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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 敢:明清《金瓶梅》研究概論

 殘荷聽雨 2021-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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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明清兩代的筆記叢談,便已帶有研究《金瓶梅》的意味。崇禎本上的評點,尤其是《第一奇書》張竹坡的評點、文龍的評點,已經(jīng)是名副其實的《金瓶梅》研究。

雖然現(xiàn)代意義上的《金瓶梅》研究,是進入20世紀以后的事,但明清時期的《金瓶梅》研究,具有發(fā)凡起例、啟導(dǎo)引進之功。


關(guān)鍵詞:明清;《金瓶梅》研究;發(fā)凡起例
自有《金瓶梅》小說,便有《金瓶梅》研究。明清兩代的筆記叢談,便已帶有研究《金瓶梅》的意味。
崇禎本上的評點,尤其是《第一奇書》張竹坡的評點,還有文龍的評點,已經(jīng)是名副其實的《金瓶梅》研究。
雖然真正的或曰現(xiàn)代意義上的《金瓶梅》研究,是進入20世紀以后的事,但明清時期的《金瓶梅》研究,具有發(fā)凡起例、啟導(dǎo)引進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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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抄本的點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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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萬歷24年(1596年),文學(xué)家袁宏道給書畫家董其昌寫了一封信,信中說:

“《金瓶梅》從何得來?伏枕略觀,云霞滿紙,勝于枚生《七發(fā)》多矣!后段在何處,抄竟當(dāng)于何處倒換?幸一的示?!?sup>[1]

這是迄今所知《金瓶梅》以抄本形式在明代社會上傳播的最早的記錄,是研究《金瓶梅》至關(guān)重要的一段歷史文獻。
明萬歷34年(1606年),袁宏道《與謝在杭》(《袁宏道集箋?!肪砦迨濉段淳幐濉分对?、尺牘》):“《金瓶梅》料已成頌,何久不見還也?”
一部小說,畫壇領(lǐng)袖收藏,文壇領(lǐng)袖閱讀,社會活動家“成頌”,僅“伏枕略觀”,便評價如此之高:“云霞滿紙,勝于枚生《七發(fā)》多矣”,且借來抄存,還急著“倒換”“后段”,忙著催人“見還”。
《金瓶梅》一出現(xiàn),便引起名家要員如此急切的重視,它究竟是一部什么樣的小說呢?
“公安三袁”老二袁宏道在《觴政》中稱《六經(jīng)》等為酒經(jīng),諸《酒譜》為內(nèi)典,“李杜”等為外典,《水滸傳》《金瓶梅》等為逸典(萬歷34年前),并嘲笑說“不熟此典者,保面甕腸,非飲徒也”。(《袁宏道集箋?!肪硭氖恕队x政·十之掌故》)
“公安三袁”老三袁中道在《游居?xùn){錄》(上海雜志公司,1935,中國文學(xué)珍本叢書)中說:

“往晤董太史思白,共說諸小說之佳者,思白曰:'近有一小說,名《金瓶梅》,極佳?!杷阶R之。后從中郎真州,見此書之半,大約描寫兒女情態(tài)具備,乃從《水滸傳》潘金蓮演出一支。
所云'金’者,即金蓮也;'瓶’者,李瓶兒也;'梅’者,春梅婢也?!窇浰及籽约按藭唬?決當(dāng)焚之?!越袼贾槐胤?,不必崇,聽之而已。
焚之亦自有存之者,非人之力所能消除。但《水滸》崇之則誨盜,此書誨淫,有名教之思者,何必務(wù)為新奇?”(萬歷42年8月)

一部小說,哥哥奉為經(jīng)典,弟弟卻稱為淫書,兄弟二人同以“性靈”為宗旨,卻對《金瓶梅》的評價別有霄壤;同樣一個董思白,對“極佳”之書卻要“焚之”,原因究竟何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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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宏道集箋?!?/span>

眾所周知,《金瓶梅》描寫了西門慶一家暴發(fā)與衰落的過程。這是當(dāng)時社會(《金瓶梅》以宋喻明)的一個典型家庭。
小說創(chuàng)造了西門慶這個商人、惡霸、官僚三位一體的典型。這是中國小說人物畫廊中一個空前的嶄新的形象。
中國封建社會的長河浩浩蕩蕩,流過了將近二千個春秋,到了明代中后期,一方面,已是千孔百瘡,積重難行;另一方面,新的經(jīng)濟因素(有人稱為資本主義萌芽)不斷滋生,新的社會階層開始出現(xiàn)。
把這樣一個社會、這樣一種狀態(tài)形象地描繪出來,是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的歷史責(zé)任。《金瓶梅》是第一個實踐這一歷史使命的長篇小說。
《金瓶梅》通過西門大院的興衰變化,暴露出當(dāng)年“天下失政,奸臣當(dāng)?shù)?,讒佞盈朝,……賣官鬻爵,賄賂公行,……以致風(fēng)俗頹敗,贓官污吏,遍滿天下”(第三十回“蔡太師覃恩錫爵,西門慶生子加官”)的政治制度的腐朽,和妻妾相妒、主仆相爭的家庭婚姻制度、奴婢制度的罪惡,
同時也不經(jīng)意間客觀地描寫了新的政治經(jīng)濟成份,廣闊地展示了那個特定時代的社會風(fēng)貌,可以說是一部明代中后期暨中國封建社會晚期的百科全書。
《金瓶梅》與此前《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等小說單線發(fā)展、板塊接承的結(jié)構(gòu)方式不同,是一種以西門慶為觀照,以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為對應(yīng);以西門大院為樞紐,以清河他家、清河以外多家為統(tǒng)系,貫通關(guān)聯(lián),穿插曲折的網(wǎng)絡(luò)結(jié)構(gòu)。
這是后來的《紅樓夢》和近現(xiàn)代小說的經(jīng)典結(jié)構(gòu)方式?!督鹌棵贰肥堑谝徊渴褂眠@種結(jié)構(gòu)方式并獲得相當(dāng)成功的中國長篇小說。
《金瓶梅》寫了幾百個人物,其有始有終的少說也有幾十人,豈不是頭緒紛繁,讀來模糊嗎?
小說“劈空撰出金、瓶、梅三個人來,……看其前半部只做金、瓶,后半部只做春梅,前半人家的金、瓶,被他千方百計弄來,后半自己的梅花,卻輕輕地被人奪去”(張竹坡《金瓶梅讀法》),提綱挈領(lǐng),綱舉目張,非常巧妙地解決了這個問題。
從這種開合收放的角度看,其第一回是全書的總綱,第七十九回是后半部的關(guān)鍵,布局較為均衡。
以上兩點,應(yīng)當(dāng)就是哥哥袁宏道極力稱許《金瓶梅》的主要原因。
《金瓶梅》以社會基層結(jié)構(gòu)為單元,描寫的是西門慶扭曲變態(tài)的家庭生活,其重點人物潘金蓮又是一個淫婦、妒婦、悍婦三位一體的典型,加上當(dāng)時朝野猥褻,以風(fēng)流為談資,《金瓶梅》難免有一些自然主義的性描寫文字。
白璧微瑕,今天已經(jīng)得到人們的理解和寬容。但在其流傳的三五百年過程中,不少衛(wèi)道者急欲焚之而后快,其也被歷朝歷代列為禁毀書目。
這大概就是弟弟袁中道視其為“淫書”的道理。
在《金瓶梅》抄本流傳過程中,對《金瓶梅》的評價不過如此。毀之者如:李日華《味水軒日記》:

“五日(萬歷43年11月5日),伯遠攜其伯景倩所藏《金瓶梅》小說來,大抵市諢之極穢者,而鋒焰遠遜《水滸傳》。袁中郎極口贊之,亦好奇之過?!保▌⑹霞螛I(yè)堂刊本卷七)

沈德符《萬歷野獲編》:

“袁中郎《觴政》以《金瓶梅》配《水滸傳》為外典,予恨未得見。丙午,遇中郎京師,問曾有全帙否?曰:'第睹數(shù)卷,甚奇快。’今惟麻城劉涎白承禧家有全本,蓋從其妻家徐文貞錄得者。
又三年,小修上公車,已攜有其書,因與借抄挈歸。吳友馮夢龍見之驚喜,慫恿?xí)灰灾貎r購刻。
馬仲良時榷吳關(guān),亦勸余應(yīng)梓人之求,可以療饑。
予曰:此等書必遂有人板行,但一刻則家傳戶到,壞人心術(shù),他日閻羅究詰始禍,何辭置對。吾豈以刀錐博泥犁哉?仲良大以為然,遂固篋之?!保ň?5)

譽之者如:屠本畯《山林經(jīng)濟籍》(阿英《小說閑談》引明末刻本《山林經(jīng)濟籍》):

“不審古今名飲者曾見石公所謂'逸典’否?按《金瓶梅》流傳海內(nèi)甚少,書帙與《水滸傳》相埒?!?/span>
王大司寇鳳洲先生家藏全書,今已失散。往年予過金壇,王太史宇泰出此,云以重貲購抄本二帙。
予讀之,語句宛似羅貫中筆。復(fù)從王徵君百谷家又見抄本二帙,恨不得睹其全。如石公而存是書,不為托之空言也。否則,石公未免保面甕腸?!?/span>

抄本上的序跋,可能只有謝肇淛的《金瓶梅跋》一文。
此跋見于謝肇淛《小草齋文集》卷二十四,可謂一篇《金瓶梅》簡介。
此文涉及《金瓶梅》的卷帙,“書凡數(shù)百萬言,為卷二十”;版本,“此書向無鏤版,鈔寫流傳”;作者,“不著作者名代,相傳永陵中有金吾戚里……而其門客病之,采摭日逐行事,匯以成編,而托之西門慶也”;
流傳,“唯弇州家藏者最為完好,余于袁中郎得其十三,于丘諸城得其十五,稍為厘正”;續(xù)書,“仿此者有《玉嬌麗》,然而乖彝敗度”;
思想藝術(shù),“其中朝野之政務(wù),官私之晉接,閨闥之蝶語,市里之猥談,與夫勢交利合之態(tài),心輸背笑之局,桑中濮上之期,尊罍枕席之語,駔儈之機械意智,粉黛之自媚爭妍,狎客之從諛逢迎,奴佁之稽唇淬語,窮極境象,駭意快心。譬之范公摶泥,妍媸老少,人鬼萬殊,不徒肖其貌,且并其神傳之。信稗官之上乘,爐錘之妙手也。”
如果以今時史學(xué)的眼光,以上所錄明代關(guān)于《金瓶梅》抄本的載錄,雖然大多只是只言片語的傳聞、實錄或點評,但也已經(jīng)涉及到《金瓶梅》研究課題的思想、藝術(shù)、成書、版本、作者、傳播等諸多方向,并頗有真知灼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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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草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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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詞話本的序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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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世萬歷丁巳版《金瓶梅詞話》有三篇序跋,即:欣欣子《金瓶梅詞話序》、廿公《金瓶梅跋》、東吳弄珠客《金瓶梅序》。
這三篇序跋的作者署名均為筆名,究為何人,參見后文。
這三篇序跋對《金瓶梅》的定性并不相同,東吳弄珠客認為是“穢書”,而廿公、欣欣子則認為不是“淫書”。
其實這三篇序跋對《金瓶梅》均有正面的評議,甚至高度的推許。
首先,均認為《金瓶梅》是有為之作,欣欣子說:“寄意于時俗,蓋有謂也”;廿公說:“蓋有所刺也”;東吳弄珠客說:“然作者亦自有意,蓋為世戒,非為世勸也”;肯定了作者的創(chuàng)作宗旨。
其“有謂”、“有所”、“有意”的具體內(nèi)容,欣欣子說:

“無非明人倫,戒淫奔,分淑慝,化善惡,知盛衰消長之機,取報應(yīng)輪回之事,如在目前,……使觀者庶幾可以一哂而忘憂也。……其他關(guān)系世道風(fēng)化,懲戒善惡,滌慮洗心,無不小補”;

廿公說:“中間處處埋伏因果,作者也大慈悲矣”;東吳弄珠客說:“勿為西門慶之后車可也”。
這三篇序跋均著力推介作者的創(chuàng)作能力與小說的寫作技巧。欣欣子說:

“其中語句新奇,膾炙人口,……始終如脈絡(luò)貫通,如萬系迎風(fēng)而不亂也,……雖市井之常談,閨房之碎語,使三尺童子聞之,如飲天漿而拔鯨牙,洞洞然易曉,雖不比古之集理趣,文墨綽然可觀”;

廿公說:“曲盡人間丑態(tài)”;東吳弄珠客說:“借西門慶以描畫世之大凈,應(yīng)伯爵以描畫世之小丑,諸淫婦以描畫世之丑婆凈婆,令人讀之汗下”。
關(guān)于《金瓶梅》的作者,抄本似無署名,時人雖有猜測透露,但直到欣欣子《金瓶梅詞話序》才第一次坐實為“蘭陵笑笑生”,而且用行文指示“蘭陵”是郡望,“笑笑生”是作者,雖然僅僅是筆名。
廿公則明確為“世廟時一鉅公”。其他如欣欣子序“書于明賢里”,東吳弄珠客序“書于金閶道中”,所有這些,均給《金瓶梅》作者考證提供了線索。
關(guān)于《金瓶梅》的書名,作者所擬大約是《金瓶梅傳》(欣欣子《金瓶梅詞話序》、廿公《金瓶梅跋》),這應(yīng)該就是抄本的書名。
在其流傳的過程中,被簡稱或通稱為《金瓶梅》(謝肇淛《金瓶梅跋》、東吳弄珠客《金瓶梅序》)。
萬歷丁巳雕版刊行時額其名曰《金瓶梅詞話》,而說散本刊行仍名《金瓶梅》,后來張竹坡評點則簡稱《金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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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欣子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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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繡像本的評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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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以迄民國,總共有六人次對《金瓶梅》作有評點:
其一是竄入《金瓶梅詞話》正文中的批語(劉輝《文龍及其批評〈金瓶梅〉》,載其《〈金瓶梅〉成書與版本研究》,遼寧人民出版社,1986,第一版),
其二是繡像本《金瓶梅》上的評點,
其三是張竹坡的評點,
其四是文龍的評點,
其五是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藏《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以下簡稱繡乙本)的墨批,
其六是徐州市圖書館藏《第一奇書》康熙乙亥本的墨批。
在張竹坡評點《金瓶梅》之前,僅有竄入《金瓶梅詞話》正文中的批語和繡像本《金瓶梅》上的評點,而前者極為稀少簡疏,可忽略不計。
其繡像本《金瓶梅》上的評點,僅眉批、夾批兩種形式,據(jù)劉輝、吳敢輯校本《會評會校金瓶梅》(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1994年版)統(tǒng)計,計有眉批1442條、夾批1195條,總2637條,約二萬字。
這次評點很像是一個閱讀記錄,時讀時批,即興而為,隨意點撥,沒有統(tǒng)一的籌劃,以致各回評點條數(shù)眾寡懸殊(第七十五回最多,有眉批44條、夾批36條,總80條;第四十四回最少,僅有夾批2條)。
然這次評點雖為讀書筆記,其能夠起到導(dǎo)讀作用,亦不容置疑。
譬如小說立意的提醒,如全書起首說到“酒色財氣”:

“假如一個人到了那窮苦的田地,……就是那粥飯尚且艱難,那討余錢沽酒?(繡乙本夾批:酒因財缺)
更有一種可恨處,親朋白眼,面目寒酸,便是凌云志氣,分外消磨,怎能夠與人爭氣?(繡乙本夾批:氣以財弱)
……到得那有錢時節(jié),揮金買笑,一擲巨萬,思飲酒,(繡乙本夾批:酒需財美)真?zhèn)€瓊漿玉液,不數(shù)那琥珀杯流;要斗氣,(繡乙本夾批:氣用財伸)錢可通神,果然是頤指氣使?!?/span>

可謂一路導(dǎo)引,循序漸進。
又如藝術(shù)手法的點撥,其“伏脈”二字夾批,自在前述“酒色財氣”議論隨后點出之后,全書隨處可見。
如第一回引出主人公西門慶起始,即在其十兄弟之一卜志道死后,以“伏脈”二字點明此乃昭示西門慶死后之筆,
緊接著又在以花子虛填補十兄弟空缺處一次、兄弟主仆提到李瓶兒時二次、描寫玉皇廟掛像時一次、敘述潘金蓮出身時一次,繡乙本一連六處夾批“伏脈”,真是生怕讀者看書不細,辜負了作者苦心。
關(guān)于評點者為何方人士,學(xué)術(shù)界眾說紛紜,姑且存疑。其評點中的不少觀點,均足資存鑒。
首先,評點對《金瓶梅》主旨的把握比較準確。其第一段評點,即為放在全書起首的眉批,在繡像本所有版本(以下僅稱繡像本)中均為:“一部炎涼景況,盡在此數(shù)語中?!?/span>
這里所說的“此數(shù)語”是一首詩,曰:“豪華去后行人絕,簫箏不響歌喉咽。雄劍無威光彩沉,寶琴零落金星滅。”
絕、咽、沉、滅,豪華不再,簫箏不響,雄劍無威,寶琴零落,一副破敗景況,而且是絕的是華,咽的是樂,沉的是劍,滅的是寶,兩相對照,炎涼立現(xiàn)。
此詩后面,緊接著便是關(guān)于酒色財氣的議論,內(nèi)中有如此一段言論:

“若有那看得破的,便見得堆金積玉,是棺材內(nèi)帶不去的瓦礫泥沙;貫朽粟紅,是皮囊內(nèi)裝不盡的臭淤糞土;
高堂廣廈,玉宇瓊樓,是墳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錦衣繡襖,狐服貂裘,是骷髏上裹不了的敗絮。
即如那妖姬艷女,獻媚工妍,看得破的,卻如交鋒陣上將軍叱咤獻威風(fēng);朱唇皓齒,掩袖回眸,懂得來時,便是閻羅殿前鬼判夜叉增惡態(tài)。
羅襪一彎,金蓮三寸,是砌墳時破土的鍬鋤;枕上綢繆,被中恩愛,是五殿下油鍋中生活?!?/span>

在這段言論上面,繡像本有眉批曰:“說得世情冰冷,須從蒲團面壁十年才辨?!?/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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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

“世情”作為中國古代小說美學(xué)的基本理論范疇,在中國古代小說評點中,這是第一次提及。
后來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以《金瓶梅》為例,對“世情書”界出定義,引發(fā)出迄今風(fēng)起云涌、數(shù)以千計的“世(人)情小說”研究成果。
繡像本評點者并不是偶然使用“世情”概念,而是隨著評點的逐回進行,反復(fù)多次出現(xiàn)。
如第二十回“傻幫閑趨奉鬧華筵,癡子弟爭鋒毀花院”寫李桂姐被西門慶包養(yǎng)后又偷去接客,于是西門慶帶領(lǐng)奴仆打鬧麗春院,繡像本于此眉批曰:“此書妙在處處破敗,寫出世情之假?!?/span>
這一類議論,在繡像本評點中,俯拾皆是。
這說明評點者獨具慧眼,一語破的,充分肯定了《金瓶梅》描寫現(xiàn)實、暴露黑暗、揭示人生、警戒世情的意義。
繡像本評點中更多的是關(guān)于人物形象與寫作手法的議論。譬如潘金蓮,第一回介紹其出身寫至“做張做致,喬模喬樣”時,繡乙本夾批曰“一生伎倆”。
綜觀《金瓶梅》里的潘金蓮,與《水滸傳》里的潘金蓮,其最大不同之處,即行為模式的變化。
如前文所述,《水滸傳》里的潘金蓮是在尋求般配的情侶(只不過后來為人算計誤入歧途方才性質(zhì)改變而已),而《金瓶梅》里的潘金蓮是在爭寵求歡(至少是被娶入西門大院以后是如此,而《金瓶梅》方由此才書歸正傳,此前的潘金蓮還帶有《水滸傳》的濃重痕跡)。
具備資質(zhì)的潘金蓮,因為身份低下,尋求情侶仍然要積極主動,所以《水滸傳》主要描寫其投懷送抱。
而做了五娘、變成主子、有了身份的潘金蓮,尋歡作樂成為其生活主體。
只是西門大院群芳爭艷,尤其是李瓶兒加入西門慶妻妾行列以后,這個各方面都不弱于她而財力、性情超過她的六娘,更成為她的天敵。
要享受西門慶的寵愛,要保持尊寵第一的位置,不使用手段,不嘩眾取寵,甚至不心狠手辣,便有可能前功盡棄。
而潘金蓮固寵的基礎(chǔ)就是“做張做致,喬模喬樣”,并且非常及時得體。
第二十七回“李瓶兒私語翡翠軒,潘金蓮醉鬧葡萄架”回首寫潘金蓮摘與不摘、戴與不戴、送與不送瑞香花,這樣一件細小之事,潘金蓮與西門慶幾番口舌,來回折騰,打情罵俏,可謂極盡“做張做致,喬模喬樣”之能事,
此處繡像本有眉批曰:“金蓮之麗情嬌致,愈出愈奇,真可謂一種風(fēng)流千種態(tài),使人玩之不能釋手,掩卷不能去心!”
潘金蓮正是靠這類伎倆,用漂亮女人的百種模樣、風(fēng)流女子的千般媚態(tài)、穎慧妻妾的萬類矯情,讓西門慶愛不釋手。
因此,潘金蓮知道西門慶支使她離開以便與李瓶兒幽會,便“把花兒遞與春梅送去,回來悄悄躡足,走到翡翠軒槅子外潛聽”。
她聽到西門慶說愛李瓶兒的屁股白,已是妒火中燒,當(dāng)?shù)弥钇績簯言?,更是預(yù)感到危機。
所以等孟玉樓來到,西門慶要用肥皂洗臉時,她有了發(fā)泄的機會:“我不好說的,巴巴尋那肥皂洗臉,怪不的你的臉洗的比人家屁股還白!”
繡乙本于此處夾批道:“尖甚”。
潘金蓮猶不盡意,當(dāng)西門慶、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四人在翡翠軒吃酒作樂,孟玉樓問她為何只坐涼墩兒時,她說:“不妨事,我老人家不怕冰了胎!”
小說接著繼續(xù)寫道:

“潘金蓮不住在席上之呷冰水,或吃生果子。玉樓道:'五姐,你今日怎的只吃生冷?’金蓮笑道:'我老人家肚里沒閑事,怕甚么冷糕么?’羞的李瓶兒在旁,臉上紅一塊白一塊?!?/span>

此處繡像本有眉批曰:“字字道破,不管瓶兒羞死,俏心毒口,可愛,可畏!”
“毒口”用“俏心”說出,“可畏”與“可愛”相伴,表面是美女,內(nèi)心是毒蛇,這就是潘金蓮,這就是“做張做致,喬模喬樣”,繡像本評點者可謂深得《金瓶梅》之三昧!
小說在寫潘金蓮的同時,自然牽連出眾多人物,像潘金蓮一樣,這些形象,也均被小說描繪得栩栩如生。
同回之中,吳月娘召集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信佛、宣卷、聽曲,潘金蓮不耐其煩,孟玉樓不動聲色,李瓶兒左右為難,吳月娘老大自居,一席人等,一出戲曲,一幅畫圖。
繡像本于此處眉批曰:“金蓮之動,玉樓之靜,月娘之憎,瓶兒之隨,人各一心,心各一口,各說各是,都為寫出?!?/span>
關(guān)于《金瓶梅》的寫作技巧,繡像本評點者非常欣賞其藝術(shù),為之總結(jié)歸納出一系列手法,如“閑處入情”法(第二回)、“躲閃法”(第二十一回)、“文章捷收法”(第五十七回)、“綿里裹針”法(第十回)等。
評點者特別賞識小說的“針線”,如第一回在作者詳細介紹西門慶身世處,繡像本有眉批曰:“好針線!”
為什么是“好針線”?讀者讀完全書自會明白,原來洋洋灑灑一部書,均圍繞西門慶而作編排——縱便西門慶死后的二三十回,其人物、情節(jié)亦基本在西門慶生前鋪墊完備——
而西門慶在全書中展示出來的所有能耐、行徑,均在開篇第一回伏設(shè)齊整。此亦即前文提到的“伏脈”。
對《金瓶梅》的語言風(fēng)格特點,評點者也有準確的把握。
如第二十八回寫潘金蓮要西門慶辨認宋蕙蓮的鞋,西門慶佯裝不知,潘金蓮道:

“你看他還打張雞兒哩!瞞著我,黃貓黑尾,你干的好繭兒!
來旺兒媳婦子的一只臭蹄子,寶上珠也一般,收藏在藏春塢雪洞兒里拜帖匣子內(nèi),攪著些字紙和香兒一處放著。甚么稀罕物件,也不當(dāng)家化化的!
怪不的那賊淫婦死了,墮阿鼻地獄!”

繡像本于此眉批曰:“只是家??陬^語,說來偏妙?!?/span>
又如第五十一回寫來寶要改去東京公干,到韓道國家相約揚州見面之處,韓道國的妻子王六兒置辦酒菜與來寶餞行,因向其丈夫說道:“你好老實!桌兒不穩(wěn),你也撒撒兒,讓保叔坐。只象沒事的人兒一般。”
此處繡像本有眉批曰:“此家常閑話,似無深意,然非老婆作主人家,決無此語。”
《金瓶梅》以明代口語為主要語匯寫成,是中國第一部當(dāng)代口語白話長篇小說,繡像本評點者感同身受,將這一語言特點隨處評議。
盡管這次評點有如上述不少可足稱道之處,但本次評點只是一個簡明的讀書筆記,審美觀照不足,條分縷析欠缺,諸多理論范疇尚未涉及,披沙揀金尤感粗糙,還算不上真正的文學(xué)批評。
綜觀中國古代小說的評點歷程,固然宋元間劉辰翁評點《世說新語》早己開其先河,但直至晚明,方才隨著白話小說經(jīng)典的風(fēng)起云涌與文學(xué)評點的廣泛應(yīng)用而形成氣候。
萬歷三十八年(1610)容與堂刊一百回本《李卓吾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傳》與萬歷三十九年(1611)前后袁無涯刊一百二十回本《出像評點忠義水滸全傳》,不論其評點人是李贄還是葉晝或是其他人,其使用回末總評的形式,已是黃紙黑字,不容置疑。
而繡像本評點僅為眉批、夾批而未使用回評,似可說明其評點時間在此之前,至少也要在金圣嘆評點《水滸傳》與毛倫、毛宗崗父子評點《三國演義》之前(金批《水滸》與毛批《三國》均以回評為主體)。
如此則詞話本《金瓶梅》與繡像本《金瓶梅》成書與刊刻孰早孰晚,都有了可資參考的新的佐證。
應(yīng)當(dāng)承認,作為最早一次《金瓶梅》評點,繡像本的評點為其后張竹坡的評點,不僅開啟了端緒,而且規(guī)整了方向。
像《金瓶梅》的出現(xiàn)預(yù)示著中國古代長篇世情小說黃金時代即將到來一樣,繡像本的評點也預(yù)告了《金瓶梅》的經(jīng)典評點不久就要橫空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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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像金瓶梅》影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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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張竹坡的評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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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三十四年(1695)正月,張竹坡26歲,在徐州戶部山戲馬臺前彭城張氏家中,“旬有余日”(《張氏族譜·仲兄竹坡傳》),完成了對《金瓶梅》的評點。
張竹坡上承金圣嘆,下啟脂硯齋,通過對《金瓶梅》思想與藝術(shù)的評點,在很多方面把中國小說理論向前推進了一大步。
張竹坡評點《金瓶梅》的文字,總計約十幾萬字。其形式大致為書首專論,回首總評,和文間夾批、眉批、圈點等三大類。
屬于專論的,就有《竹坡閑話》、《金瓶梅寓意說》、《苦孝說》、《第一奇書非淫書論》、《冷熱金針》、《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讀法》、《雜錄小引》等十幾篇之多。
明清小說評點中使用專論的形式,始于張竹坡。
中國小說理論自此健全了自己的組織結(jié)構(gòu)體系。從文學(xué)欣賞方面說,張竹坡的各篇專論以及一百零八條《讀法》,是《金瓶梅》全書的閱讀指導(dǎo)大綱;而回評與句批則是該回與該段的賞析示范。
張竹坡的《金瓶梅》評點,或概括論述,或具體分析,或擘肌分理,或畫龍點睛,對這部小說作了全面、系統(tǒng)、細微、深刻的評介,涉及題材、情節(jié)、結(jié)構(gòu)、語言、思想內(nèi)容、人物形象、藝術(shù)特點、創(chuàng)作方法等各個方面,其最有價值者為:
第一、系統(tǒng)提出“第一奇書非淫書論”,給《金瓶梅》以合法的社會地位,使其得以廣泛流傳。
張竹坡認為《金瓶梅》亦如“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第一奇書非淫書論》)。他說:

“今夫《金瓶》一書,作者亦是將《褰褰》、《風(fēng)雨》、《萚兮》、《子衿》諸詩細為摹仿耳。
夫微言之而文人知儆,顯言之而流俗皆知。不意世之看者,不以為懲勸之韋弦,反以為行樂之符節(jié),所以目為淫書。不知淫者自見其為淫耳”(《第一奇書非淫書論》)。

他在《讀法·五十三》中也說:“凡人謂《金瓶》是淫書者,想必伊止看其淫處也。若我看此書,純是一部史公文字?!?/span>
所以他要“急欲批之請教”,以“憫作者之苦心,新同志之耳目”(《第一奇書非淫書論》)。
《金瓶梅》中當(dāng)然有一些淫穢的文字,張竹坡強調(diào)要從整體上把握其主導(dǎo)傾向,不要輕易被“淫書”二字瞞過?!蹲x法·三十八》:“一百回是一回,必須放開眼作一回讀,乃知其起盡處。”
經(jīng)過他鞭辟入里的分析,雖然不能從官方的禁令中,但是從人們的觀念上,將《金瓶梅》解放了出來。
《金瓶梅》的刻板發(fā)行,在張竹坡評點之前,只有萬歷丁巳本與所謂崇禎本,印數(shù)也很少;在張竹坡評點之后,卻出現(xiàn)了十幾種刊本。
帶有張竹坡評語的《第一奇書》,成為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的《金瓶梅》,這不能不說是張竹坡評點《金瓶梅》的功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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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竹坡與金瓶梅研究》

第二,指出《金瓶梅》“獨罪財色”,是泄憤之作,具體肯定了這部小說的思想性、傾向性。眾所周知,《金瓶梅》描寫了西門慶一家暴發(fā)與衰落的過程。
張竹坡分析了該書“因一人寫及全縣”,由“一家”而及“天下國家”的寫作方法,認為通過對西門慶的揭露,暴露了整個社會的問題。
張竹坡實際已感覺到創(chuàng)作中的“典型”問題,所以他說:

“《金瓶梅》因西門慶一分人家,寫好幾分人家,如武大一家,花子虛一家,喬大戶一家,陳洪一家,吳大舅一家,張大戶一家,王招宣一家,應(yīng)伯爵一家,周守備一家,何千戶一家,夏提刑一家。
其他如翟云峰在東京不算,伙計家以及女眷不往來者不算,凡這幾家,大約清河縣官員大戶屈指已遍,而因一人寫及一縣”(《讀法·八十四》)。

《金瓶梅》中寫了很多地方貪官,市井惡霸,張竹坡認為“無非襯西門慶也”(第四十七回回評),然社會上“何止百千西門,而一西門之惡已如此,其一太師之惡為何如也”(第四十八回回評)。
這就是魯迅說的“著此一家,即罵盡諸色”(《中國小說史略》)。
張竹坡實際也感覺到藝術(shù)真實與生活真實的關(guān)系問題,第三十四回“獻芳樽內(nèi)室乞恩,受私賄后庭說事”寫西門慶賄賂蔡京當(dāng)了山東提刑官之后,即貪贓枉法,竹坡在回評中批道:

“提刑所,朝廷設(shè)此以平天下之不平,所以重民命也。看他朝廷以之為人事送太師,太師又以之為人事送百千奔走之市井小人,而百千市井小人之中,有一市井小人之西門慶,是太師特以一提刑送之者也。
今看到任以來,未行一事,先以伯爵一幫閑之情,道國一伙計之分,將直作曲,妄入人罪,后即于我所欲入之人,又因以龍陽之情,混入內(nèi)室之面,隨出人罪,是西門慶又以提刑之刑為幫閑、淫婦、書童之人事,天下事至此尚忍言哉?”

所以他說:“讀《金瓶》必須列寶劍于右,或可劃空泄憤”(《讀法·九十五》)。
不僅如此,張竹坡進一步將小說中的人和事放到冷、熱、真、假的關(guān)系中考察,他在《竹坡閑話》中說:

“將富貴而假者可真,貧賤而真者亦假。富貴,熱也,熱則無不真。貧賤,冷也,冷則無不假。不謂冷熱二字,顛倒真假,一至于此?!虮酥僬?,欲肆其趨承,使我之真者,皆遭其荼毒?!?/span>

說明他認識到,《金瓶梅》并及揭露到人心世情、社會風(fēng)尚、道德觀念等社會意識形態(tài)。
《讀法·八十三》:“《金瓶》是兩半截書,上半截?zé)?,下半截冷;上半熱中有冷,下半冷中有熱?!?/span>
張竹坡把第一回文字就歸結(jié)為“熱結(jié)”、“冷遇”,并說:“《金瓶》以冷熱二字開講,抑孰不知此二字,為一部之金鑰乎?”(《冷熱金針》)
他的冷熱說就是:“其起頭熱得可笑,后文一冷便冷到徹底,再不能熱也”(《讀法·八十七》)。張竹坡從創(chuàng)作意圖到寫作效果,將《金瓶梅》提到與《史記》、《詩經(jīng)》等同的地位,高度評價了小說的寫實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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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松軒本

第三,緊緊把握住《金瓶梅》的美學(xué)風(fēng)貌,以“市井文字”概括其藝術(shù)特色,從小說史的角度,充分肯定了這部小說在中國文學(xué)史中的地位?!皩彸蟆笔欠疵娴膶徝?。
“審丑”的作品的文學(xué)風(fēng)貌與正面審美的作品的文學(xué)風(fēng)貌自然大相徑庭?!督鹌棵贰肥恰皩彸蟆钡淖髌?,它的文學(xué)風(fēng)貌應(yīng)該怎樣概括,在張竹坡之前,尚無人一語破的。
在張竹坡的《金瓶梅》藝術(shù)評點中,最具學(xué)術(shù)價值的,則是“市井文字”說。
《讀法·八十》:“《金瓶梅》倘他當(dāng)日發(fā)心,不做此一篇市井的文字,他必能另出韻筆,作花嬌月媚,如《西廂》等文字也?!?/span>
《金瓶梅》以前的中國長篇小說,如《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等,寫的是歷史、英雄、神魔,著墨最多的是正面人物的刻畫與傳奇經(jīng)歷的描述。
《金瓶梅》則不然,他的主要人物都是反面角色,他的情節(jié)多系家庭日?,嵤?。不同的社會生活面,不同的人物形象群,必然會產(chǎn)生不同的文學(xué)風(fēng)貌。
張竹坡看到了這種不同,并且超越前人,從理論上準確地給予了總結(jié)。

“西門是混帳惡人,吳月娘是奸險好人,玉樓是乖人,金蓮不是人,瓶兒是癡人,春梅是狂人,敬濟是浮浪小人,嬌兒是死人,雪娥是蠢人,宋蕙蓮是不識高低的人,如意兒是頂缺之人。
若王六兒與林太太等,直與李桂姐輩一流,總是不得叫做人。
而伯爵、希大輩皆是沒良心的人,兼之蔡太師、蔡狀元、宋御史皆是枉為人也”(《讀法·三十二》)。

《金瓶梅》寫的就是這些反面角色,這些反面角色又多是市井中人,而市井中人不論怎樣發(fā)跡變泰,穿戴打扮,到底都有市井氣。
第七回“薛媒婆說娶孟三兒,楊姑娘氣罵張四舅”有一段:“這西門慶頭戴纏綜大帽,一撒釣絳粉底皂靴”,張竹坡批道:“富貴氣卻是市井氣”(本回夾批)。
寫這些人物的文字,“直是一派地獄文字”(第五回回評)。
小說寫的不是才子佳人、英雄俠女,所以不能用“韻筆”寫成“花嬌月媚”文字;小說寫的是奸夫淫婦、土豪惡仆、幫閑娼妓這些市井小人,所以只能用俗筆寫成“市井的文字”。
中國古代小說批評,到明末清初形成氣候,金圣嘆,毛綸、毛宗崗父子,張竹坡等都出現(xiàn)在這一時期,如此集中,如此輝煌,空前絕后。
毛綸、毛宗崗父子的《三國演義》評點側(cè)重于思想內(nèi)容分析,表現(xiàn)了封建正統(tǒng)觀念與儒家民本思想,間或論及小說藝術(shù),所概括的名目,多玄虛莫定,無所適從。
金圣嘆的《水滸傳》評點,雖也沿用文選的一些術(shù)語,不少地方牽強附會,但藝術(shù)評論分量顯著增多,其“靈心妙舌,開后人無限眼界,無限文心”(馮鎮(zhèn)巒《讀聊齋雜說》)。
張竹坡的《金瓶梅》評點,方式方法雖多淵源于毛氏父子、金圣嘆,其藝術(shù)評點,至少有三點是他首創(chuàng):
其一,書首專論,中國小說理論自此健全了自己的組織結(jié)構(gòu)體系。
其二,新立了不少名目,總結(jié)了因《金瓶梅》出現(xiàn)所豐富了的小說藝術(shù)。
其三,緊緊把握《金瓶梅》的美學(xué)風(fēng)貌,以“市井文字”總括其成,在中國小說批評史上因此高枝獨占。
特別是第三點,前張竹坡的中國小說理論家均未如此入眼落筆。
《金瓶梅》的產(chǎn)生,使中國小說取材、構(gòu)思、開路、謀篇擴及社會整個領(lǐng)域,寫生活,寫現(xiàn)實,寫家庭,寫社會眾生相,成為小說家的基本思路,開創(chuàng)了中國古代小說創(chuàng)作的黃金時代。
張竹坡“市井文字”說的提出,使中國小說理論擺脫了雕章琢句、隨文立論的八股模式,全書立論,總體涵蓋,顯示了大家氣度,奠定了中國古代小說美學(xué)的基本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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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鎮(zhèn)巒批評本》

第四,全面細微地點撥《金瓶梅》的章法技法,形成系統(tǒng)的《金瓶梅》藝術(shù)論。
張竹坡的《金瓶梅》藝術(shù)論,總結(jié)出三、四十種名目,歸納起來,約可區(qū)分為以下三類:
一是大處著眼,總體立論。

“《水滸傳》圣嘆批處,大抵皆腹中小批居多。予書刊數(shù)十回后,或以此為言。
予笑曰:《水滸》是現(xiàn)成大段畢具的文字,如一百八人各有一傳,雖有穿插,實次第分明,故圣嘆止批其字句也。
若《金瓶》,乃隱大段精采于瑣碎之中,止分別字句,細心者皆可為,而反失其大段精采也”(《第一奇書凡例》)。

張竹坡不囿前法,別具只眼,提綱挈領(lǐng),總攬全書,落筆不俗。
二是把握人物,尋繹規(guī)律。
張竹坡的《金瓶梅》評點,用筆最多的是人物塑造。
《金瓶梅》注重人物性格刻畫,張竹坡很好地總結(jié)了小說這一方面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特別抓住人物個性的展現(xiàn),對《金瓶梅》的創(chuàng)作方法作了一些規(guī)律性的概括,如他的“犯筆”說:

“《金瓶梅》妙在于善用犯筆而不犯也。如寫一伯爵,更寫一希大,然畢竟伯爵是伯爵,希大是希大,各人的身分,各人的談吐,一絲不紊;
寫一金蓮,更寫一瓶兒,可謂犯矣,然又始終聚散,其言語舉動又各各不紊一絲;寫一王六兒,偏又寫一賁四嫂;
寫一李桂姐,偏又寫一吳銀姐、鄭月兒;寫一王婆,偏又寫一薛媒婆、一馮媽媽、一文嫂兒、一陶媒婆;
寫一薛姑子,偏又寫一王姑子、劉姑子;諸如此類,皆妙在特特犯手,卻又各各一款,絕不相同也”(《讀法·四十五》)。

小說是怎樣做到“用犯筆而不犯”的呢?張竹坡說:

“《金瓶梅》于西門慶不作一文筆,于月娘不作一顯筆,于玉樓則純用俏筆,于金蓮不作一鈍筆,于瓶兒不作一深筆,于春梅純用傲筆,于敬濟不作一韻筆,于大姐不作一秀筆,于伯爵不作一呆筆,于玳安不作一蠢筆,此所以各各皆到也”(《讀法·四十六》)。
三是隨文點撥,因故立目。
張竹坡為《金瓶梅》的寫作手法所立的名目,還有如“兩對法”、“節(jié)節(jié)露破綻處”、“草蛇灰線法”、“對鎖法”、“開缺候官法”、“十成補足法”、“烘云托月法”、“反射法”、“趁窩和泥法”、“襯疊法”、“旁敲側(cè)擊法”、“長蛇陣法”、“十二分滿足法”、“連環(huán)鈕扣法”等,
雖然沒有跳出明清評點派的窠臼,不免瑣屑龐雜,其具體闡述,自有真知灼見。
如第十三回回評:“寫瓶兒春意,一用迎春眼中,再用金蓮口中,再用手卷一影,金蓮看手卷效尤一影,總是不用正筆,純用烘云托月之法?!?/span>
此類點撥,隨文皆是,用張竹坡的話說是“《金瓶梅》一書,于作文之法,無所不備”(《讀法·五十》)。
橫空出世的明代長篇白話小說《金瓶梅》,破天荒第一次打破帝王將相、英雄豪杰、妖魔神怪為主體的敘事內(nèi)容,
以家庭為社會單元,以百姓為描摹對象,極盡渲染之能事,從平常中見真奇,被譽為明代社會的眾生相、世情圖與百科全書。
得益于此,《金瓶梅》的評點評議也水漲船高,為有識者所重視。而張竹坡的評點,在《金瓶梅》古代所有的評點評議中最為出色。
隨著世界思想解放的浩蕩潮流,隨著新時期中國百家爭鳴的和煦春風(fēng),隨著新學(xué)科、新課題的叢出不窮,《金瓶梅》研究被尊為“金學(xué)”,
中國小說理論史、中國評點文學(xué)史被視為熱點,張竹坡研究不但成為金學(xué),而且成為中國小說理論史、中國評點文學(xué)史、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的重要分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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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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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文龍的評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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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張竹坡的《金瓶梅》評點中,繡乙本墨批計有眉批3條、夾批14條總17條,未知何人所評,亦未知評于何時,
觀其文意,與繡像本評點無異,如第八十三回“秋菊含恨泄幽情,春梅寄柬諧佳會”寫潘金蓮怒打秋菊,繡乙本墨批于此有眉批曰:
“金蓮此時不宜如此狠打,倘肯施小慧,小人之心反為我用矣,適有后日之?dāng) !币桓睉z香惜玉口吻,欣賞多于批判。
關(guān)于徐州市圖書館藏《第一奇書》康熙乙亥本上的墨批,據(jù)其封面墨署“壬子暮春彭門鈍叟訂補”,墨批人即此彭門鈍叟。
而其所謂“壬子”,乃乾隆五十七年(1792)、道光二年(1852)、民國元年(1912)三者之一,后二個年份的可能性要大一點。
封面墨署后鈐一陽文印“皇漢遺民”,顯系彭門鈍叟之另一號稱,劉輝以為此乃張竹坡后人,系猜測之語,并無確證。
這一墨批計有眉批13條、夾批48條,總61條,觀其文意,與張竹坡評點相仿佛,而尤偏袒潘金蓮。
如第四回“赴巫山潘氏幽歡,鬧茶坊鄆哥義憤”在描寫潘金蓮的一首《沈醉東風(fēng)》后墨批曰:“一路寫來,寫出婦人美媚嬌容,足以動人魂魄,真是個天生尤物。”
又如第七十五回“因抱恙玉姐含酸,為護短金蓮潑醋”在吳月娘與潘金蓮嘔氣而西門慶為安慰吳月娘百般辱罵潘金蓮一段,墨批曰:“西門之對金蓮,只是愛色,何嘗有情之一字哉。金蓮知之,必芳心碎矣?!?/span>
再如第七十九回“西門慶貪欲喪命,吳月娘喪偶生兒”在潘金蓮騎在西門慶病體上淫欲處,墨批曰:“婦人美哉,西門休矣。此全怪月娘,西門已得病而猶聽在潘金蓮房內(nèi),可謂月娘該死。不然,恐猶有救也。”
其尤當(dāng)評議者,乃文龍對《金瓶梅》的評點。
自光緒五年(1879年)5月10日至光緒八年(1882年)立冬前兩日,文龍于光緒五年、六年、八年前后三次評點《金瓶梅》,用的底本都是在茲堂本《第一奇書》。
文龍的評點有回評(缺第15、16、22、38、81、82六回)、眉批(2條)、夾批(46條)三種形式,約五六萬言。
文龍評點的是《金瓶梅》小說,并非完全針對張竹坡的評點,但張評近在手頭,觀點相左之時,當(dāng)然要彈出不同的音符。
在其評點中,文龍24次點到“批書者”、“批者”、“閱者”,均指張竹坡。
對于吳月娘、孟玉樓、龐春梅三人的評價,是他們之間的根本分歧。
對于張竹坡貶吳揚孟安龐的觀點,文龍大不以為然,其24處批評有21處為此。如第九十一回回評曰:

“獨是西門慶群妾中,李瓶兒先死無論矣,李嬌兒歸娼而嫁張二官,潘金蓮?fù)等硕仃惤?jīng)濟,孫雪娥盜財而隨來旺兒,龐春梅勾奸而嫁周守備;此一回孟玉樓又大大方方、從從容容而嫁李衙內(nèi)矣。
固無一人心中、目中、口中有一西門慶,亦如批書者處處只貶吳月娘,而竟忘此書原為西門慶報應(yīng)而作也,亦可謂不求之本矣?!?/span>

文龍對張竹坡《金瓶梅》評點的批評,屬于文學(xué)批評方法論范疇。
文龍認為文學(xué)批評應(yīng)“就時論事,就事論人,不存喜怒于其心,自有情理定其案”(第三十二回回評)。
所謂情理,文龍說:“理之當(dāng)然,勢之必然,事之常然,情之宜然”(第八十五回回評),要“凝神靜坐,仔細尋思,靜氣平心,準情度理,不可少有偏向,故示翻新”(第八十九回回評),
“夫批書當(dāng)置身事外而設(shè)想局中,又當(dāng)心入書中而神游象外”(第十八回回評),須“書自為我運化,我不為書捆縛”(第一百回回評),而不能“有成見而無定見,存愛惡而不酌情理”(第三十二回回評)。
文龍批評張竹坡沒有做到這一點,而是“愛其人其人無一非,惡其人其人無一是”(同上)。
應(yīng)當(dāng)承認,文龍對張竹坡的批評并非全無道理,有的還相當(dāng)準確和深刻。
不過,文龍畢竟只是閑中消遣,只是對作品的賞析,而沒有像張竹坡那樣有意識地全方位進行文學(xué)評論,因而沒能站在小說理論發(fā)展的高度去認識張竹坡,便不能不失之狹隘。
但文龍所作的也是較為系統(tǒng)的獨立的《金瓶梅》評點,有必要對其作出全面的評介。
首先,推進了《金瓶梅》非淫書這一重要命題。其第十三回回評曰:

“皆謂此書為淫書,誠然,而又不然也。但觀其事,只男女茍合四字而已。
此等事處處有之,時時有之,彼花街柳巷中,個個皆潘金蓮也,人人皆西門慶也。不為說破,各人心里明白。
一經(jīng)指出,閱歷深者曰:果有此事;見識淺者曰:竟有此事。是書蓋充量而言之耳,謂之非淫不可也。若能高一層著眼,深一層存心,遠一層設(shè)想,世果有西門慶其人乎?
方且痛恨之不暇,深惡之不暇,陽世之官府,將以斬立決待其人;陰間之閻羅,將以十八層置其人。
世并無西門慶其人乎?舉凡富貴有類乎西門,清閑有類乎西門,遭逢有類乎西門,皆當(dāng)恐懼之不暇,防閑之不暇,一失足則殺其身,一縱意則絕其后。
……生性淫,不觀此書亦淫;性不淫,觀此書可以止淫。然則書不淫,人自淫也;人不淫,書又何嘗淫乎?”

其次,確定《金瓶梅》的立意在“警世”(第十七回回評),故所寫皆“性賭命換”(第二十九回回評)之徒,“書中無一中上人物”(第三十一回回評),
而是“一個喪心病狂、任情縱欲匹夫,遇見一群寡廉鮮恥、賣俏迎奸婦女,又有邪財以濟其惡,宵小以成其惡,于是無所不為,膽愈放而愈大,心益迷而益昏,勢愈盛而愈張,罪益積而益重。聞之者切齒,見之者怒發(fā)?!瞬坏枚D之,雷將從而劈之矣;法不得而加之,鬼將從而啖之矣?!保ǖ谑嘶鼗卦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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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茲堂本書影

復(fù)次,認為《金瓶梅》對典型人物形象的塑造極為成功。如其第七十九回回評曰:

“《水滸傳》出,西門慶始在人口中;《金瓶梅》作,西門慶乃在人心中?!督鹌棵贰肥⑿袝r,遂無人不有一西門慶在目中、意中焉。
其為人不足道也,其事跡不足傳也,而其名遂與日月同不朽,是何故乎?作《金瓶梅》者,人或不知其為誰,而但知為西門慶作也。
批《金瓶梅》者,人或不知其為誰,而但知為西門慶批也。西門慶何幸,而得作者之形容,而得批者之唾罵。
世界上恒河沙數(shù)之人,皆不知其為誰,反不如西門慶之在人口中、目中、心意中,是西門慶未死之時便該死,既死之后轉(zhuǎn)不死,西門慶亦幸矣哉!”

文龍評點《金瓶梅》的突出特點,就是格外留意人物形象,并且往往以對比手法分類描述。
如其第二十三回回評云:

“讀《水滸傳》者皆欲作宋江,讀《紅樓夢》者皆欲作寶玉,讀《金瓶梅》者亦愿作西門慶乎?曰:愿而不敢也。敢問其不敢何也?
曰:恐武大郎案犯也,恐花子虛鬼來也。既不敢又何以愿之乎?
曰:若潘金蓮之風(fēng)流,李瓶兒之柔媚,與龐春梅之俏麗,得此三人,與共朝夕,豈非人生一快事乎?然則不敢非不敢也,但愿樂其樂而不愿受其禍耳。”

又如第二十九回回評云:

“金蓮之妒,明而淺;玉樓之妒,隱而深。金蓮之妒為固寵,玉樓之妒在摘嫡?!駱侵试履?,有心而未成事,不似金蓮之妒瓶兒,必死之而后已?!?/span>

又如其第九十七回回評云:

“故金之淫以蕩,瓶之淫以柔,梅之淫以縱,嬌兒不能入其黨,玉樓亦不可入其黨,雪娥不配入其黨,此三人故淫婦中之翹楚者也,李瓶兒死于色昏,潘金蓮死于色殺,龐春梅死于色脫。好色者其鑒諸!貪淫者其鑒諸!”

另外,文龍評點《金瓶梅》時,不時結(jié)合時政,也是有為而作。如其第二十三回回評云:

“夫蕙蓮亦何足怪哉!
吾甚怪夫今之所謂士大夫者,或十年窗下,或數(shù)載勞中,或報效情殷,捐輸踴躍,一旦冷銅在手,上憲垂青,立刻氣象全非,精神頓長,揚威耀武,眇視同僚,吹毛求疵,指駁前任,幾若十手十目不足畏,三千大千不能容,當(dāng)興之利不知興,應(yīng)去之弊不能去,……此皆蕙蓮之流也?!?/span>

又如其第四十九回回評云:

“請巡撫,遇胡僧,皆西門慶平生極得意之事。雖告之曰請須破財,遇則喪命,不顧也。亦匪獨西門慶為然,遍天下皆是也。
官場之中,得大憲多與一言,多看一眼,便欣欣然有喜色,向人樂道之;而況入其門,登其堂,分庭抗禮,共席同杯,其榮幸何如?千金又何足惜哉!
流俗之輩,買春藥以媚內(nèi),服補藥而宿娼,正自有人,姑且勿論。即現(xiàn)在鴉片煙一物,食之者多,大半皆以其壯陽助氣,可以久戰(zhàn)而食之。
于是花街柳巷,無一不預(yù)備此物,而況一厘可御十女,一粒可盡五更,有不以為異寶奇珍者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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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書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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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其他引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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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兩代語及《金瓶梅》的筆記雜言尚有一些,明代計有:
袁宏道《袁宏道集箋?!罚ň砹?、卷四十八、卷五十五)、袁中道《游居?xùn){錄》(卷九·萬歷四十二年八月)、李日華《味水軒日記》(卷七)、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五、補遺卷二)、
徐樹丕《識小錄》(卷二)、屠本畯《山林經(jīng)濟籍》、張岱《陶庵夢憶》(卷四)、尺蠖齋《東西兩晉演義序》、張無咎《批評北宋三遂平妖傳敘》、笑花主人《今古奇觀序》、崢霄主人《魏忠賢小說斥奸書凡例》、
薛岡《天爵堂筆余》(卷二)、聽石居士《幽怪詩譚小引》、夏履先《禪真逸史凡例》、煙霞外史《韓湘子十二渡韓昌黎全傳敘》、李漁《三國志演義序》等;清代計有:宋起鳳《稗說》(卷三)、紫陽道人《續(xù)金瓶梅》(凡例,第1、2、23、31、33、34、43、45、64回)、
申涵光《荊園小語》、蒲松齡《聊齋志異·夏雪》、張潮《幽夢影》《尺牘偶存·答家渭濱》、佚名《滿文本金瓶梅序》、劉廷璣《在園雜志》(卷二、三)、顧公燮《銷夏閑記》(卷上)、李綠園《歧路燈自序》、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本第13、66回,甲戌本第28回)、
閑齋老人《儒林外史序》、陶家鶴《綠野仙蹤序》、宮偉镠《續(xù)庭聞州世說》(《春雨草堂別集》卷七)、昭梿《嘯亭續(xù)錄》(卷1、2)、佚名《批本隨園詩話批語》、紫髯狂客《豆棚閑話總評》(第十二則)、畫舫中人《奇酸記傳奇·楔子、凡例、緣起》、周春《閱紅樓夢隨筆》、
小和山樵《紅樓復(fù)夢凡例》、蘭皋居士《綺樓重夢楔子》、袁照《袁石公遺事錄》、戲筆主人《繡像忠烈傳序》、(左麥右粦)(左麥右婁)子《林蘭香序》、佚名《跋金瓶梅后》(《韻鶴軒雜考》卷下)、諸聯(lián)《紅樓夢評》、王希廉《紅樓夢總評》、張新之《紅樓夢讀法》、
哈斯寶《新譯紅樓夢》(第九回回批)、陳其泰《桐花鳳閣評紅樓夢》(第7、21回眉批)、徐謙《桂官梯》(卷四)、阮葵生《茶余客話》(卷十八)、張地鵬《瑤華傳序》、張其信《紅樓夢偶評》、
觀鑒我齋《兒女英雄傳序》、餅傖氏《閨艷秦聲評》、閑云山人《第一奇書鐘情傳序》、郝培元《梅叟閑評》(卷三)、劉玉書《常談》(卷一)等。
這些引錄雖然談不上研究《金瓶梅》,但涉及《金瓶梅》研究的諸多方面,給現(xiàn)代《金瓶梅》研究提供了史料,也開導(dǎo)著方向。
譬如《金瓶梅》作者研究,屠本畯《山林經(jīng)濟籍》:“相傳嘉靖時,有人為陸都督炳誣奏,朝廷籍其家。其人沉冤,托之《金瓶梅》?!保ā队x政·十之掌故》)
謝肇淛《金瓶梅跋》:“不著作者名代,相傳永陵中有金吾戚里……而其門客病之,采摭日逐行事,匯以成編,而托之西門慶也?!?/span>
袁中道《游居?xùn){錄》:“舊時京師,有一西門千戶,延一紹興老儒于家。老儒無事,逐日記其家淫蕩風(fēng)月之事,以門慶影其主人,以余影其諸姬,瑣碎中有無限煙波,亦非慧人不能?!保ㄈf歷42年8月)
沈德符《萬歷野獲編》“聞此為嘉靖間大名士手筆,指斥時事,如蔡京父子則指分宜,林靈素則指陶之文,朱勔則指陸炳,其他各有所屬云。”(卷25)
這四位,“傳”也罷,“聞”也好,其“一致的意見”,都堅信《金瓶梅》為個人創(chuàng)作。
只不過究為何人,他們不得而知,或者不愿說出,因此才有“有人”、“金吾戚里門客”、“紹興老儒”、“大名士”等不同的傳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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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獲編》清代本

在《金瓶梅》作者研究史上,這是一個早期傳聞階段。
稍后,傳世刻本《金瓶梅詞話》的欣欣子序與廿公跋,是《金瓶梅》作者研究史上的第二個階段,即由傳聞到坐實的階段。
廿公《金瓶梅跋》所謂作者“為世廟時一巨公”,已非“傳”“聞”,而欣欣子《金瓶梅詞話序》更直接坐實為“蘭陵笑笑生”、“笑笑生”。
切不要小看這一次坐實,與“金吾戚里門客”、“紹興老儒”、“大名士”、“巨公”這類泛指不同,“笑笑生”是確指,雖然這只是號,而無姓、名、字。
中國古代小說戲曲作者署名,隱去姓、名、字而僅用號者,舉不勝舉。
小說如《濃情快史》題“嘉禾餐花主人”、《醋葫蘆》題“西子湖伏雌教主”、《東漢演義評》題“珊城清遠道人”等。
戲曲如《投筆記》題“華山居士”、《還魂記》題“欣欣客”、《花萼樓》題“昭亭有情癡”等。
小說戲曲(詩文亦然)這種以號署名的做法,一直延續(xù)到近現(xiàn)代,無異于今所謂筆名。
屠本畯《山林經(jīng)濟籍》中的一段按語與《萬歷野獲編·補遺》“偽畫致禍”條最早含蓄地透露出王世貞作《金瓶梅》的信息。
宋起風(fēng)撰于康熙12年的《稗說》(“世知《四部稿》為弇州先生著作,而不知《金瓶梅》一書亦先生中年筆也?!保┡c清初的《〈玉嬌梨〉緣起》均指實為王世貞。
其后《第一奇書謝頤序》以及清人的眾多筆記(佚名《跋金瓶梅后》、畫舫中人《奇酸記傳奇·緣起》、顧公燮《銷夏閑記·作<金瓶梅>緣起》、畫舫中人《奇酸記傳奇·楔子》、
蘭皋居士《綺樓重夢·楔子》、張地鵬《瑤華傳序》、李慈銘《越縵堂讀書記》、平步青《霞外捃屑》卷七、觀鑒我齋《兒女英雄傳序》)即陳陳相因,推波助瀾,一時形成作者非王世貞莫屬的輿論,竟至演化出“苦孝說”的一段公案(《寒花盦隨筆》)。
當(dāng)然亦有懷疑者,如楊椿《重與吳子瑞書》(《孟鄰堂文鈔》卷二)。
亦有另作他說者,如謝頤《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序》:“《金瓶》一書,傳為鳳洲門人之作也。”
畫舫中人《奇酸記傳奇緣起》亦曰:“《金瓶梅》一書,或曰鳳洲門人作?!?/span>
而佚名《滿文本金瓶梅序》:“或曰是書乃明時逸儒盧楠所作,以譏刺嚴嵩、嚴世蕃父子者?!?/span>
宮偉镠《續(xù)庭聞州世說》則曰:“《金瓶梅》相傳為薛方山先生筆,蓋為楚學(xué)政時以此維風(fēng)俗,正人心。又云:趙儕鶴公所為?!保ù河瓴萏脛e集)卷七)
薛方山即薛應(yīng)旂,趙儕鶴即趙南星。徐謙《桂宮梯》則曰:“孝廉某,嫉嚴世蕃之淫放,著《金瓶梅》一書?!保ň硭囊秳窠漕愨n》)
又如對《金瓶梅》的毀譽,譽之者如:尺蠖齋《東西兩晉演義序》(乾隆間周氏文光堂刊《東西兩晉演義》卷首):“《金瓶梅》之借事含諷”。
楚黃張無咎《批評北宋三遂平妖傳敘》(明末四卷本《批評北宋三遂平妖傳》卷首):

“小說家以真為正,以幻為奇?!纭队駤衫妗贰督鹌棵贰?,另辟幽蹊,曲中奏雅,然一方之言,一家之政,可謂奇書,無當(dāng)巨覽,其《水滸》之亞乎!”

聽石居士《幽怪詩譚小引》(明崇禎己巳刻本《幽怪詩譚》卷首):

“不觀李溫陵賞《水滸》《西游》,湯臨川賞《金瓶梅詞話》乎?《水滸傳》,一部《陰符》也;《西游記》,一部《黃庭》也;《金瓶梅》,一部《世說》也。”

李漁《三國志演義序》(兩衡堂刻本《三國志演義》卷首):

“嘗聞吳郡馮子猶賞稱宇內(nèi)四大奇書,曰《三國》《水滸》《西游》及《金瓶梅》四種,余亦喜其賞稱為近是。”

漲潮《幽夢影》、劉廷璣《在園雜志》、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第十三回評語、陶家鶴《綠野仙蹤序》、紫髯狂客《豆棚閑話總評》(卷末)、王希廉《紅樓夢總評》、
周永?!冬幦A傳跋》、吳道新《文論》(《龍眠古文》附卷)、餅傖氏《閨艷秦聲評》、閑云山人《第一奇書鐘情傳序》等亦頗為稱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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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園雜志》

毀之者如:
隴西張譽無咎《天許齋批點北宋三遂平妖傳敘》(孫楷第《日本東京所見小說書目》引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明泰昌元年刻本):

“他如《玉嬌麗》《金瓶梅》,如慧婢作夫人,只會記日用賬簿,全不曾學(xué)得處分家政,效《水滸》而窮者也”。

笑花主人《今古奇觀序》(明刻本卷首):“然《金瓶》書麗,貽譏于誨淫,……無關(guān)風(fēng)化,奚取連篇?!?/span>
薛岡《天爵堂筆余》(明崇禎刻本卷二):

“往在都門,友人關(guān)西文吉士以抄本不全《金瓶梅》見示,余略覽數(shù)回,謂吉士曰:'此雖有為之作,天地間豈容有此一種穢書,當(dāng)急投秦火!’”

煙霞外史《韓湘子十二渡韓昌黎全傳敘》(明天啟癸亥武林刻《新鐫批評出相韓湘子》卷首):“無《西游記》之謔虐,《金瓶梅》之褻淫?!?/span>
四橋居士《隔簾花影序》:

“但觀西門平生所為,淫蕩無節(jié),蠻橫已極,宜乎及身即受慘變,乃享厚福以終?至其報復(fù),亦不過妻散財亡,家門零落而止,似乎天道悠遠,所報不足以蔽其辜”。

他如申涵光《荊園小語》、蒲松齡《聊齋志異·夏雪》、李綠園《歧路燈自序》、閑齋老人《儒林外史序》、昭梿《嘯亭續(xù)錄》(卷二)、周春《紅樓夢約評》(《紅樓夢隨筆》)、
戲筆主人《繡像忠烈傳序》、諸聯(lián)《紅樓夢評》、徐謙《桂宮梯》(卷四引《最樂編》)、余治《得一錄》(卷五)、梁恭辰《勸戒錄四編》、夢癡學(xué)人《夢癡說夢》、
方?!督盾庪S錄》(卷二)、鄒弢《三借廬筆談》、林昌彝《硯緒錄》(卷十二)、笠舫《文昌帝君諭禁淫書天律證注》、邱煒萲《五百洞天揮麈》(光緒25年)不一而足。
自馮夢龍首倡“四大奇書”而李漁附議之后(李漁《三國志序》),清人響應(yīng)者眾,如佚名《滿文本金瓶梅序》、劉廷璣《在園雜志》、李綠園《歧路燈自序》、
閑齋老人《儒林外史序》、(左麥右粦)(左麥右婁)子《林蘭香序》、王希廉《紅樓夢總評》、張地鵬《瑤華傳序》、周永保《瑤華傳跋》、佚名《續(xù)兒女英雄傳序》等。
亦有抽掉《三國演義》稱為“三大奇書”者,如西湖釣叟《續(xù)金瓶梅集序》、紫陽道人《續(xù)金瓶梅凡例》。
有對《金瓶梅》的具體評議,涉及其思想、藝術(shù)諸多方面。如佚名《滿文本金瓶梅序》:
“凡百回中以為百戒,每回?zé)o過結(jié)交朋黨、鉆營勾串、流連會飲、淫黷通奸、貪婪索取、強橫欺凌、巧計誆騙、忿怒行兇、作樂無休、訛賴誣害、挑唆離間而已?!?/span>
至西門慶以計力藥殺武大,猶為武大之妻潘金蓮服以春藥而死,潘金蓮以藥毒二夫,又被武松白刃碎尸;如西門慶通奸于各人之妻,其婦婢于伊在時即被其婿與家童玷污?!?/span>
至蔡京之徒,有負郡王信任,圖行自私,二十年間,身譴子誅,朋黨皆罹于罪。西門慶慮遂謀中,逞一時之巧,其勢及至省垣,而死后尸未及寒,竊者竊,離者離,亡者亡,詐者詐,出者出,無不如燈銷火滅之燼也。
其附炎趨勢之徒,亦皆陸續(xù)無不如花殘木落之?dāng)∫?。其報?yīng)輕重之稱,猶戥秤毫無高低之差池焉?!?/span>
將陋習(xí)編為萬世之戒,自常人之夫婦,以及僧道尼番、醫(yī)巫星相、卜術(shù)樂人、歌妓雜耍之徒,自買賣以及水陸諸物,自服用器皿以及謔浪笑談,于癖隅瑣屑毫無遺漏,其周詳備全,如親身眼前熟視歷經(jīng)之彰也。
誠可謂是書于四奇書之尤奇者矣。”

對《金瓶梅》的寓意主旨,詮釋甚為得體。如宋起鳳《稗說》

“其聲容舉止,飲食服用,以至雜俳戲媟之細,無一非京師人語。書雖極意通俗,而其才開合排蕩,變化神奇,于平常日用,機巧百出,晚代第一種文字也。
……若夫《金瓶梅》全出一手,始終無懈氣浪筆與牽強補湊之跡,行所當(dāng)行,止所當(dāng)止,奇巧幻變,媸妍、善惡、邪正、炎涼情態(tài),至矣,盡矣。
殆《四部稿》中最化最神文字,前乎此與后乎此誰耶?謂之一代才子,洵然!”(卷三)

將《金瓶梅》的藝術(shù)特長,注解頗覺給力。劉廷璣《在園雜志》:

“若深切人情世務(wù),無如《金瓶梅》,真稱奇書,欲要止淫,以淫說法;欲要破迷,引迷入悟。
其中家常日用,應(yīng)酬世務(wù),奸詐貪狡,諸惡皆作,果報昭然。
而文心細如牛毛繭絲,凡寫一人,始終口吻酷肖到底,掩卷讀之,但道數(shù)語,便能默會為何人。結(jié)構(gòu)鋪張,針線縝密,一字不漏,又豈尋常筆墨可到者。”

于題旨手法,亦可謂入木三分。紫陽道人《續(xù)金瓶梅》:

“單表這《金瓶梅》一部小說,原是替世人說法,畫出那貪色圖財、縱欲喪身、宣淫現(xiàn)報的一幅行樂圖?!?/span>
依言生于此門,死于此戶,無一個好漢跳得出閻羅至網(wǎng),倒把這西門慶像拜成師父一般。
看到翡翠軒、葡萄架一折,就要動火,看到加官生子、煙火樓臺、花攢錦簇、歌舞淫奢,也就不顧那鶻賢烈、油盡燈枯至病,反說是及時行樂。
把那寡婦哭新墳、春梅游故館一段冷落炎涼光景,看作平常,救不回那貪淫的色膽、縱欲的狂心。
眼見得這部書反做了導(dǎo)欲宣淫話本,……把這做書的一片苦心,變成拔舌地獄,真是一番罪案?!?/span>

從傳播的角度,竟是一篇導(dǎo)讀提綱。
《金瓶梅》在清代的傳播,一是出版,據(jù)黃人《小說小話》,李漁芥子園曾刊印《四大奇書》,據(jù)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此叢書日本天文元年(翦伯贊主編《中外歷史年表》為文元元年,乃清乾隆元年)《舶載書目》亦有著錄,
而日本松澤老泉編《匯刻書目外集》(日本文政三年即1820年慶元堂刻本)著錄有乾隆四十六年新鐫本,今均佚,其《金瓶梅》未知究為何本(僅存《匯刻書目外集》云《金瓶梅》百回24卷)。
據(jù)胡文彬《金瓶梅書錄》,有傅惜華原藏《繡像八才子詞話》殘本,現(xiàn)藏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圖書館,乃順治間刊本。
另據(jù)韓南《〈金瓶梅〉版本考》,有傅惜華原藏陳思相《金瓶梅后跋》,惜語焉不詳,未知此跋是否附刊于《繡像八才子詞話》。
清代刊行的《金瓶梅》多為張竹坡評本《第一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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皋鶴堂本

另外還有《新刻金瓶梅奇書》,劉復(fù)、李家瑞《宋元以來俗字譜》著錄,系嘉慶21年(1816年)濟水太素軒刊本,據(jù)胡文彬《金瓶梅書錄》,該本似藏天津市人民圖書館。
此本徐州朱玉玲女士亦收藏一部(吳敢《金瓶梅奇書版本考評》,《明清小說研究》2011年第二期)。
(日)鳥居久靖《〈金瓶梅〉版本考·異本》(《日本研究〈金瓶梅〉論文集》,黃霖、王國安編譯,齊魯書社1989年第一版)亦著錄一天理大學(xué)藏本,與此開本不同,似為此本覆刻本。
另有六堂藏版本(胡文彬《金瓶梅書錄》)。鳥居久靖《〈金瓶梅〉版本考訂補·異本》另著錄有東京大學(xué)東洋文化研究所藏大堂本,與六堂本開本不同,未知孰先孰誤。
該書正文系據(jù)《第一奇書》暨繡像本系統(tǒng)改寫,韻語盡刪,文字簡略,份量大減(如第八十回,原作4855字,此本改寫后僅存807字),但穢語未刪。
《新刻金瓶梅奇書》是《金瓶梅》改寫本中刊刻最早的一個本子,啟引著民初《真本金瓶梅》《古本金瓶梅》的出現(xiàn)。
《續(xù)金瓶梅》《隔簾花影》亦有多種版本印制。
二是翻譯,有《滿文本金瓶梅》,存康熙47年(1708年)刻本等多種,系據(jù)《第一奇書》本譯出,傳言為戶曹郎中和素所譯(昭梿《嘯亭續(xù)錄》卷一),或曰翻譯人是徐蝶園(佚名《批本隨園詩話批語》)。
又曰翻譯人是康熙的兄弟(Berthold Laufer編《滿洲文學(xué)概論》1908年卷Ⅸ)。
又有日文翻譯改作本,馬琴(1767—1848)《新編金瓶梅》,似為日本最早的《金瓶梅》改編本。
另據(jù)(日)澤田瑞穗《增修《金瓶梅》研究資料要覽》,尚有岡南閑喬譯《金瓶梅譯文》(寫本)、《金瓶梅五集筱默桂三評》(寫本)、柳水亭種清著《金瓶梅曾我賜定》(1860年刊本)、松村操譯《原本譯解金瓶梅》(1882—1884年東京鬼屋誠刊本,譯出9回)四種。
另有西文譯本兩種:
法譯文《武松與金蓮的故事》(Histoire de Wou-Sonq et de kin-lien),(法)巴贊(A.P.L.Bazin)譯,載《現(xiàn)代中國》(Chine moderne)1853年第二版,僅《金瓶梅》第一回;
德譯文《金瓶梅》片段,(德)格奧爾格·加布倫茨(Georg Gabelentz)譯,載《東方和美洲雜志》(Rerue Orientale et Americai_ ne)1879年10-12月號,系據(jù)《滿文本金瓶梅》譯出。
三是續(xù)書,《金瓶梅》的續(xù)書,明代有《玉嬌麗》(謝肇淛《金瓶梅跋》),已佚。
清代有《續(xù)金瓶梅》,12卷64回,順治原刊本,署名紫陽道人,實乃丁耀亢所作。
其凡例開篇即曰“茲刻以因果為正論,借《金瓶梅》為戲談”,正如西湖釣叟《續(xù)金瓶梅集序》所言:

“遵今上圣明頒行《太上感應(yīng)篇》,以《金瓶梅》為之注腳,本陰陽鬼神以為經(jīng),取生色貨利以為緯,大而君臣家國,細而閨壸婢仆,兵火之離合,桑海之變遷,生死起滅,幻入風(fēng)云,果因禪宗,語言褒昵,于是乎蔓理言而非腐,而其旨一歸之勸世。
此夫為隱言、顯言、放言、正言,而以夸、以刺,無不備焉者也。以之翼圣也可,以之贊經(jīng)也可?!?/span>

《續(xù)金瓶梅》因時忌和誨淫遭禁毀后,有人(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認為即序者四橋居士)刪改易名為《隔簾花影》(全稱《新鐫古本批評三世報隔簾花影》),48回,湖南刊大字本,約刊行于康熙年間。
該書對原書人物及情節(jié),尤其是大量有關(guān)時政的敘述作了改動,而仍以因果輪回寫世事之滄桑。
四橋居士《隔簾花影序》譽之曰:“揆之福善禍淫之理,彰明較著,則是書也,不獨深合于六經(jīng)之旨,且有益于世道人心不小?!?/span>
四是戲曲,有鄭小白《金瓶梅》傳奇(《古本戲曲叢刊》三集)、畫舫中人(李斗)《奇酸記》傳奇、桂巖嘯客(邊汝元)《傲妻兒》雜劇。
苧樵山長《奇酸記傳奇跋》:

“是書也,采張竹坡之批評,補王鳳洲之野史。孝為陰德,恒伏于無字句之中;酸視春時,盡發(fā)于有色之地。高僧古佛,皆知味之人;狗黨狐朋,盡乞憐之輩。世上誰非酸甕,人中悉是醯雞?!?/span>

據(jù)此可知傳奇旨趣。而一如其所附防風(fēng)館客出評所言:“《奇酸記》便將原書扯拉之人,盡行演出”(第二折第一出出評),
“作者一肚悲涼慷慨,發(fā)直聲音,無一不令讀者酸入爪哇”(第四折第三出出評),
“是書全用譏諷,而一人一事一景一物,如乳赴水,如石引針”(第一折第五出出評),
而“凌空結(jié)想,將金瓶二事,運實于虛,直在原書背后寫影,為金瓶合傳注腳”(第一折第三出出評)。
防風(fēng)館客對《奇酸記》的編劇技法,亦多有贊賞:“原書畫水,畫瀾,畫火,畫焰,《奇酸》直于瀾上畫酪,焰上畫煤”(第二折第六出出評),
“故不但南曲能比美元人,至于北曲套數(shù),直造元人堂奧”(第二折第五出出評)。
桂巖嘯客《傲妻兒敘》:“觀者其以余為揣摩世情也可,其以余為現(xiàn)身說法也可,其以余為茶前酒后藉以消遣睡魔,姑妄言之而妄聽之也亦可。”
由此可知作者創(chuàng)作意向。
另外尚有清唱北調(diào)《金瓶梅》(張岱《陶庵夢憶·卷四·不系園》);彈詞《富貴圖》(阿英《小說三談》談到乾隆巾箱殘本,題《東調(diào)古本金瓶梅》);
彈詞《雅調(diào)秘本南詞繡像金瓶梅傳》,道光壬午(1822年)漱芳軒刊本,15卷16冊100回(日·澤田瑞穗《增修《金瓶梅》研究資料要覽》)。
俗曲(子弟書、新下河調(diào)、牌子曲、月調(diào))《得鈔傲妻》《哭官哥》《不垂別淚》《春梅舊家池館》《永福寺》《挑簾定計》《葡萄架》《升官圖》《借銀續(xù)鈔》《王婆說計》《潘金蓮曬衣》《開吊殺嫂》《潘氏挑簾》(日·澤田瑞穗《增修《金瓶梅》研究資料要覽》)等,不一而足。
五是對《紅樓夢》的影響,脂硯齋說:“深得《金瓶》壸奧”(庚辰本第十三回眉批);
蘭皋居士《綺樓重夢·楔子》:“《紅樓夢》一書……大略規(guī)仿……《金瓶梅》”;
諸聯(lián)《紅樓夢評》:“書本脫胎于《金瓶梅》”;
張新之《紅樓夢讀法》:“《紅樓夢》……借徑在《金瓶梅》,……是暗《金瓶梅》”;
楊懋建《夢華瑣簿》:“《金瓶梅》極力摹繪市井小人,《紅樓夢》反其意而師之,極力摹繪閥閱大家,如積薪然,后來居上矣”;
張其信《紅樓夢偶評》:“此書從《金瓶梅》脫胎,妙在割頭換像而出之,彼以話淫,此以意淫也”;
天目山樵《儒林外史評》:“《紅樓夢》實出《金瓶梅》”等。
《金瓶梅》被清政府明令列為禁書,影響了該書的傳播。
出版商也有應(yīng)變之術(shù),有以《西門傳》為《金瓶梅》書名者,見紫髯狂客《豆棚閑話總評》(卷末)。
亦有以《鐘情傳》為《金瓶梅》書名者,有光緒二十五年香港石印本。
另有以《多妻鑒》為《金瓶梅》書名者,有蘇州刻本、四川刻本、香港舊小說社石印本等?!剁娗閭鳌贰抖嗥掼b》均有刪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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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研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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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1]錢伯城,箋校.袁宏道集箋校:卷六,錦帆集之四:尺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文章作者單位:徐州師范大學(xué)

本文由作者授權(quán)刊發(fā),原文刊于《河南理工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3 年4月,第 14 卷,第 2 期。轉(zhuǎn)發(fā)請注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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