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 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 這首詩寫終南山深秋景色。詩中“荊溪”,本名長水,自后魏以來訛為浐水,源出陜西藍田縣,北流至長安東北入灞水。 宋代大詩人蘇軾在《東坡題跋·書摩詰藍田煙雨圖》 中,說王維“詩中有畫”,便引這首詩作為例證。其實,這首詩不僅捕繪出了一幅絢麗、幽深的秋山圖,而且在畫幅中融入了詩人對于生機勃勃的大自然的流連沉醉之情,又不露痕跡地表現(xiàn)出幽玄深邃的禪趣。 詩的前兩句,詩人用工筆細描。他先畫一條蜿蜒曲折、似與游人作伴的山溪。溪中露出了磷磷白石,可見天寒水淺,溪水顯得特別清澄可愛。我們仿佛還能聽到它那潺潺流淌的聲音。接著,詩人便繪山中楓林。因為深秋天寒,紅葉變得稀少了。但它們點綴在清溪、白石、寒山之間,反而更紅艷如火,鮮麗奪目。這一聯(lián),已可見出王維作為詩人兼畫家,對大自然的色彩感受極敏銳,對景物的空間層次把握極準確。他毫不著力,便呈現(xiàn)出近景清溪、白石和中景山徑、霜林,畫面上已富于豐富的色彩感和清晰的空間立體感。 然而,細細品味,我們又似乎覺得這兩句詩所描繪的,既是一幅客觀的秋山自然畫境,又是詩人主觀禪心中的一片悟境。荊溪水淺,卻有晶瑩的白石露出; 秋山寒冷,反而襯得那稀落的楓葉紅艷如初綻的春花。詩人為什么獨獨對大自然中這種景物的關(guān)聯(lián)、變化感興趣?也許,他在其中悟出了世間一切都在生生滅滅、無休無止的禪趣,同時也體會到一種 “象窮道現(xiàn)” 的佛理吧? 三、四句,詩人轉(zhuǎn)而運用潑墨大寫意的手法,展現(xiàn)終南山廣袤、幽深的全景。他給整幅畫面涂抹和渲染出大片濕潤、濃翠的底色。在深山中行走的詩人,忽然覺得衣裳濕了,以為下雨,細看并未有雨,原來是幽深的山林之中,彌漫著空明的、蒼翠欲滴的山嵐,就像一片綠霧,把人都籠罩住了。詩人整個身心都被浸潤了,頓時產(chǎn)生一種細雨濕衣似的涼意。這無邊的濃翠山色作為遠景,同作為近景、中景的清溪、白石、紅葉相互映襯,更顯得色彩繽紛。詩人至此已把他的視覺、觸覺、錯覺、幻覺和心靈深處的美感快感,都滲透到自然景物之中。由于添上這兩筆,詩中的畫,既有逼真、細致的細部描摹、又有總的印象和感受,顯得似真似幻,空靈超妙,顯示出大自然的蓬勃生機,毫無蕭瑟枯寂的情調(diào)。詩人王維,真不愧是丹青妙手。 朋友,當你在欣賞這 “縱使晴明無雨色,入云深處亦沾衣”(張旭《山中留客》) 的秋山翠微的時候,難道不覺得詩人不僅僅在寫景,而是在寫景中含藏了某種意味么?飄浮空際、若隱若現(xiàn)的翠嵐,不像雨水那樣有形有跡,手可觸而耳可聞,卻同樣能夠沾濕人衣,這不是同佛教禪宗所宣示的道無形跡的意理相通么?或許你不一定能領(lǐng)悟到如此深邃的佛理,但從詩人以空際著筆的藝術(shù)手段揮灑出的這一片空濛、涼潤、翠嫩的山嵐中,你大概已經(jīng)體驗到了篤信禪宗的詩人將整個身心融于宇宙自然的人生哲學(xué)與其自然澹泊、清凈高雅的生活情趣了吧? 《山中》這首小詩,正是詩情、畫意和禪趣融為一體的杰作。它的耐人咀嚼、令人深思的禪理,不著絲毫痕跡地含蘊于幽深清遠的畫境、詩情之中,達到了如嚴羽所說的猶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滄浪詩活》)的境界。這樣的境界,就是禪境。難怪宋代詩僧惠洪《冷齋夜話》極口稱譽《山中》是“得天趣”之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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