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追溯到數(shù)天之前。
盧叔敏是個讀書人,這天,他收到表叔崔祐甫的一封書信,崔祐甫可不是一般人,是朝中重臣。信中說,表叔剛升任宰相,讓他速來京城,參加今年的科舉明經(jīng)考試。(須特別留意這條信息,全文主旨在此?。?/span>
盧叔敏立即打點行囊,行李不多,但也裝了兩個袋子,橫搭在驢背上。他時而步行,時而騎驢。他帶了一個十來歲的家奴,只能步行,還要負責(zé)趕驢喂驢。(條件太苦)
出發(fā)不久,遇到了一個穿著紫色衣服的行人,只帶了個小包袱。雙方攀談起來,盧生說了此行的目的地,紫衣人說:“與您同路,我去前面的縣城送一封書信?!保ú灰湍吧苏f話)
盧生聽紫衣人說話非常客氣,看著是個恭謹之人,不由心生好感,心想,奴仆太小,萬一遇到點事怕是指望不上,有這么一個人同行也不錯。于是,默許了與紫衣人同路而行。(念頭錯了)
一路上,紫衣人常扶著盧生上下驢,鞍前馬后照顧得很周到。盧生也不讓他吃虧,吃飯時,常常多分些飯菜給紫衣人,紫衣人很領(lǐng)情,每次都連聲道謝。
這天,要經(jīng)過鄂嶺,紫衣人建議早點出發(fā),因為要翻山越嶺,走晚了怕找不到住宿之地,盧生同意。三人一驢天沒亮就啟程了,走了十多里路,天才蒙蒙亮。此時,正走到大山深處。盧生一人走在前面,紫衣人和小奴趕著驢在后面。(險境)
突然,只聽小奴大喊:“救命啊,他打我!”盧生回頭一看,只見紫衣人正輪起拳頭追打小奴。他趕忙走過去說道:“小奴犯錯,有我處罰,有話好好說,別動手!”
紫衣人并不答話,忽然從懷中抽出一把利刃,朝著小奴的肚子猛刺,小奴當(dāng)即開膛破肚,血如泉涌。盧生傻了,急忙翻身爬上驢背,雙腿一夾,催驢快跑。
這驢馱著行李,從來都是慢悠悠地走,盧生讓它跑,它也得跑得起來啊。紫衣人殺了小奴,持刀來追盧生。盧生一看不行,一骨碌身,連滾帶爬地從驢身上跳下來,倉惶逃命,靴子也掉了。跑了沒數(shù)十步,紫衣人已經(jīng)趕上,連刺數(shù)刀,盧生也一命見了閻羅。(身藏利刃,應(yīng)是慣犯)
可是,盧生那冤死的魂魄不甘心吶,于是便有了開頭的一幕。
表兄鄭楚相大早上的在公堂之上做了一個夢,只見盧生慘不忍睹,向他說道:“我死得太冤了,我的魂魄也奈何不了殺死我的賊人?!?/p>
說著,不知從何處牽來一頭白色的牛,這頭牛走起路來一顛一顫的,原來左邊的兩只腳瘸了。(怪牛?。?/p>
他對鄭楚相說:“哥哥,你要記住這只牛。明年八月一日,天亮之時,你去縣城西門等候。那時,會有一群旅客趕著牛進城,這些人都是賊黨,他們從河中府買了牛由此路過。牛群中最后就是這只跛腳的白牛,趕牛的那個人就是殺我的兇手?!?/p>
鄭楚相打了個激靈,一睜眼竟是南柯一夢,大堂之上,哪有什么表弟??蓧籼鎸嵙耍滩蛔〗o同事們講了一遍,同事們有的半信半疑,有的不以為然。
第二天,忽有省府捕盜公文下發(fā),鄭楚相展開一看,只見上寫:
近日,在鄂嶺之上發(fā)現(xiàn)兩具被利刃殺死的男尸,成年男子為書生裝束,年幼的是仆人裝束。根據(jù)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的書札印信判斷,此人是緱氏縣盧叔敏及其奴仆。因書札上有相國崔祐甫印信落款,事關(guān)重大,遂加急上報,已得崔相親筆回復(fù)手札,令河南府加急緝拿案犯。
鄭楚相失聲痛哭,隨后把公文給同事們看了,眾人這才相信他的夢真是神了,唏噓不已。
這之后,河南全省把此案當(dāng)作重大案件對待,可是盡管嚴加搜捕,卻沒找到一點線索。鄭楚相牢牢記住那個夢,沒有線索,那個夢就成了唯一的希望。
一轉(zhuǎn)眼,已是第二年的七月末。鄭楚相找到縣官商量:“明天就是八月初一了,我必須按表弟托的夢去抓兇徒。”縣官聽他講那個夢已經(jīng)不止一次兩次了,這個夢確實神奇,但若信了它又著實荒唐,可從目前來看,也只能用這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了。
二人商定,五更天在西城門外埋伏一隊精干的差役,弓刀齊備,就等販牛旅客的到來。鄭楚相親自率隊出發(fā)了。
破曉時分,遠處傳來了一陣“哞、哞”的叫聲,果然有一支趕牛的隊伍,腳步雜沓,朝城門走了過來。鄭楚相藏在一處民房后面,緊握刀柄,死死盯著,只見有六七個人趕著一大群牛。隊尾有一頭白牛,一瘸一拐地走著,跟牛群拉開了一大段距離,一個人揮動鞭子在白牛屁股后面吆喝著。再細看,牛是左邊的兩條腿有毛病。——整個場景,與夢中表弟的描述絲毫不差。(這次,此人沒穿紫衣。紫色,是貴族的服色。)
眼瞅著趕牛隊伍魚貫入城,白牛也拖拖拉拉地走到了城門口,鄭楚相大吼一聲,眾差役殺了出來,沒等這群人反應(yīng)過來,就已全部拿下。(前有盧生因驢慢而被害,后有兇手因牛慢而被擒)
拷問之下,這些人招供了,果然是一群江洋大盜。鄭楚相重點“照顧”的自然是那個趕白牛的人,出乎意料的是,那人幾乎沒做抵賴就招認,他就是劫殺盧生和小奴的兇手。
他說:“盧生對我是有恩的,都怪我動錯了念頭。我看他的兩只口袋裝得滿滿的,以為都是綢緞,后來才發(fā)現(xiàn)里面全是書,只有綢緞兩匹而已。
“從那之后,總感覺盧生一直跟著我,怎么也躲不開,說實話,我一直想自首,為盧生償命,今天被抓,我沒什么可瞞的了?!保ㄟ@話半真半假,總之,認栽,認命了。)
眾案犯被審清了罪行,全部被判處死刑,鄭楚相終于為表弟報了仇。
這個故事出自唐代的志怪小說《逸史》。靠夢破案,在今天屬超自然范疇,在古代小說里則是家常便飯,包公很多斷案故事都出現(xiàn)了夢境,武松為兄報仇也是因為夢見了哥哥。所以,個人以為,靠夢破案并不是這個故事的重點,重點是這個故事傳遞的一種宿命論觀念。
古人認為,每個人的功名利祿都是天生注定的,特別是科舉功名,這在古代是特別重大的事,一個人能不能考中科舉進而做官,都是命中注定的,所謂“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
再來看故事里的盧生,他是因為得到表叔崔祐甫的一紙書信才決定進京趕考,這事就怪了,你有才學(xué)就去考,沒才學(xué)就先別考,怎么叔父的一紙書信竟然成了考與不考的關(guān)鍵呢?莫非有叔父坐鎮(zhèn),一考就中,一中就做官不成?是不是有什么貓膩啊??
按歷史背景來推斷,還真的是這樣!
舊唐書
崔祐甫是唐德宗時候的宰相,他有一個特點,不論在當(dāng)時還是在后世都引起了巨大爭論,那就是任人唯親!
他任宰相沒幾年的時間里,舉薦過八百多名官員,這些人居然都和他沾親帶故,不是親朋就是好友,有人因此向唐德宗“舉報”,唐德宗看在他平日里為人以及政績都還不錯的情況下,就直接跟他對質(zhì),說:有人對你“擬官多親故”(用的官員都是親朋好友)非常不滿,這是怎么回事?
崔祐甫非但沒有慚愧地低下了頭,還振振有詞做了回答:我用的人必須對他的人品和才華有所了解才行,認識這個人,我對他心里大概有個數(shù),所以自然多用熟人啦。(言下之意,用不認識的人風(fēng)險成本太高。事見《舊唐書》)
其實吧,“任人唯親”這個事看怎么說,還是要視具體情況而定。如果沒有充分的時間和空間來選拔人才,也是個速成之法。再者,如果任用的人確實有能力、守規(guī)則,沒有形成結(jié)黨營私的小團體,也是說得過去的。
了解了這個歷史背景再回頭看這篇小說才更有意思:很明顯,盧生就是被崔祐甫叫過去當(dāng)官的親朋好友之一??!
不過呢,崔祐甫只是發(fā)來了一封書信,甚至連路費都沒贊助一分錢。而盧生自己也很窮,以至于只能帶上簡單的行李,騎著蹇驢(慢驢),帶著幼仆,狼狽地進京趕考(其實是直接當(dāng)官)。這說明,崔祐甫雖然“任人唯親”了,但仍是個清水之官,并沒有能力在錢財上拉親帶故。
然而,故事最終的宿命主題決定了一切:盧生沒有科舉當(dāng)官的命,這條看似坦蕩無比的仕途,反倒成了他的送命之路。更有意思的是,盧生的仇也是親戚(表哥)給報的,可見,靠親戚辦事也不能說不對。
而紫衣人最后認栽,也是同樣的含義:一切都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