力趴在她的背上,頭頂是漆黑一片的夜空,那條回家的路寂靜得可怕,可我并沒有感到害怕,還睡得很香。 而往后的十余年,再也不曾見過那種溫暖。 以至于我會懷疑那些我記住的溫暖是不是我的夢。 她有多討厭母親,我無法估量。 大概小女孩記憶中的畫面能給出一些答案—— 小女孩不知道在屋里玩些什么,只聽見屋外傳來兩個女人爭吵的聲音,她跑到屋外呆呆的站在房檐下,不遠處是母親在與奶奶拉扯,父親在一旁試圖拉開她們。 不知道看了多久,奶奶沖進廚房拿著一把菜刀跑了出來。 多年過去,我還能看見母親眉間還有著一條若隱若現(xiàn)的細長刀疤。 多年前,母親滿臉是血,哥哥幫她捂著額頭趕去醫(yī)院時,我依舊呆呆的站在房檐下。 甚至都不記得是否開口問過大人,她們這是怎么了,母親又是怎么了? 在我與奶奶相處的日子里,她總是說母親如何的不好,甚至說母親虐待于她,教我和哥哥長大如何對待母親,如何替她報仇。 而我只是聽著。 直到聽旁人評價奶奶是個多么難纏的婆婆,聽旁人提及當年她與母親的恩怨,再加上我印象中母親是個極其不錯的女人,我才試著替媽媽說好話,試著去反駁她。 她說,當年母親拿著菜刀要砍死她,她不得已反抗才碰了母親額頭一個口子。 我從未說我記得當年的事,她也以為我不記得。 慢慢我似乎懂得,奶奶的賣慘里大多數(shù)存在演的成分。 我的反駁也讓她開始疏遠我,討厭我。 她總是說我會頂嘴是我母親教我的,還質(zhì)問我我母親是不是說了她很多壞話。 然而,母親幾乎很少向我提及她與奶奶的恩怨,也從不曾教我如何與奶奶對著干。 可是在奶奶的心里,這個假想敵一直存在。 于是,我便也成了奶奶的假想敵。 奶奶放在哪的東西她忘記了,她會罵我,會說我拿了她的東西,會說難聽的話。 事后她找到忘記的東西,她會當作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循環(huán)往復。 家里有幾個雞蛋,有幾包豆奶粉,有幾顆糖等等她會每天數(shù)好幾遍。 害怕賊惦記嗎?或許吧。 只是少了什么,第一個罵的人是我,第一個她質(zhì)問的人是我。 少的是什么,她只是數(shù)錯了而已。 嫌棄我洗碗后沒把柜子擦干凈,吐槽我掃地不知道把所有房間都掃一遍,放學不知道早點回家?guī)兔Ω苫畹鹊?,她說我跟我媽一模一樣。 晚上睡覺聽著她的念念叨叨睡著。 半夜會讓“睡死”的我給她蓋好腳下的被子,睡夢中的我根本沒力氣扯動厚重的被子,扯著甚至又睡了過去。 她會掐你大腿,把你從夢里拽回來,給她蓋被子。 我睡覺從不安分,常年做噩夢,經(jīng)常會踢到她。 她會再次使勁把你從噩夢里解救出來,只是第二天腿上總有淤青。 記得六年級了,在學校姐妹問我腿上那么大個傷口怎么弄的,我看著白嫩的皮膚上帶著早已凝固的血跡,不知該說什么。 總不能說這是昨晚我奶奶給我撓的吧。 我很早就提議讓我獨自睡一個房間。 奶奶說她不想多洗一床被子,便拒絕了我。 我不記得和她同床睡了多少年,或許有六七年吧。 為了睡覺后不再踢到她。 我試著睡覺時悄悄把腿綁在一起,試著把手和床邊的柱子綁在一起,試著睡覺離她遠一些。 似乎并沒有什么用。 只是做噩夢的頻率越來越高而已。 幾乎每個晚上都想父母,都會想和爸媽睡的那幾年他們從沒有這么對過我,都會蜷縮在被子里悄悄哭著睡著。 家里養(yǎng)著的小雞被野貓叼走了。 她二話不說拿著竹鞭子就抽我,一邊打還一邊逼著我承認。 讓我承認什么? 讓我承認,是我把小雞弄死了,讓我說出把小雞的尸體丟哪兒了。 我倔強說我沒有。 她便打得越狠,說我說謊。 其實那天鞭子游走在身上的時候,我也在心里糾結(jié)過,要不我就認了吧,說不定承認了我她就不會再打下去了。 我沒有承認,只是哭得很大聲。 我甚至想再哭大聲一些,想讓鄰居伯伯來救我。 那天沒有人來救我,我只是哭著不承認。 竹鞭子抽了一段時間。 她終于放過了我。 我卻沒有放過我自己。她打累了,一邊罵我一邊出去了。 我哭得喘不過來氣,渾身都是火辣辣的燒灼感,心里更是難受得絕望。 我在屋子里找到了治肚子疼的藥,吞下了一整盒的藥。 那天下午,肚子里像有一把刀在絞我的肉。 我捂著肚子,強忍著不哭出聲,在廁所的地板上蜷縮著趴了一個下午。 我其實已經(jīng)準備好離開這個世界。 可是我還是好好的爬了起來,裝作什么事也沒有的出現(xiàn)在奶奶面前。 她只是說,一下午又出去鬼混。 往后的好幾年,肚子總會絞痛,胸口總會抽著疼。 只有我知道不是吃壞了肚子,是那天留下的后遺癥。 我也試著在她打我的時候逃跑。 可是那天她追著我,我想到不知道該跑哪里去便停下讓她打了一頓。 可是,我的父母親從小都不曾打過我,連語氣重的時候也是極少的。 她不允許我和鄰居小伙伴一起玩。 不允許我在外過夜,甚至在外婆家呆久了她也會說三道四。 我漸漸不喜歡參與任何的集會,就算親戚家有酒席我都不想去,她便說我沒出息。 后來 外婆患上阿爾茨海默癥,忘記了所有人,也在病魔折磨她幾年后去世了。 我失去了一個待我極好的人。 失去了一個每逢節(jié)日就來接我去過節(jié)的親人。 奶奶說外婆遭受這一切都是應(yīng)該的,我實在對奶奶產(chǎn)生不了什么好感。 她怎會這般尖酸刻薄,毫無同情心。 和她相處的那些年,全是噩夢。 每天周而復始,重復再重復,委屈再委屈,想死再想死。 我試著吃各種藥。 我不知道吃多少藥可以死去,而我也是看當時受了多大委屈決定藥量,以我至今還活著來看,所有的委屈都還不至于讓我死去吧。 我嘗試跳高高的墻,試著用布條勒自己脖子,試著用小刀割手腕,試著將頭浸在水里,可是剛開始便太疼了,以至于受些皮肉傷便停止了自縊。 但痛苦沒有結(jié)束我便沒有結(jié)束想死的心。 循環(huán)往復。 我想著離家出走,計劃無數(shù)次。 直到上了中學,可以一周回家一次,我巴不得不回家。 我干爹給我父親提議說,給我辦張銀行卡,每周我自己取錢用,讓我學學分配自己的零花錢。 父親也答應(yīng)了,每月會給我打一筆零花錢,我自己每周取一部分來用。 父親也會不定時給奶奶匯去一筆錢用來作家里開銷。 明明沒有什么問題,奶奶也沒說過反對。 這事卻成了我與奶奶關(guān)系惡化的導火索。 她覺得父親單獨給我打錢是故意分離出她,可是她愛他的兒子,她不怪她兒子,便怪上了我。 每周回去她都要不停地數(shù)落我,我也會跟她頂嘴。 有男同學給我打電話,她便說我不知檢點,和男人勾三搭四,甚至說我跟那時候窯子里的女人并無二樣。 我開始不回家,周末去同學家過。 最久連續(xù)一個多月沒回家,她也不找我,只是打個電話向父親告一狀,說我?guī)Я宋辶鶄€男孩子回家,母親打電話問我這事的時候我都無語了。 她老人家的演技過去這么多年都沒褪色過。 直到我回去時,她在全村散布我和男人走在一起,出去鬼混不回家的話。 姑姑的女兒小我許多,常來我家玩。 只是周末我回家只有妹妹會跟我打招呼。 奶奶做飯只做她和妹妹的,筷子都不會多拿上桌一雙。 妹妹吃飯時看見我坐在一旁沒有吃飯。 問她外婆:“姐姐為什么不吃飯?” 她陰陽怪氣的說:“她看得起我們這些雜糧哇?她在外面吃香喝辣才不會吃這些。” 妹妹又問:“那姐姐晚上睡哪里,和我們一起睡嗎?” 她說:“她睡路邊都跟我們沒有關(guān)系。” 或許妹妹沒有聽懂外婆這么直白的意思,我只是盯著電視想我為什么要回來。 看著她從放雜物的柜子底層拿出一大包零食遞給妹妹,我默默轉(zhuǎn)身繼續(xù)洗碗。 那個柜子從不放吃的,如今想來,是怕放其他地方被我看見了吧。 妹妹進我房間拿了我的零花錢,無意發(fā)現(xiàn)后讓妹妹還給我。 妹妹耍賴躺在地上撒潑,我還未做什么,奶奶火急火燎跑過來抱起妹妹,然后數(shù)落了我整整兩個小時。 我跑上樓關(guān)上門,她便在樓下大聲的罵我。 最后她做主將我的零花錢給了妹妹。 我去上學的期間她也總是將我的東西做主送給妹妹,像我這么念舊的人,丟了朋友送的東西總會很生氣。 且不論她的教育,我是真心覺得惡心。 我一直知道她重男輕女的,只是在我和妹妹之間,傾斜還是這么大。 她來開家長會,只是為了領(lǐng)學校發(fā)的那點錢。 某次她開完家長會竟沒有走,說要帶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走出校門問我有沒有帶銀行卡,讓我取些錢給她。 我說我沒帶卡,而且卡里沒錢了。 她轉(zhuǎn)身便走了,我又回頭逆著人群進了學校。 回去還是問了父親有沒有給她寄錢,父親說那天剛叫她去取了錢。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對我這般? 難道我真的這般討人厭? 高中每月回家一次,能留校的時候我整個學期都不回家。 如今,能不回家我一年都可以不回家。 我長大些了,她也老了。 她不會再向我動手,只是每次回家依舊招她嫌棄,依舊對我說難聽的話。 有時候我也會同情她,那么多人說她不對的時候,她能委屈的哭。 我也會想,家里下暴雨的時候她一個人在家會不會害怕? 也會想,她偶爾還是會關(guān)心我,盡管這份關(guān)心不知真假,也著實短暫。 我沒有那么恨她了。 不常相處的幾年我已經(jīng)不怎么記恨那些過去,只是再回想她對我的“特別”,依舊會忍不住掉眼淚。 再讓我回家的時候所有的反感依舊都會爆發(fā)。 我沒辦法原諒她“囚禁”我的這些年,沒辦法像個圣人一樣以德報怨。 沒辦法因為她“養(yǎng)”了我這些年便忘記那些傷害。 我只能像個沒事人一樣繼續(xù)招她討厭,繼續(xù)勉強自己和她相處。 我也沒辦法跟父母說這些年我經(jīng)歷了什么。 我不想再讓他們兩代人之間爆發(fā)矛盾,這份“委屈”我藏了十多年,也盡力在父母面前表現(xiàn)乖巧。 我總覺得在和父親爭論的時候我會忍不住說出口,我只是不想回到那個夢魘的家,不想和不喜歡我的人呆在一起。 父親卻總是道德綁架與我。 讓我不嫌家貧,讓我不計較奶奶的口是心非。 殘缺的童年真的要用一生來治愈嗎? 母親與奶奶的婆媳關(guān)系,讓我害怕婚姻。 我與奶奶的矛盾,讓我害怕將來把我的孩子留給老人。 我還是極力逃離那個家。 倘若父母在家,我會很期待早點回去。 可是,這樣值得期待的機會,少的可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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