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屆華語青年作家獎非虛構(gòu)類主獎獲獎作品《壯麗的荒蕪事業(yè) 王安石變法的啟示》節(jié)選 作者 王龍 明槍暗箭 千百年來,多少渴望得君行道的賢臣名將,在了卻君王天下事的同時,也把自己送上毀滅的道路。危機一旦緩解,威福自專的皇權(quán),最終會與相權(quán)產(chǎn)生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沖突,這是一道注定無解的專制死結(jié)。宋神宗雖有勵精圖治之心,但終其一生都對變法事業(yè)處于搖擺不定之中。他對王安石的敬重信任漸漸轉(zhuǎn)化為不滿情緒,對一些新法措施也表現(xiàn)出越來越強烈的懷疑。一直在伺機反撲的反對派乘勢興風作浪,將宋神宗與王安石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裂痕撕扯得越來越大。 熙寧五年(1072)八月的一天,宋神宗正欲退朝之際,突然殿下有人高喊有本要奏,此人是崇文殿校書唐垌。唐垌小有才名,積極擁護變法,被王安石重用為崇文館校書。但王安石很快發(fā)現(xiàn)此人自私偏激,實在難堪大用,遂與之日漸疏遠。一向自視頗高的唐垌遂與王安石反目成仇,開始激烈反對變法,連續(xù)向宋神宗上書二十多道奏章彈劾王安石。 這次面對唐垌的突然發(fā)難,宋神宗勸說唐垌如果有事明天上朝再議,唐垌哪里肯依。神宗又勸他到后殿面奏,唐垌大聲宣稱:“臣所言皆大臣不法,請為陛下一一陳之。” 正當相持不下、眾皆愕然之時,唐垌突然一聲斷喝:“王安石近御座前聽札子!” 從來能言善辯的王安石此時猝不及防,一時面紅耳赤,不知如何是好。宋朝開國百年來,還從不曾有人膽敢對宰相如此粗暴無禮。 唐垌步步緊逼,厲聲喝斥道:“在陛下面前你都敢如此輕慢,在外邊如何飛揚跋扈可想而知!” 王安石被驚得目瞪口呆,腦袋嗡嗡作響,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幾步。 唐垌胸有成竹地掏出一道長長的奏章,抑揚頓挫地開始大聲宣讀。在這道聳人聽聞的彈劾奏章中,唐垌為王安石羅列出的罪狀竟達六十余條,其核心內(nèi)容是攻擊王安石專權(quán)害政,引用親黨,天下只害怕王安石的權(quán)威,而不知陛下的恩賞。御史言官從不敢彈劾王安石和他的黨羽,這些人就是王安石的鷹犬,哪里還是陛下的耳目? 唐垌每列數(shù)完一條罪狀,就咄咄逼人地追問道:請陛下宣諭王安石,臣所言虛耶,實耶? 訓斥完王安石之后,唐垌最后竟直接將矛頭指向宋神宗:“陛下不聽臣言,不得久居此座?!?/p> 侍衛(wèi)、近臣們聽到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論,無不相顧失色。 唐垌讀完后,大殿里面的空氣緊張得都凝固了,甚至能清楚地聽到人們急促的呼吸聲。宋神宗一時也不知說什么好。 唐垌讀完洋洋灑灑的奏章,旁若無人地揚長而去,自己乘馬直出東門到永寧院待罪去了。 大殿之上寂靜無聲。王安石被罵得狗血淋頭,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宋神宗也一時不知所措,他喃喃自語地問王安石:“這是怎么回事?唐垌難道瘋了嗎?”王安石憤然道:“陛下不必理會這個妄人,他背后肯定有人指使?!?/p> 但是耐人尋味的是,對于如此重大的一件擾亂朝綱的大案,宋神宗對唐垌的處分卻并不是太嚴厲。不久,唐垌被貶為潮州別駕,韶州安置。 事情雖然暫時平息,但卻對宋神宗與王安石的關(guān)系起到了一種極其微妙的催化作用。唐垌再三警告宋神宗當心大權(quán)旁落,不要受王安石擅權(quán)蒙蔽,這看似不合時宜的狂癲之語,卻無意中觸動了宋神宗最為警覺的那根神經(jīng)。唐垌鬧殿雖然過于莽撞,但神宗對他這種不顧生死的忠君之舉卻不無好感,史書記載“上意雖寤,亦不深怒”。面對反對派越來越兇猛的進攻,原本堅如磐石的君臣關(guān)系,陷入更加復雜的政治漩渦中。 熙寧七年(1074)三月二十日的深夜,北宋三司使最高長官曾布徹夜難眠,左右徘徊,面臨著一次人生的重大抉擇。 這天晚上,他收到了來自皇宮的一道神秘手令,發(fā)令者竟然是皇帝本人。這種越過宰相直接向三司使長官夜下手札的方式本身就極不尋常,而宋神宗手札的內(nèi)容更令曾布大吃一驚:最近聽聞市易務(wù)買賣貨物,有違朝廷當初立法本意,妨礙百姓經(jīng)營,致使民怨沸騰,深惡痛絕,現(xiàn)特命你詳加調(diào)查,盡快上奏。 曾布原本只是低級官僚,被王安石提升重用后一躍龍門,進入最高權(quán)力中心,在變法派中發(fā)揮出中流砥柱的重要作用,以至于連反對派也攻擊曾布是王安石的“心腹爪牙”。 接到宋神宗的秘密手札后,曾布再三分析其中的玄機。此前,他早就知道宋神宗對執(zhí)行新法的機構(gòu)市易務(wù)的所為多有不滿。主持市易務(wù)的官員呂嘉問依仗王安石為其撐腰,氣焰熏天,根本不把上司曾布放在眼里。為了盡量聚斂創(chuàng)收,呂嘉問動用一切手段嚴酷打擊敢于和市易務(wù)爭搶買賣的市井商人,小則鞭笞,大則收監(jiān),那些貨物被扣、傾家蕩產(chǎn)的民間商人,對呂嘉問莫不切齒痛恨,怨聲載道。 接到宋神宗的手諭后,擺在曾布面前的只有兩條道路:一是遵從宋神宗的旨意,嚴查市易案,這也意味著與變法派反目成仇,尤其是得罪恩師王安石;另一種選擇是對皇帝的密詔陽奉陰違,幫助王安石共渡時艱,維護新法。 反復權(quán)衡后,曾布決定選擇拋棄王安石,和宋神宗站到一起。這樣既可以得君王之心,增加自己的政治籌碼,還可以借此打擊驕縱的下屬呂嘉問,可謂萬無一失、一箭雙雕。 第二天,曾布即把搜集到的呂嘉問不法之舉奏報宋神宗。史書上關(guān)于此事的記載頗值玩味,宋神宗聞言“瞿然喜見于色”。神宗還當場嘉勉曾布說:“必欲考實現(xiàn)狀,非卿不可。” 如此一來,曾布無異于公開宣布自己從此與變法派決裂。他受命調(diào)查市易務(wù)案盡管不是完全出于公心,但他向神宗匯報的呂嘉問部屬違法亂紀現(xiàn)象卻大體屬實。 得知此事,護法心切的王安石感到既震驚又憤怒。他沒想到最得力的助手曾布竟然背叛自己,“沮害”新法,而宋神宗為何支持曾布,也令他百思不解。在王安石眼里這場斗爭表面上是造謠中傷呂嘉問,實質(zhì)是針對新法的反攻倒算。 王安石終于感到一種無法支撐的疲憊之感。變法以來,他每行一事無不飽受攻擊,如今變法派內(nèi)部的自相殘殺,親痛仇快,更令他心灰意冷。這一年他連續(xù)作詩多首,表達出激流勇退、歸隱田園的心情:“黃塵滿眼衣可濯,夢寐惆悵何時還?”“回首江南春更好,夢為蝴蝶亦還家?!?/p> 王安石連續(xù)上表懇求辭職,宋神宗雖然一如從前挽留,但已經(jīng)明顯是故作姿態(tài)的客套了。王安石辭去相位后,君臣依依惜別,良久無語。宋神宗最后賜王安石黃金百兩,十分體貼地說,我知道你平日為官清廉,又不善持家,想必用度拮據(jù)。這筆錢你不要推辭,留作回江寧的盤纏吧。 王安石的眼眶一熱,不禁流下淚來。他長跪在地,鄭重地向神宗許諾:陛下來日若還需要臣效勞驅(qū)策,臣不敢不來。 熙寧七年四月,當春風又綠江南岸時,王安石終于踏上了那條他日思夜想的歸家之路。在他身后依然是那個充滿明爭暗斗的京城汴梁。 辭職回到江寧的王安石成天尋山訪道,吟詩誦佛,過著悠閑寧靜的田園生活,但他的內(nèi)心卻無時不牽掛著變法大業(yè)和朝廷風云。入世不成,而求避世;避世不得,必求出世。王安石的內(nèi)心充滿了天人交戰(zhàn)的矛盾感情。在那些微云過雨、獨臥難眠的日子里,王安石寫下了“園宅在人境,歲時傷我心”,“堯桀是非時入夢,固知余習未全忘”的詩句,白天雖可閑云野鶴,悠游山林,夜晚卻總是夢到當年初見神宗時,勸皇帝取法堯舜,共圖大業(yè)的難忘情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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