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道家的楊朱學(xué)派,這個學(xué)派在大多數(shù)人的心里,可能名聲并不太好,一直以來都被人們貼上了自私縱欲的標簽。 但事實上這樣的認知對于這個先秦流派來說,絕對是一種莫大的偏見。而我也是偶然的一次機會,才真正接觸到了楊朱思想的內(nèi)涵。 故事開始前些日子我去外地出差,偶然路過一個天橋,看見有個乞丐在那里苦苦乞討。于是想也沒想,就把兜里的零錢放到了他的面前。 但就在此時,一位路過的中年男子,卻突然嘆了口氣,輕飄飄地來了一句: “身在苦海之中的人,卻還妄想去渡別人,真是看不透??!聽了這一句話,我心里頓時有些不太舒服?!?/p> 于是便起身問道: “那這么說的話,你是在岸上了。如果你真覺得自己比別人更高一籌的話,那為什么不肯施舍些錢財來救濟他呢?” 然而對方卻并沒有被我的話語激怒,反而用一種十分平靜的語氣對我說: 古時候有個叫做楊朱的思想家,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拔一毛利天下不為也。我就是這種人啊,難道不可以嗎? 聽了對方的話,瞬間讓我有種無語的感覺,于是便忍不住回敬了他一句: “那你不覺得這樣的做法和態(tài)度,實在有些過于自私嗎?” 如果每個人都像你這樣冷漠無情,沒有同情心,沒有人道主義,那你覺得這個世界還有溫暖可言嗎? 這時對方往前走了一截,又突然扭過頭來對我說: “你剛才所說的仁義道德,同情仁慈,其實只不過都是后天教化的結(jié)果,是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shù)人,強行灌輸給你的價值觀,而這并非一個人真正的本性?!?/strong> 況且你方才的施舍,也算不上什么仁慈,反而是在害他。我有些不解地跟上去問他: “你不施舍也就算了,也沒有人強迫你去做?!?/p> 但是又何必非要通過否定別人的所作所為,來證明自己呢? 中年男子搖了搖頭說道: “你還是太年輕了。就拿剛才那個乞丐來說,他雖然是窮困潦倒,而且還稍微有些殘疾。 但是如果他離開乞討這個行業(yè),就真的沒有辦法活下去了嗎?當然不是他完全可以通過別的方式好好活著。 然而正是因為有你們這些愿意施舍的人,他才會心安理得的,過著乞丐的生活。 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你所說的同情和善良,是不是也就不會滋生乞丐這個行業(yè)? 更何況一個人通過不勞而獲所得來的東西,跟他自己付出努力換來的東西,對他來說那個更值得珍惜呢? 所以說你覺得你們的同情,對他來說是仁慈,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你不覺得你是在害他嗎?” 我說: “你剛才所說的話固然有些道理,但是也不能一概而論。 剛才那個人雖然不做乞丐也能活下去,但是你也無法否認,在這個世界上,的確存在著很多失去生存能力的人。 難道在面對這些人的時候,你還要一如既往地保持自私和冷漠,眼看著他們餓死凍死病死,而無動于衷嗎?” 這時中年男子看了我一眼,邊走邊說道: 人生在世其實就是一個過程,正如楊朱所說,知生之暫來,知死之暫往。沒有什么看不開的。 因為既然是過程,肯定就有開始有結(jié)束。世界上的蕓蕓眾生,就像是長在一棵樹上的一片又一片樹葉。最終都會有凋落的時刻。只不過有的樹葉被風吹落,有的樹葉被蟲子咬掉,還有的樹葉被一些人摘了下來。而剩下的那些,就是自然墜落。 所以說世間萬物都是如此,從開始走向結(jié)束,只不過結(jié)束的方式不一樣罷了。 那么從這樣的角度來看,你和他們有什么不一樣的呢?你又有什么資格去憐憫別人呢? 只不過是你這片樹葉,在樹枝上停留的時間更長一些罷了?!?/p> 聽到這里,我又忍不住反駁說: “按你剛才所說,既然你連生死都能夠看開,那為什么還要吝嗇錢財這些身外之物呢。你不覺得自己的言行非常矛盾嗎? 你所說的這些道理,就像是一層華麗的外衣,掩蓋著你那一顆自私而又冷漠的內(nèi)心。盡管你覺得自己什么都能看開,但實際上卻什么都沒有看破?!?/strong> 這時中年男子擺手打斷了我的話說: 我這么做其實并不是吝嗇,而是在維護一種平衡的規(guī)則。就像太極圖中,處在陰陽變換中間的那一條線一樣,不偏不倚。 我這么說你可能不太明白,但是你知道嗎?古時候的楊朱雖然曾經(jīng)說過,拔一毛利天下,不為也。然而在這一句話的后面,其實還有一句更重要的點睛之筆。 叫做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這兩句話加起來才是完整的楊朱學(xué)說。我雖然不愿意為別人付出什么,但同時我也不用別人來為我付出什么。 我不想損己利人,但也同樣不會損人利己,這就是我追求的平衡。我知道我這么說你可能不太理解。 但是你可以想想看,你從小就被教育要有同情心,要講仁義,講道德。然而在這種觀念的背后,真的沒有任何目的性嗎? 其實并非如此,你幫助同情別人的目的,是為了在自己有困難的時候,也能夠得到別人的幫助。 這就是大家所說的我為人人,人人為我。所以說人們所謂的仁義道德,本身就帶有一種非常強烈的目的性。 只講究付出和回報的交換,那這樣看起來,到底是誰在執(zhí)著于得失呢? 到底是我看不破,還是你看不透呢? 這時他見我默不作聲,于是又繼續(xù)說道: 在這個世界上,你覺得有幾個人能夠做到那種不求回報的付出呢? 有人即使不貪圖物質(zhì)上的回報,是不是也在期待著名聲上的回報呢? 因為對于某些人來說,名聲比物質(zhì)更有價值。雖然我這么說有些陰謀論的味道,但是你也不得不承認,這個世界上的確存在著很多這樣的現(xiàn)象。 就比如那些靠宣傳正能量,而進行自我炒作的網(wǎng)紅,他們不就是這個套路嗎? 先打造一個不計任何回報單純付出的人設(shè),然后博取流量,博取關(guān)注度。最后再依靠這股熱度,開始大把地撈錢變現(xiàn),甚至實現(xiàn)社會層次的躍遷。 而且在他們宣傳那些所謂的正能量的同時,也影響了很多人的價值觀念,在無形之中形成了某種道德標準。 如果有人不按這種標準來做,就會受到大眾的譴責。而這也就是大家常說的道德綁架。 就比如剛才你施舍比那個乞丐一些錢財,而我卻不這么做。于是你就跑過來質(zhì)問和譴責我。 但是現(xiàn)在我可以告訴你,我之所以不施舍,是因為我不貪圖任何名義和物質(zhì)上的回報。因此我也不會被任何人,以任何名義綁架。 我說: 你這樣做自己確實瀟灑,什么都不用在意。但是與此同時,也拋棄了大多數(shù)人所認同的道德觀念。 你雖然生活在茫茫人海之中,但是在精神上卻像是一個離群索居的人。在你的觀念里,世界上的一切,似乎都比你自己活的舒服,來的更加重要。 所以在我看來,如果說戰(zhàn)國時期的墨家,是一群極端的利他主義者。那么像你這種奉行楊朱思想的人,無疑就是那種自私到極致的利己主義者。 說完這番話之后,我原本以為對方會非常氣憤地與我辯論。但卻沒有想到,他居然給出了一個非常顛覆三觀地回答道: 你知道嗎?其實你剛才所說的自私為我,才是一個人最佳的生存狀態(tài)。人生在世本來就應(yīng)該把自己的生命看成是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 這就像古時候的老子所說——故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 貴生之論這時我再次打斷了他的話說: 這句話我其實早就聽說過,但是這句話也是我在整部道德經(jīng)當中,最難以理解的一句話。如果說一個坐擁天下的君王,不去為整個天下著想,反而愛惜自己的身體。那么對世人來說不是一場災(zāi)難嗎? 而且通過這個觀點,也的確讓我想起了一個關(guān)于楊朱學(xué)派的故事。我記得之前在書里面看到,戰(zhàn)國時期,韓魏兩國曾經(jīng)因為一塊地方而產(chǎn)生了爭奪。韓昭王為此郁郁寡歡,勞心傷神。 而這時候楊朱的弟子,卻跑過來勸韓昭王說,如果砍斷您的兩條胳膊,然后把整個天下送給您。您是否愿意呢? 韓昭王非常干脆地回答,當然不可能了。 于是楊朱的弟子又順勢說道。那您想想看,跟整個天下相比,韓國是不是要小得多了?而跟整個韓國相比,您現(xiàn)在與魏國爭奪的那一塊地方,是不是又要小了很多? 您既然都不愿意為了整個天下,來損害自己的身體,那又何必為了這么小的一塊地方,而勞心傷神呢? 說到這里我故意停頓了一下,然后看著眼前的中年男子說: 你覺得如果韓昭王完全采納了楊朱的思想,以身為貴,以物為輕。完全只顧整個國家的利益而不顧,只顧著自己修身養(yǎng)性。那么韓國恐怕早就被魏國給滅亡了吧。 這時只見對方呵呵一笑說: 在這個世界上,能夠真正理解揚朱思想的人實在是太少了。包括他的那位弟子,也是徒有其形,而喪其神了。 因為揚朱學(xué)派的核心思想并不是貴身而是貴生。這兩者之間雖然只有一字之差,但真正的含義卻相差甚遠。因為身只是身體,而生卻代表著整體的生命狀態(tài)。 身體的狀態(tài)只是生命形態(tài)的外在表現(xiàn),它的本質(zhì),還是要取決于人的思想和內(nèi)心。換句話來說,人作為一個生命體,其實就像自然界中的一棵大樹一樣。 而身體所表現(xiàn)出來的外在狀態(tài),就是我們所能看到的樹干與枝葉。而一棵樹的枝葉茂盛與否,則完全取決于它的根系是否健康,是否發(fā)達。 所以按照古人的傳統(tǒng)理論來說,一個人要想身體健康,就必須要保證體內(nèi)氣血通達。而要想讓體內(nèi)氣血通達,就必須做到內(nèi)心通暢。但是一個人究竟怎樣才能做到內(nèi)心通暢呢? 首先就是要把自己該做的事情處理妥當,然后才能心安理得,身心舒坦。 比如韓昭王作為一國之君,就必須讓自己的國家國富民強,沒有內(nèi)憂外患,他才能夠內(nèi)心通達無礙身體泰然自若。 所以說楊朱的那一位弟子,其實并沒有真正領(lǐng)會其中的精髓,因此才會一味地強調(diào)貴身體輕物,而不知道通過外物來成全自身。說到底還是太過于執(zhí)著,太過于片面了。 我說: 那么如此說來的話,你剛才所說的一切,跟你之前的觀點豈不是自相矛盾了嗎? 你之前說楊朱強調(diào)的是既不付出也不索取,但是如果一個君王為自己的國家去付出的話,豈不是打破了這種平衡嗎? 這時中年男子不屑地說道: 對于這個問題,那就看你怎么去理解了。一個人如果總是覺得自己是在為別人付出,那么他的內(nèi)心就永遠不會得到安寧。 只有當你能夠清楚的認識到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而不是為了別人的時候。 那么你才能夠真正參透,楊朱思想中所說的——全性保真。 全性保真聽到對方提起全性保真這四個字,我終于忍不住開口接起了話茬說:全性保真不就是古代人修身養(yǎng)性的那一套嗎?講究保養(yǎng)自己的真靈天性,不被外物所消耗,從而實現(xiàn)長生久視。 中年男子笑著搖了搖頭說: 你剛才所說的不過是后人根據(jù)貴生思想的延伸,其實已經(jīng)偏離了本質(zhì)。所謂全性并不是保全天性,而是成全自己的天性。 而保真則是不讓自己的天性,被世俗道德的教化所影響,提倡人們要敢于面對自己內(nèi)心當中的真性情。而所謂的真性情,其實就是指自己的六欲。 因為在楊朱學(xué)派看來,唯有使生、死、耳、目、口、鼻“六欲皆得其宜”,才可以稱得上是“全生”。 如果只有部分得其宜,那就是“虧生”,但如果六欲都不能得其宜,受盡委屈和侮辱而活下去,那就叫做“迫生”。人生在世界上,最好是“全生”,其次是“虧生”,而“迫生”就是那種生不如死的狀態(tài)。 我說: 人的本性不就是趨利避害嗎?說得不好聽一點,那就是自私自利。如果人們只是一味地追求六欲得宜,而放任自己的天性,不加以約束,那世界不就亂套了嗎? 然而此時對方卻說: 要不怎么說你看不透呢,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事物一旦發(fā)展到極致,必然會朝著相反的方向去演變。 這就是一個不變的規(guī)律,就像老子說的那樣,夫為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但如果天下人人都為自己而爭,那么整個天下,也就將會呈現(xiàn)出一種不爭的狀態(tài)。因為所謂的趨利避害,無非就是不想讓自己受到任何傷害,同時盡量滿足自己的六欲。 但是如果說每一個人都不想受到傷害的話,那是不是也就需要人們都能夠做到楊朱所說的,悉天下奉一身而不取。 雖然追求欲望上的滿足,但卻并不會做出損人利己的事情。但在這個時候,你再從另外一個方向思考一下。究竟應(yīng)該怎么做,才能夠讓每個人都符合這個標準的。是想辦法提高人們的道德水準嗎? 其實并不是,因為道德會被某些人反過來利用,成為綁架別人的工具,從而滿足自己的私欲。尤其是在民眾思想比較落后的封建時代,這樣的手段更是層出不窮。 統(tǒng)治者為了維護自己的權(quán)位,總是會用各種思想來奴役百姓,甚至左右整個天下的趨勢。所以在楊朱看來,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每個人都覺醒自己的自我意識,只為自己而活。 不再被別人的觀念所綁架,為了某些虛名或者外物,而損害自己替別人去付出。這樣一來方才可以達到人人不利天下,同時也人人不害天下的狀態(tài)。 聽到這里我實在是聽不下去了,于是就用一種抬杠的口氣跟他說: 如果世界上所有人都按照你所說的去做的話,那么人類恐怕也就不能一直繁衍到今天了。甚至很可能在幾百萬年前,就已經(jīng)從地球上滅絕了。 別的不說,就拿一個家庭來論,如果父母不為子女付出的話,那么一個孩子又是如何長大成人的呢?假如天底下的父母都這樣,那人類不就滅絕了嗎? 中年男子嘆了口氣說: 你呀還是不明白呀,你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不是為別人付出,全在你自己的一念之間,假設(shè)你有一個孩子的話。 你覺得你把這個孩子養(yǎng)大成人,真的是為他在付出嗎?你這么做難道不是為了讓自己的內(nèi)心得到安穩(wěn)嗎? 讓子女們能夠健康成長的同時,不也是在完善你自己的人生,滿足自己的欲望嗎?如果說一件事情你做了之后,能夠完善自己的人生和內(nèi)心,那么你又為什么不做呢? 但如果說有些事情你做了之后,會給這個世界造成一系列的惡性連鎖反應(yīng)。甚至到最后還有可能牽連到你自己的身上。 那么對于這種事情,你又為什么要去做呢?這個問題跟我們剛才所說的君王治理天下,是為了讓自己的身心能夠得到安定,其實都是同一個道理。 所以說當人們能夠用一種非常透徹的眼光,來看待這個世界上的利害關(guān)系。 那么他也就不需要再為別人去考慮什么,付出什么了。只要把自己的人生過好,就足夠了。 正所謂,人人不利天下,則無堯舜之治。 人人不害天下,則無 節(jié) 桀紂之亂。 人們只有不去追求某個方面的極端,世界才能長期且平穩(wěn)的運行。說完這一番話之后,還沒等我繼續(xù)再說什么。 中年男子就轉(zhuǎn)身走進了路邊的一家商店,買了一袋面包和一桶礦泉水,徑直送到剛才那個乞丐面前。然后一言不發(fā)的走向了遠處。 結(jié)尾看著他的背影逐漸消失在擁擠的人潮之中,我的內(nèi)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種感覺。 覺得整個人生似乎一下子輕松了不少。 因為在此之前,我一直都在為自己的行為,去尋找某種價值觀作為依據(jù)。 但是從那一刻我逐漸明白,與其用某種觀念來說服或者掩蓋自己的內(nèi)心。 倒不如坦率面對天性,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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