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古人為友 據(jù)說,日本“俳圣”松尾芭蕉曾告訴一位學生,他經(jīng)常與中國和日本的古代大詩人“長談”,他把這樣的神交叫做“鬼魂與即成鬼魂者的對話”。 這種與古人的“長談”,當是如何情景呢?讀過一首現(xiàn)代詩,設想過這樣的“千古一聚”。 《與李賀共飲》洛夫 來來請坐,我要與你共飲 從歷史中最黑的一夜 你我并非等閑人物 豈能因不入唐詩三百首而相對發(fā)愁 從九品奉禮郎是個什么官? 這都不必去管它 當年你還不是在大醉后 把詩句嘔吐在豪門的玉階上 喝酒呀喝酒 今晚的月,大概不會為我們 這千古一聚而亮了 我要趁黑為你寫一首晦澀的詩 不懂就讓他們?nèi)ゲ欢?/span> 不懂 為何我們讀后相視大笑 《與李賀共飲》這首詩最大的特點在于:以時空的交錯,使千載之前的中唐和現(xiàn)代、長安和臺北得以遇合,造成古今詩人相晤邀飲的“千古一聚”。全詩共分三節(jié)層層推進,愈進愈奇。第一節(jié)以乍遇李賀總起全篇,在秋末風急雨驟的夜,“石破/天驚/秋雨嚇得驟然凝在半空”。 恍惚間,李賀穿越而來,靜默地走近,“有客騎驢自長安來/背了一布袋的/駭人的意象/人未至,冰雹般的詩句/已挾冷雨而降”。唐詩中幻出的冰雹,敲擊著臺北的玻璃窗,終于看清了李賀的容顏:“哦!好瘦好瘦的一位書生/瘦得/猶如一支精致的狼毫/你那寬大的藍布衫,隨風/涌起千頃波濤”,李賀一出場,就如此卓然獨立、不同凡響。第二節(jié)集中寫李賀詩之意取幽奧,超奇入化,“嚼五香蠶豆似的/嚼著絕句,絕句,絕句”,“曠野上,隱聞/鬼哭啾啾/狼嗥千里”,寫出了“詩鬼”李賀長期抑郁感傷、焦思苦吟的生活方式,以及李賀詩中多仙境鬼域的幽魅、哀激風格。第三節(jié)中洛夫干脆邀李賀同飲,共訴功名無成、際遇坎坷的悲慨。結束時的“相視大笑”,活畫出自己與李賀相通相知的快意,是一種千載之下的托為知己,是一種氣質(zhì)上的深切認同。洛夫是現(xiàn)代臺灣詩壇一位重要人物,在這首詩中,洛夫以唐代奇幻詩人李賀為題材,取其神韻而寄一己之情思。洛夫?qū)τ诶钯R的人品、遭際以及詩風,有深切的洞察與理解。古今穿越,奇幻變化,把李賀的詩在當代敏感的心靈中所引起的震撼,曲折傳出。不斤斤于功名利祿,不與時俗爭高下,而求縱意吟哦,自得于心,是溝通古今兩位詩人的同一種豁達襟抱。 遙想當年,想象力汪洋恣肆的李賀,也曾與他之前的古人為友。在李賀筆下的鬼魂世界中,有蘇小小墓上幽冷飄忽的魂魄;有劉徹茂陵前夜聞曉無的馬嘶;有南山的漆炬迎人,土曠螢擾;有冷雨中的秋墳鬼唱,恨血千年。其中,李賀詠蘇小小的詩最為有名:“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佩。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吹雨。”(李賀《蘇小小墓》)蘇小小是南齊時錢塘名妓,曾為古樂府《蘇小小歌》:“我乘油壁車,郎乘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崩钯R的這首詩以蘇小小的故事為題材,寫幽靈形象和幽冥境界。全詩由景起興,通過一派凄迷的景象和豐富的聯(lián)想,刻畫出飄飄忽忽、若隱若現(xiàn)的蘇小小鬼魂形象。李賀在蘇小小墓前感嘆:死生懸隔,再沒有什么東西可以綰結同心,墳上那萋迷如煙的野草花,也不堪剪來相贈,墓地蘭花上凝聚的露珠,宛如她悲傷的淚眼?。∵@首詩是李賀聯(lián)想蘇小小生前其人,和死后之鬼所寫的一首既是寫鬼又是寫人的詩篇,形神兼?zhèn)涞乜坍嫵鎏K小小的鬼魂形象和身世遺憾,寫得幽艷凄惻,一唱三嘆。我讀過一篇寫蘇小小的當代小說《煙花不堪剪》。設想已逝多年的蘇小小聽見李賀在她墓前吟這首詩,不禁柔腸寸斷,芳心暗許,于是離開墓穴枯骨,隨李賀一同走過千山萬水,卻始終未曾現(xiàn)身,直到李賀27歲臨終前,才與李賀有最后的幾句對話。李賀說:“這幾年,你一直陪著我,我雖然從來沒有問過你,但我知道你一直在我的身邊。我不知道你是誰,可是我很開心,因為有你陪伴,我便不再是那么寂寞?!崩钯R與蘇小小的對話,就是松尾芭蕉所說的“鬼魂與即成鬼魂者的對話”吧?而在李賀身后,他的生命體驗轉化為詩中的文字、音節(jié)、節(jié)奏,完成了生命的另一種存在和延續(xù)。在漫長的時間過后,后世那些尋找與李賀為友的人紛至沓來,與李賀魂魄相邀“千古一聚”,努力感受他生命存在的痕跡,留住他生命的吉光片羽。 我也愿有這樣的隔世的對話,招魂于屈原、李白、杜甫、李商隱、白居易、李煜、柳永、李清照等等往昔的偉大靈魂,在遙隔千年卻都同樣傾心吟誦過的一輪縹緲明月下。讀古人的詩書,最重要的是要了解古人的精神世界與生命體驗。與古人為友,是既不對其仰視,也不低看,將古人看成與自己平等的精神主體,與之對話。以自己的方式進入古人的世界,達到與古人在心靈與精神上的契合,達成生命和生命的相互感發(fā),和剎那的溫柔交匯。這就是《孟子·萬章下》中所說的:“誦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span> 從時間的連綿不斷來說,古人、今人不過是處在時間那端與這端的人。古今同理同情,在人類能用文字記錄歷史后的這數(shù)千年內(nèi),人性并無實質(zhì)性變化,更不用說更小的時間單元內(nèi)了。這是與古人對話可能得以實現(xiàn)的前提。我相信,只要靈性未泯,因緣際會,存心精誠,就一定能與遙遙過往的靈犀相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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