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華 中國古典詩詞中多見『一』字。作為數(shù)量詞的『一』貌似普通,然多別有深意,妙趣橫生。 先見之心 唐代詩人杜甫《曲江二首(其一)》云: 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 且看欲盡花經(jīng)眼,莫厭傷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邊高冢臥麒麟。 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 這首詩被濃濃的傷春情緒所籠罩,詩人的感傷之情皆由“一片花飛”引起。在游人尚在欣賞萬紫千紅的春景時,枝頭飄落的一片花瓣卻深深地觸動了詩人敏感的心靈。他意識到美麗的春天行將遠去,不禁悲從中來,更何況“風飄萬點”呢?此情此景,怎一個“愁”字了得!詩人情感之細膩敏銳,于此可見一斑。 一枝紅杏可以報告春天的消息。如“春色滿園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宋·葉紹翁《游園不值》)是詩人對春天的發(fā)現(xiàn),一枝紅杏是園內(nèi)萬紫千紅的景色和濃郁春光的象征。 同樣,一枝梅花也可以透露春天即將消逝的訊息,正所謂“無限春愁在一枝”(元末明初·高啟《梅花詩》)。常言道,一葉落而知天下秋,如“淮南一葉下,自覺洞庭波”(唐·許渾《早秋》),“一葉落,幾番秋,江南獨倚樓”(宋·賀鑄《獨倚樓》),“只有一枝梧葉,不知多少秋聲”(宋·張炎《清平樂》),“漸覺一葉驚秋,殘蟬噪晚,素商時序”(宋·柳永《竹馬子》)等詩句和詞句,皆由一葉而感知到秋天的來臨,發(fā)出春秋代序、歲月不居之感,恰是作者“先見之心”的體現(xiàn)。 南朝文學批評家鐘嶸《詩品序》云:“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漢妾辭宮,或骨橫朔野,或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或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蚴坑薪馀宄龀?,一去忘返。女有揚蛾入寵,再盼傾國。 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南朝文學理論家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中也說:“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贝合那锒?,寒來暑往,皆有相應的景物與之對應;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皆可訴諸詩詞加以表達。 詩人或詞人不但對人情世態(tài)十分敏感,對外在景物變化的感知亦極為敏銳。一片飛花、一片落葉皆可引發(fā)其傷春悲秋之情。也許,一顆“先見之心”是成為一位好詩人或詞人的必要條件。 錘煉之意 宋人魏慶之《詩人玉屑》上卷記載了著名的“一字師”故事: 鄭谷在袁州,齊己攜詩詣之。有《早梅》詩云:“前村深雪里,昨夜數(shù)枝開?!惫仍唬骸?數(shù)枝’非早也,未若'一枝’?!饼R己不覺下拜。自是士林以谷為一字師。 鄭谷改“數(shù)”為“一”,實在是妙?!耙恢Α钡拿钐幵谟?,其比“數(shù)枝”更為契合“早梅”之“早”的命意,“數(shù)枝”當為開花已久,“一枝”則為獨綻枝頭,其開放之“早”不言而喻。正是由于鄭谷對“一”字的錘煉,才有了這一名句和這則世代流傳的故事。 從更深層的意義上說,“一枝”不僅優(yōu)于“數(shù)枝”,而且還可以一當十,起到以少勝多的藝術(shù)效果。宋代《王直方詩話》載:“荊公作內(nèi)相時,翰苑中有石榴一叢,枝葉甚茂,但只發(fā)一花,故荊公題此,余每以不見全篇為恨?!?/p> 這里說的王安石所題,即為《詠石榴花》中的“濃綠萬枝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兩句,其為王安石自作,抑或是他引用前人詩句,難以判定。這兩句詩之所以能成為千古名句,就在于其將動人春色集中在了“紅一點”上,那濃艷的紅色在萬綠枝頭格外鮮明,頗具畫面感和視覺沖擊力,比“紅萬點”更為含蓄蘊藉,打動人心。 在中國古典詩詞中,“一”既能表示單一之意,還含有“滿”“完全”的意思。如“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宋·賀鑄《青玉案》)中的“一川煙草”即滿川煙草之意,為與“滿城風絮”之“滿”相區(qū)分,改為“一”,不但避免了重復,而且抑揚頓挫,韻律和諧,更有畫面感。 又如“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南唐·李煜《虞美人》),“春陰垂野草青青,時有幽花一樹明”(宋·蘇舜欽《淮中晚泊犢頭》),等等,其中的“一”都可釋為“滿”,但比“滿”更簡潔,更具韻律美和意境美?!耙弧弊种?,充分體現(xiàn)了作者錘煉字句的功夫和高超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才華。 凝結(jié)之情 《詩經(jīng)·王風·采葛》中“一日不見,如三月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等句,通過“一日”和“三月”“三秋”“三歲”的長短對比,反映感情之深和思念之切,是一種凝練手法。 唐代齊己《早梅》“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開”的“一枝”,不僅突顯了梅花盛開之“早”,其一枝獨放的情景還表現(xiàn)了梅花堅強峭拔的品格和生命力,梅花傲雪凌霜的精神凝結(jié)在了“一枝開”之中。 此外,“一”還有孤、獨之意,可以突顯孤寂之情。如“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唐·杜甫《月夜憶舍弟》),“鄉(xiāng)心正無限,一雁度南樓”(唐·趙嘏《寒塘》),“天寒一雁叫,夜半幾人聞?”(宋·楊萬里《和周仲覺》)。在這一聲雁鳴中,詩人的孤寂之心和思念之情躍然紙上,尤其是在夜深人靜之時,以動襯靜,情思郁結(jié),更加難以排遣。 雖然“一”是一個普通的數(shù)量詞,但在特殊的語境中與不同的詞語結(jié)合,能生發(fā)出不同的意蘊和內(nèi)涵。如“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宋·柳永《憶帝京》),“相思一夜梅花發(fā),忽到窗前疑是君”(唐·盧仝《有所思》),其中的“一生”“一夜”表現(xiàn)時間之長?!吧揭怀?,水一程,身向榆關(guān)那畔行。夜深千帳燈”(清·納蘭性德《長相思》),“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唐·李商隱《無題》),其中的“一程”“一萬重”表現(xiàn)路途之遠。 “怕相思,已相思,輪到相思沒處辭,眉間露一絲”(明·俞彥《長相思·折花枝》),“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宋·晏殊《玉樓春·春恨》),其中的“一絲”“一寸”表現(xiàn)情感之細膩、真摯。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宋·李清照《一剪梅》),其中的“一種”則表現(xiàn)了用情之專一。凡斯種種皆與抒情契合,萬屢情思凝結(jié)一心,系于一人,聚焦一點,歸于一處,情感之濃烈尤甚。 中國古典詩歌中的“一”字,不僅反映了詩人或詞人善于推敲和錘字煉句的治學精神,還充分體現(xiàn)了作者的詩心和詩情,具有化平淡為神奇的藝術(shù)效果,值得今人反復揣摩,認真領(lǐng)會。 【作者簡介】張華,西安建筑科技大學文學院講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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