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鞏永寧‖揮之不去的陽光

陜南野山菌文集 2021-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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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頭的蟬聲時起時落，午后繼續(xù)收聽倪萍娓娓道來的《姥姥語錄》?；匚吨适轮欣牙奄|樸無華的言語，其中滲透或見證了太多生活的哲思。這也牽起了我對舊時光的惦念。

我的姥姥是八十六歲離開我們的。她走得讓人猝不及防，當我聽到爸爸電話中告訴我這一消息時，我不由癱在地上，淚流滿面，我甚至感覺這一切都不是真的。給學校請完假匆匆趕到，姥姥已是安安靜靜躺在靈位后面，我伏到她身邊抓住她的手，手是冰冰涼涼的，我的臉貼上她的臉頰，還是一樣的感覺，陪在她的身邊很久很久，我試圖想用自己的體溫給她焐出一點點溫度，但那純純是妄想。姥姥停靈一周后下喪，可沒她的日子我常常夜里驚醒，老夢見她從床上醒來，告訴我她沒死，讓我扶她起來。醒來后淚水沾濕了枕邊，姥姥人還是去了，去了那個我到不了的地方。

姥姥一生既辛苦又孤寂，五十多歲守寡，承養(yǎng)大媽媽他們姐弟五人。姥爺是個有本事的人，身為工程師到全國各地設計建造橋梁，長年累月都是姥姥帶著一群孩子，守著這個家。姥爺在快退休的時候勞累過度腦溢血倒在工作崗位上，那時最小舅舅十幾歲，讓頂姥爺?shù)陌喈敼と耍尚【司四挲g小又因觸景生情思念姥爺，太傷心的他放棄姥爺?shù)膷徫换亓思?，那時只有媽媽出閣成了家，四個舅舅都還未成事，塌下來的家就要兩個女人的肩扛起，一個是媽媽，一個是姥姥。

姥爺走的時候，姥姥剛生過一場大病從醫(yī)院回來，那時我剛記事，媽媽哭得死去活來，可姥姥沒淌下一滴淚，可能那淚是背著人的。姥姥沒勸媽媽別去哭，只是發(fā)出沙啞的聲說：“你弟他們還沒一個成事，這個家不但要撐下去，還不能讓人笑話?！币粋€小腳的老太太，在人生的悲痛之時有這樣的心力，那是多么的不容易。那時，大舅因兒時發(fā)燒成腦膜炎無錢治療留下后遺癥，二舅去當兵也沒個音訊，三舅四舅都十幾歲還都不成事。

姥姥為了生計努力活下去，在養(yǎng)娃上自己摸索了好多治小兒風寒，出疹子，拉肚子等療法，靠自己的一些養(yǎng)兒經(jīng)驗也治好了遠近不少小孩的毛病，成了小有名氣的赤腳醫(yī)婆。只要那里有人請姥姥去，不管天晴下雨是黑是明她都會拄上拐杖早早趕到，她說她理解抓娃人的不容易。那時家家都窮，也沒什么錢，有人給姥姥錢她也不收，往往人家過于不去就會送家門口南瓜、芋頭、紅薯片等，聊表謝意，這些也幫姥姥度過了那些饑荒歲月。

姥姥在姥爺在世時，曾讓大舅在省城上過幾年聾啞學校，大舅的字寫得就特別漂亮，像現(xiàn)在打印的字一樣，可那時聾啞人找工作是不可能的，他讓大舅在家里學編織，木匠，我家用的小方凳，還有笊箻，笤帚都是大舅所為。后來，三舅四舅書沒念成，沒考上學的他們閑得村里村外團團轉，下河摸魚網(wǎng)蝦，上坡打獵。兒時哥哥跟著兩個舅舅，說是很有意思也好玩，姥姥卻說他們是混世魔王，簡直給祖宗丟人顯眼。后來，姥姥讓爸媽想辦法，說這樣混下去幾個舅舅只能打光棍。媽媽和爸爸商量后，貸款讓買了一輛手扶拖拉機，兩個舅舅在爸媽的扶持下搞起了運輸，從此才起了家，后來他們各自又換了車，蓋了房子娶妻成了家。姥姥也感嘆沒錢供他們把書念好，愧對我的姥爺和祖上，沒讓舅舅們都成文化人。

我小時侯體質差，動不動受點風寒就嘔吐，看了醫(yī)生，吃完藥連藥也一起吐，實在讓媽媽不省心，可過到農(nóng)忙她就只好把我送到姥姥屋里。姥姥不像媽媽，給娃把飯舀上自己吃了就忙農(nóng)活去了，飯吃熱吃涼她也顧不上管。爸爸在外村當教師也就一周回家一次，所以我吃飯慢吃到最后飯是涼的，長此以往胃寒就會一吃就吐。這是有育兒經(jīng)驗的姥姥細心觀察總結發(fā)現(xiàn)的，她給我單獨做拌湯，薄餅等，都是小孩愛吃易消化的，在姥姥家調養(yǎng)了幾個月，我變成了白白凈凈的小胖妮，媽媽也感嘆姥姥的神奇。

五歲那年的冬天，媽媽晚上剝玉米，坐在凳子上打盹的我一頭栽下去，半個臉磕在墊衣柜的磚棱上，我的半邊臉凹了個窩，整個青了，媽媽急急忙忙把我抱給姥姥，姥姥晚上輕輕給我拿捏，白天就用自制的藥膊在臉上，估計那時沒姥姥及時想辦法治療，我定會面癱的。姥姥說媽媽管娃不操心，過事了后怕不后怕？至今，我半邊臉一笑就會有一道窩，別人還笑我有酒窩，怎么只一個呀？說到那個不尋常的經(jīng)歷，大家逗樂著說：“你真?zhèn)€有福氣，還碰出個酒窩來。"這酒窩也許就是姥姥一生不期而遇，默許給我的禮物吧!

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我腿脖子短，人軟弱走路特別費勁，去遲了還一路哭個不停，爸爸就讓哥哥背我去上學，也許姥姥根深蒂固重男輕女吧，她把哥哥當成手心里的寶，以致于哥哥一犯錯就直奔姥姥家，姥姥家和我們鄰村，離我們小學特別近，所以姥姥只給哥哥說：“放學了肚子餓了就到姥姥這兒吃飯?！币淮危绺绶艑W把我背去了，可能我也感冒了，剛吃了飯就吐，臉煞白。姥姥擔不下心，用她的老法子治也不管用。一邊踮著小腳拄個拐杖把我往外背找醫(yī)生，還一邊埋怨小跑著的哥哥說：“我說剛讓你放學來吃飯，你把這丫頭辮子給我背來遭餓荒，以后不要引上她?！北成系奈乙晃兜弥钡魷I，心里也暗暗恨上了姥姥。現(xiàn)在自然明白，姥姥那時是怕跑得慢耽誤了病情才說的氣話，可我偏誤解了她。

至那以后，哥哥和妹妹再縱容我一起去姥姥家，我是堅決不去的，借口說怕家里養(yǎng)的那條狗?？尚睦锟偸丘捓牙牙拥暮＞d饃，厚厚的，皮脆瓤子一個孔一個孔像一個個迷宮。吃起來香甜可口，比現(xiàn)在的面包汗堡不只好多少倍，所以他們?nèi)ダ牙鸭?，我央求他們回家給我?guī)弦粔K。

姥姥見我好長時間都不來，就問哥哥我是不是身體不好，說讓媽媽把我?guī)У酱筢t(yī)院好好查查。還給媽媽說："養(yǎng)娃一定要細心，經(jīng)管好了省得大了落下啥毛病，大意不得?！蔽衣L大了，媽媽教我疊衣服，邊教我邊說：“女孩子比不得男孩子，安穩(wěn)勤快，會做飯洗衣收拾屋子，生活上有了困難都不怕，只要堅持到底都能做成，這都是你姥姥教會我的。我出生后面黃肌瘦，也不好好吃飯，你姥姥在我前面養(yǎng)了兩個小孩都沒得了，養(yǎng)我長大才養(yǎng)出了好多育兒的紀驗，你以后得慢慢學著點！”我自小聽話，就一邊做一邊點頭。

在我剛踏上工作崗位的那年，不幸悄然降臨在我身邊，媽媽從高處摔下，兩腿粉碎性骨折，跟在拉媽媽的車后，我看著一路的血痕心也在滴血。我和爸爸不分晝夜守在媽的身邊，哥在外地上學，妹妹正讀高中，親眼目睹過媽媽大大小小六次手術，她總于從死亡線上掙扎過來，那時可苦了姥姥，我們在醫(yī)院沒人給她傳信，她沒黑沒明坐在床邊等著，在我再見她時，她都認不清我是誰啦！說了名字才曉得，七十多歲的她，是多么怕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呀。可我，還是記恨那年她給哥哥說的話。

記得媽媽坐在床上下不來地，恢復的效果會是怎樣無人知曉。估計媽媽因太痛苦，那時有些想放棄自己。她給我說：“娃，媽想拜托你以后替媽給你姥姥多盡點孝行不！"我那時只一心想讓媽媽好好活，不加思索的回答：“不行，她又不是我媽，我只孝敬我媽。憑什么讓我管別人??！”那次，我傷了媽媽，她傷心極了！我恍然發(fā)現(xiàn)自己說話嚴重了，拉起媽媽的手直說：“對不起！對不起！我聽你的，我答應，我都答應！”當然，我后來用行動消除了媽媽的顧慮。只要有休息，我陪完媽媽就給姥姥帶去糕點，也給她買換季的衣褲。姥姥最喜歡我婚前給她買的那件羊毛外搭，常穿不離身。直到姥姥走時，我給她買的過冬的羽絨褲還沒上身。遺憾的是，姥姥是小腳，我沒買到一雙讓她穿上合腳舒服的鞋子，只憎恨舊中國禮俗對婦女摧殘至深。

姥姥這一輩子最不愿給人添麻煩。她這一生，除了最后幾年眼花的連人也認不清時，舅舅們堅持給她管飯，不讓她自己做。

大舅因病不能說話一生未娶，一直都是和姥姥生活的。生病了姥姥提醒他吃藥，在兩個舅舅蓋了新房搬出以后，她和大舅相依為命，自己有小毛病從不讓幾個舅舅知道。大舅在我結婚前半年意外離世，姥姥也是看著給他穿戴整齊送他上路，她說："瞎人活著也是遭罪，老天收了他，這樣走了也就去享福了，我也不虧欠牽念他啦，安生去吧!人最后都要走這條路的?！崩牙血氉砸蝗巳詧猿衷诶衔葑×宋辶辏瑡寢尳愕軐嵲诓环判?，好說歹說她勉強同意和三舅住一起，可她不愿看人臉色過活，還是獨自做飯不給他們添忙。農(nóng)忙時高齡的姥姥還幫舅舅們曬糧食，一刻也不讓自己閑著。二舅復員后在省城工作，只要出差路過都會給姥姥買來很多滋補品。想接她去城里亨清福?？衫牙褲M共去過兩口，每回不超過三天就要回家。她說:城里條件好就是沒老屋自由舒坦，金窩銀窩不如自己一輩子住的窩。有一年春節(jié)后二舅哄她上車轉轉，她說：“你就別哄我沒事情了，國家的事要緊，不干擾我娃的事，你都孝順著，在外頭成事了媽高興。我眼花了可頭腦清楚著哩！”她就是這樣倔強的老人，能自立得了從不拖累兒女半分。

在我有了兒子以后，兒子又成了姥姥眼里心里的寶。不愛給兒女添麻煩的她總是要媽媽打電話，讓我把兒子領到她這里，到了她屋，她東摸一把核桃，西摸一把棗，常把我給她買的糕點都藏霉了，為的是給她這個外重孫吃。那次，兒子在姥姥屋里亂跑摔倒了，可他沒人拉就爬著哭，自己不起來，我為了治治他這壞毛病，拿腳去踢威脅他自個起來。那次姥姥拉著滿臉淚水的兒子可心疼壞了，她說：娃小不懂事你給他好好說，咋就能動手動腳，嫩骨頭那兒弄殘了你會一輩子后悔的！”姥姥傷心的樣子，讓我想到了大舅，也許因為大舅的緣故姥姥很疼惜小孩，所以她的那一群孫子孫女們，包括這個外重孫都愛圍著姥姥轉。

姥姥走了，走得讓一家老小那么的不舍，沒兩年三舅也因癌跟著去了，又沒兩年媽媽太過思念姥姥及三舅，突然間倒下再沒醒來。幾年間，給我太多溫暖和依靠的親人一個個去了，我的世界一下子空落落的，不知心向何處，悲痛欲絕時真想也隨他們而去?？上胂肜牙堰@一生，忍受了多少個孤獨寂寞的歲月，照顧殘疾一生的大舅，扶持三舅四舅成家立業(yè)，可她看弱小，卻在苦難中挺直腰桿，幫助鄉(xiāng)鄰留下好的口碑。

有姥姥的日子，歸來我有落腳的去處。有姥姥的日子，我不怕腳扭來沒人捏，筋背了歸不了位。有姥姥的日子，我有困惑總能被化為烏有。有姥姥的日子，我獨自在外生活遇到不順，可身后有踏實的依靠。而今，這依賴又回來了，在天上也在我的心間，生活自強不息不讓姥姥牽心，處事沉穩(wěn)淡定，包容隱忍做又一個她。我會如姥姥一般剛強度過此生，不負如來不負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