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時不懂《狂人日記》，讀懂已非狂中人！

魯迅從日本回國后，接連遭到殘酷現(xiàn)實的打擊，他一度消極應(yīng)世，把自己關(guān)在“鐵屋子”里，一味“鉤沉”古籍。直到《新青年》樹立起文學(xué)革命的旗幟，魯迅才從消沉中振作起來，將多年對中國現(xiàn)狀和中國人的認識濃縮到一篇小說里，與新青年同仁一道振臂高呼，向整個社會體制發(fā)起挑戰(zhàn)，這篇非同凡響的小說，便是《狂人日記》。

狂人日記的故事起因有些繞，我們簡單梳理一下：我拜訪朋友，朋友弟弟得了精神病，并把犯病所見所聞寫了日記，我把這些日記整理出來，就成了狂人日記。

魯迅

《狂人日記》是中國現(xiàn)代史上第一篇現(xiàn)代性的短篇白話小說，具有開山立宗的劃時代意義。實際上，魯迅寫此篇并非憑空想象，而是參照借鑒了果戈理小說《瘋?cè)巳沼洝贰?/p>

狂人即瘋子也，所謂天才與瘋子只隔一線，我們普通人游走于天才與瘋子之間，既有天才的理性也有瘋子的基因。

本文將從以下三方面來剖析我們現(xiàn)代人所存有的天才之理性與瘋子之基因。

一、自我意識的覺醒

有人以孫悟空為例，認為絕大多數(shù)人的人生分兩個階段：大鬧天宮的孫悟空和大鬧天宮后的孫悟空。

狂人亦是如此，只不過狂人就是大鬧天宮的孫悟空。被壓在五指山就是在社會磨去棱角，以后辦事全靠人情世故，個人的主張和意愿反倒不重要了。我們每個人從幼小到成熟到年老的經(jīng)歷，其實就是從反叛開始，斗士半輩子，最后與現(xiàn)實合解，或者說妥協(xié)更恰當些。

在發(fā)病之前，狂人也是碌碌眾生一員，自我意識覺醒后，開始如卡夫卡《地洞》中的人格化的鼴鼠類動物一樣，惶惶不可終日，總有刁民要害朕。

個體意識覺醒，往往導(dǎo)致不合群。眾人獨睡，我獨醒，那得多痛苦?？傆邢胝f的，想要的，想想的，總不能實現(xiàn)，多痛苦，何不蒙蔽個體意識，泯然眾生？

狂人之“狂”，其實就是個體意識的覺醒，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

1、變態(tài)的心理

“今天全沒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門，趙貴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還有七八個人，交頭接耳的議論我，張著嘴，對我笑了一笑；我便從頭直冷到腳根，曉得他們布置，都已妥當了?！?/p>

把正常人的探視、笑都視為暗藏殺機的行為，完全背離了正常人的心理軌道。

2、混亂的邏輯

在變態(tài)心理的驅(qū)動下，形成的邏輯是扭曲的。

狂人的大哥請了醫(yī)生來給他診治，開了藥，囑咐給狂人吃下，然而在狂人的眼里，卻是這樣的情形：“老頭子跨出門，走不多遠，便低聲對大哥說道，“趕緊吃罷！”大哥點點頭。原來也有你！這一件大發(fā)見，雖似意外，也在意中：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

3、虛妄的意識

狂人生活自己編織的虛妄世界里，把沒來由的利害關(guān)系串連起來，加強受害者的角色扮演。

“我想:我同趙貴翁有什么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只有二十年以前，把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腳，古久先生很不高興……”

一個人的意識覺醒，其實都是循著這樣的三步走。

如果把自己代入剛從監(jiān)獄里逃出來的犯人，你就會理解這三種心態(tài)。

為什么會有從眾心理，就是因為個體意識不想覺醒。因為在眾人之中，個體意識覺醒太痛苦了。

二、我們每個人都帶著原罪

1、原罪來源于我們的原生家族，來源于你的祖祖輩輩。你無私、利他，但是，你之前的家族是怎么起家的，你并不知曉。幾乎每一個人的祖先都是從掠奪起家的。因為，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掠奪。

2、原罪來源于我們是人，是人的一份子。從野蠻進化到人，中間是一條血腥之路，我們要殺死多少動物，掠奪多少資源才能讓自己在萬物有靈的世界中存活下來。

3、原罪來源于文明車輪碾壓向前的動力。人類追求的生存是動力第一層次；追求的真善美是動力第二層次；追求自我實現(xiàn)是動力第三層次。

例如：一個草根，無論是民工，還是白領(lǐng)，找到工作第一動力便是賺錢讓自己能夠買到維持生存的食物和水。當食物和水滿足之后，就想要買到房子和代步的車。再之后就想要談戀愛讓自己基因傳承讓后代繁衍的要求。而這些需求，其實都是生存的基本需求。為了滿足這些需求，我們都是自帶原罪的，因為我們在掠奪。我們通過勤奮、努力來掠奪別人的資源，來爭搶別人的生存空間。

第一層次滿足之后，接著就來滿足第二層次。此時的草根已成為當?shù)赜幸欢ㄓ绊懥Φ娜宋铮凶銐虻馁Y產(chǎn)，不再發(fā)愁吃喝住行和子女繁衍，而是追求人性的真善美了。所以很多有一定名望和實力的人開始發(fā)揮影響力，搭橋鋪路、捐希望小學(xué)、捐養(yǎng)老院。這些人也是有原罪的，因為世界是二元對立的，有真善美就必然有假惡丑，而你的真善美其實占領(lǐng)了別人想變成真善的份額，結(jié)果被逼成假惡丑。梁山108好漢，哪一個不是向往真善美的人？但是，他們的份額被大環(huán)境占據(jù)了，而北宋那個時代背景成為“真善美”的背書。真善美既可以是一個為自己尋找正當理由讓良心過得去的虛偽幌子和口號，也可以是一種真的向往。

第三次層次的自我實現(xiàn)更是帶有原罪。一將功成萬骨枯，哪個有赫赫有名的人沒有手染鮮血呢？千古第一帝秦始皇捍衛(wèi)的華夏民族的大一統(tǒng)，卻是滅盡六國殘害百萬百姓。夢想，是要有的，萬一實現(xiàn)呢？你的夢想、我的夢想、他的夢想，絕大可能是沖突的，這是一個零和游戲，非勝即敗，你實現(xiàn)了我就實現(xiàn)不了！

佛祖當年毅然拋掉王位出家，最后菩提樹下明心見性悟道成佛，卻讓眾多家庭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國家不事耕種的人少了，國力就減弱了。

只有當下，心不動，無原罪。正如王陽明所說，無善無惡心之體。世間平衡，人心平衡，才是宇宙之道。

“四千年來時時的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著家務(wù)，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飯菜里，暗暗給我們吃。我未必?zé)o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現(xiàn)在也輪到我自己。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當初雖然不知道，現(xiàn)在明白，難見真的人!”

可以說狂人是魯迅先生的懺悔意識的反應(yīng)，他并沒有將自己與吃人的罪責(zé)完全撇開，他意識到自己也是有罪的，也有在無意間成為吃人的幫兇。魯迅先生1925年在《燈下漫筆》中痛切地指出：“大小無數(shù)次的人肉的筵宴，即從有文明以來一直排到現(xiàn)在。人們就在這會場中吃人、被吃。以兇人的愚妄的歡呼，將悲慘的弱者的呼號遮掩，更不消女人和小兒?！?/p>

《狂人日記》插圖

“我翻開歷史一看，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每頁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天，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紙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很多學(xué)者認為這段經(jīng)典名言是對封建禮教虛偽本質(zhì)的揭露。其實虛偽存在于任何時代，筆者認為這是對于人性為了上升的掠奪本質(zhì)的揭露。無善無惡心之體，知善知惡為掠奪。掠奪從知善知惡開始，正如夏娃尋了樹葉遮擋羞處，聽從本性而吃了蘋果一樣。

當上帝知道人類祖先做了這些之后，心想，完了！

因為個人意識覺醒了，覺醒必然會有善惡之分，有非分之想，就有對處境的抗爭。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趙家的'狗又叫起來了。獅子似的兇心，兔子的怯弱，狐貍的狡猾”寫的不是每一個為上升而拼搏的我們嗎？

恐懼是激發(fā)意識覺醒的根本動因。

三、回歸無善無惡

狂人日記本質(zhì)上的問題是吃人，由吃人而引發(fā)狂人的種種行為與思想。

吃人在傳統(tǒng)意義上指的是封建制度、禮教、文化對人性的壓迫與戕害，在筆者看來，卻是世人對良知的魯迅先生借狂人“踹”了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是對于社會的“經(jīng)典”“戒律”的蔑視和斗爭。認為將來是“容不得吃人的人”，是魯迅對未來社會的美好祝愿?！拔乙参幢貨]有吃過妹子的肉”。這是對自我的深刻剖析和反思，充滿了自我懺悔的精神。妥協(xié)，對道德的盲從，對人格的泯滅。

文章最后寫救救孩子，其實是呼吁更多人清醒過來，保持獨立人格，不與世俗妥協(xié)，為建立新的社會而進行的實踐性探索。

現(xiàn)實中的人，都是有原罪的，只有孩子的心是純潔的，是“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笔菦]有來得及受到塵世污染的。因此，要想建立人人純凈的世界，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孩子的身上，就只能趕緊救救孩子，讓每個人回歸無善無惡心之體的美好狀態(tài)。

雖然魯迅自述，《狂人日記》“比果戈里的憂憤深廣，也不如尼采的超人的渺茫”。其實，他塑造的狂人兼有瘋子與超人的特征，把超人的理性與瘋子的狂亂完美結(jié)合起來。

魯迅的文章博大精深，不細細品味，無以悟出其中深刻的內(nèi)涵。毛主席曾這樣評價：“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他不但是偉大的文學(xué)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革命家?！?/p>

《狂人日記》明面上是寫狂人的狂態(tài)，實質(zhì)上是魯迅觸動的是讀者思考人性、社會、時代、人生真諦的心弦。表達了魯迅徹底的、不妥協(xié)的反封建精神，更深遠的是表達了徹底的、不妥協(xié)的保持君子清流、不同流合污的精神。

狂人不是一般的典型性格，而是象征君子和而不同的崇高追求，是君子弘毅，任重而道遠的責(zé)任擔(dān)當，是悲天憫人、普惠大眾的博大胸懷。

終于明白，魯迅為何拒絕諾貝爾文學(xué)獎提名，他不屬于一個時代，而是屬于一切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