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4900余字,閱讀約需12分鐘 這個影評是首映那天看完后,連夜趕寫的,寫到凌晨四點,終于寫好。本指望成為第一個影評,卻沒發(fā)出來。然后就想干脆放一放,現(xiàn)在發(fā)出來應該也不晚。(我跟喬紫葉的故事會繼續(xù)更新,免得大家看累,會偶爾穿插發(fā)些別的。) 《江湖兒女》首映,晚上七點多,我飛叉叉奔去電影院看。今年以來,還從未去電影院看過任何電影?!督号?,就沖這名字,我也必須去看看。 熟讀野夫先生作品的朋友都應知道,在《身邊的江湖》開篇《掌勺黎爺》一文中,黎爺說過一句話,江湖兒女江湖見。我很喜歡這句話。在給讀者簽自己的《煙火人間》時,幾乎每一本上都借用了這句話。讀者們收到,也很高興。我相信,每個人心底都有一個江湖。 大部分人對江湖的認識,來自形形色色的武俠小說和影視劇。提起江湖,我們自然而然會想到刀光劍影、快意恩仇、肝膽相照、萍蹤浪跡、行俠仗義等等。這一切,無非兩個字:情義。重情重義,是江湖的標配。但我在看《江湖兒女》之前,告誡自己一定要把腦子放空,不能有任何期待。 以我對賈樟柯電影敘事多年的關注,也能預知,他肯定會講一個與大眾期待截然不同的江湖故事。從電影開始那一刻起,我已做好準備,他講什么我就接受什么。以至于片尾曲響起時,我暗然一驚,不是說有136分鐘的嗎? 《江湖兒女》中的江湖太過真實,可能會讓某些人看完后嘀咕,這哪里是江湖,分明就是生活。確實,這里的江湖就是生活。我覺得,通過此片,賈樟柯還原了江湖的本義?!敖币辉~最早可能出自莊子: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在范仲淹的《岳陽樓記》里,江湖已成為跟廟堂相對的民間世界。 稍后,在《水滸傳》等作品中,江湖開始成為俠客英雄云集快意恩仇的地方,被賦上越來越重的傳奇色彩。這一江湖世界,到金庸古龍的武俠小說,以及80-90年代的諸多影視劇中,達到濫觴。要還原江湖的本義,必然剔除那些傳奇色彩,這需要很大的勇氣。畢竟,這么做,等于是在擊碎很多人心底的江湖夢。 第一幕里,廖凡飾演的斌哥是人人敬重的老大,經營著一家麻將館和歌舞廳,有一幫跟隨左右的馬仔,經常幫人擺平一些棘手的事。這是觀眾熟悉的《英雄本色》等港片里的江湖。身為斌哥女友的巧巧,覺得自己不是江湖上的人。兩人站在荒郊野外,斌哥掏出槍,教巧巧開了一槍,說,現(xiàn)在你就是江湖上的人了。 這一幕以斌哥被一幫想出頭的小混混當街毆打,巧巧朝天開槍結束。此后,巧巧因非法持槍并當街開槍入獄,五年后才刑滿釋放。斌哥也因事入過獄,出來后身無分文。那個江湖夢,好似巧巧朝天射出的子彈消失在夜空里,剩下的,只是蒼白的現(xiàn)實。 第二幕,巧巧出獄,去奉節(jié)尋找斌哥。斌哥已另交女友,想東山再起。他說,我出獄時連當年最好的兄弟都沒來接我,眼看著當年的馬仔都開起了賓利,心里不是滋味。 巧巧只得離開,在火車上認識一個自稱去新疆做探險旅游項目的人(徐崢飾演)。聽他一番神吹,巧巧答應隨之遠赴新疆。途中,那人估計動了真情,實話告知自己在那邊只有一個小賣部?;疖嚨叫陆痴?,巧巧悄悄下車,回了山西大同,繼續(xù)經營那家麻將館。 第三幕,斌哥并未再起,落魄潦倒,還喝酒致殘,坐上了輪椅,被巧巧接回來養(yǎng)著。江湖就是如此蒼白的現(xiàn)實。昔日人人敬重的斌哥,坐在輪椅上低落到塵埃里。 賈樟柯試圖讓人明白,這里其實沒有江湖,不過是夾縫中的生存。連槍都不準持有的地方,怎么可能有快意恩仇的江湖呢?小馬哥雙手持槍,可以瀟灑地射殺仇敵。斌哥被一群混混群毆,巧巧朝天開槍示警,被判五年徒刑。這一段與《美國往事》第一幕結尾庶幾近之,又截然不同。 當年,在卡拉OK里,斌哥跟一幫兄弟把各種酒倒進瓷盆,再舀起來喝,名為喝五湖四海。巧巧說一句,五湖四海皆兄弟。斌哥豪氣地吼一聲,肝膽相照。眾人跟著吼,舉杯一口喝干,何等義氣。斌哥出獄后,這幫哥們兒沒一個義氣的。他心頭的江湖已死,只想著掙錢,東山再起。他對巧巧說,我已經不是江湖上的人。 十多年后,斌哥一事無成,坐在輪椅上,昔日的硬氣雖在,但誰瞧得起?唯剩巧巧,當初自稱不是江湖上的人,還在秉持著江湖道義。對很多人而言,江湖就是一個場子,可以風風光光,撈名撈利。那群小混混當街毆打斌哥,無非是想出頭,只要在江湖上打出名聲,就可以混條好路。 巧巧不然,江湖在她心底,一直是道義。剛出獄時,她可謂身無分文,千里迢迢去奉節(jié)找到斌哥,想重新開始。斌哥卻把她推開了。她有理由記恨他一輩子。而當斌哥身殘,她依然接他回來養(yǎng)著。他問為什么。她說,你不是江湖上的人,你不懂。 這部電影名為《江湖兒女》,拍的其實是中國社會處于巨變中的世道人心、個人命運的起伏,以及社會思想的變遷。故事的時間跨度較長,從2001年到2018年,整整十八年。 在2001年,巧巧的父親反對煤礦私營化,通過廣播大聲斥責礦上某某把集體的財產賣了,控訴他是走資派,要工人兄弟們聯(lián)合起來,堅決反對。而工人們無動于衷。巧巧聽見后,去廣播室一把拔掉了擴音器的電插頭。 市場經濟的洪流早已不可抵擋。巧巧的父親好似計劃經濟時代遺留的幽靈,面對時代巨變手足無措,空有一腔憤怒,再也叫不醒任何人起來鬧革命,只好靠打牌聊度殘年,最后郁郁而終。 斌哥的舞廳里,人們跟隨激情的音樂節(jié)拍,瘋狂地跳著迪斯科。這是新一代人全新的活法。二勇哥開始做房地產,玩國標,賺得盆滿缽滿。老賈跟人發(fā)生爭執(zhí),斌哥只需叫人拿出關二爺?shù)乃芟?,就能立即擺平。所有人向錢看,一切都在發(fā)展。斌哥和巧巧的人生,處于順風順水的階段。 這紛呈的表象,似可說明中國社會已跟西方接軌,至少堪比香港。然而,只要踩到警戒線,一切都會原形畢露。兩千多年前的韓非說過,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斌哥持槍,是犯禁。巧巧在街頭朝天開槍,并未殺人,只是向毆打斌哥的小混混示警,同樣犯禁。兩聲槍響,一切似乎都被擊碎了。 賈樟柯的電影敘事,一直堅持著記錄與見證時代,尤其是普通的個體。每一個鏡頭,緩慢地掃過街道和人群,有時定格一只狗,有時定格一個人,有時定格一處景,構成一個個鮮活的歷史瞬間。 巧巧出獄后坐船去奉節(jié)的畫面,真如《三峽好人》再現(xiàn)。她一身素色襯衣,扎著頭發(fā),表情淡漠,手里拿著一瓶水。《三峽好人》里,沈紅去奉節(jié)尋夫,也是這身裝扮。如今,巧巧又去奉節(jié)尋男友。途經三峽,通過船上導游講解,以及175m的水位線,觀眾得知,岸邊的一些城市將被淹沒。這些能看見的東西,原本可以長久存在,卻要消失了。 電影的第三幕跟第一幕可謂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昔日破舊的煤礦廠區(qū),已經修起成排成排的高樓大廈。斌哥落魄歸來,一無所有,還身體殘疾,需要人養(yǎng)著。昔日稱兄道弟的哥們兒,一個個混得不錯,眼睛里再也沒有斌哥。巧巧一女流之輩,反而擔起了江湖道義。在斌哥受老賈戲辱時,她和顏悅色,拿起茶壺不緊不慢砸到老賈額頭上,儼然一個大姐大。 多年來,她一直沒結婚,也沒談對象。她是否在等?斌哥靜養(yǎng)了一段時間,經過針灸等治療,勉強恢復走路。影片快結束時,他給巧巧發(fā)去一句微信語音說——走了,就掙扎著走了。他不想被人養(yǎng)著,這是一個硬漢倔強的尊嚴。片尾的畫面是通過攝像頭拍攝的,只見巧巧靠在墻上,雖然表情模糊,也看得出很痛苦。正在發(fā)生的一切都模糊了,好似遙遠的記憶。 這不是一部煽情的電影,整個敘事極度冷靜而干脆,很多地方卻實在令人心酸。巧巧去奉節(jié)找斌哥,通過昔日朋友林家燕得知,斌哥不會見她,已經另有所愛。失望之下,巧巧在街上路遇賣唱的藝人。這些藝人是真正跑江湖的,漂泊四海,只為生計。在此,賈樟柯插入了一段經典流行曲《有多少愛可以重來》。這并非MV式的隨便插入,而是暗合了人物的心境與命運。 臺上,流浪歌手滄桑的歌聲響起,唱著:“為什么明明相愛/到最后還是會分開……誰知道又和你,相遇在人?!@些年過得不好不壞,只是少了一個人的存在……有多少愛可以重來,有多少人值得等待……”。臺下觀眾跟著唱,巧巧也跟著唱,淚盈滿眶。有過經歷的人,都會跟巧巧一樣,陷入對命運的思考。 從后來的劇情可知,斌哥應該沒有新歡。他托昔日朋友林家燕轉告巧巧,并讓她充當自己的現(xiàn)任女友,其實是想讓巧巧去追求屬于自己的幸福。斌哥是一個硬漢,出獄后發(fā)現(xiàn)世道大變,他不想被任何人瞧不起,去奉節(jié)朋友處是想東山再起,也是對現(xiàn)實的逃避。巧巧來見他,他可說是無顏面見。 最后,因摩托車司機想跟巧巧在雨中的荒郊野外耍一下,巧巧機智脫逃,去警察局報了強奸案,斌哥才出現(xiàn)。他帶巧巧回的是一處狹小簡陋的賓館。他憋著一口氣,相信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自己還可以起來。此時,林家燕怎么可能成為他女友?十多年后,斌哥身殘,巧巧問他老婆孩子呢。他自嘲地說,老婆還在丈母娘肚子里。 劇中用音樂詮釋人物命運,最震憾我的,是《男兒當自強》。影片開始,巧巧出場,坐在一輛嘈雜的公交車上。一段典型的賈氏聚焦底層人物的鏡頭之后,畫面切到俯拍城市的大全景,嘈雜消失,隱隱響起咚—咚—咚的聲音。這是《男兒當自強》開始的鼓點,這鼓點好似某位大神用巨擘在擂響天空的大鼓,沉悶的聲音,震得天地肅殺,激蕩人心。巧巧走進歡鬧的房間,鼓點頓時當當當當當,變得喜慶起來。 巧巧去奉節(jié)尋找斌哥,坐摩的途中大雨,荒郊野外,司機想跟她耍一下。巧巧機智逃脫,開著司機的摩的沖進漫天大雨?!赌袃寒斪詮姟返墓狞c再次響起,同樣猶如某位大神用巨擘在擂響天空的大鼓,咚—咚—咚,又好似命運的重錘敲擊在巧巧的頭頂。這里沒有“當當當”的喜慶,只有“咚咚咚”的決絕與肅殺。劇終時也同樣響起了這鼓點。這雄壯的鼓點,成為了江湖兒女的命運交響曲。 從早期的《小武》《站臺》《任逍遙》,到《三峽好人》《天注定》《山河故人》,賈樟柯的關注點一直聚焦邊緣人的生存處境,透過一組一組的畫面與影像,描繪出龐雜而真實的中國底層社會?!督号芬廊蝗绱?。斌哥身上,有小武與周圍格格不入的尷尬和孤傲,有胡大海的英雄氣概,有張晉生流亡海外的滿腔憋屈。他的人設,基本就是《任逍遙》中喬三與小濟的混合。有些情節(jié)都很類似:斌哥跳舞時,也像喬三一樣,從身上掉落過一把手槍。 而巧巧,她起初跟《小武》里面的胡梅梅有些相同,更像《任逍遙》里的模特趙巧巧。一步一步,她變身成《天注定》里憤起殺人的小玉,成為俠女形象。出獄后,她的形象又跟《三峽好人》里尋夫的沈紅殊為相近。最終,她成為大姐大式的人物,而命運跟《山河故人》里面的濤多么相似。她們都成了這片山河上孤獨的守候者。 這種人物命運的相似,故事線索的反復穿插,我覺得并非賈樟柯在作品中重復自己,恰恰表現(xiàn)出了他是一個有根的導演。他的所有故事,幾乎都已在早期三部曲中具備,只是在后期作品中,變換角度,擴大空間,突出不同人物的命運。 《山河故人》里突出的張晉生,可以說就是《小武》中成功企業(yè)家靳小勇的結局。當然,靳小勇也可能成為《天注定》里的焦勝利,或是《江湖兒女》中的二勇哥。小武、斌斌、小濟等人的混混習性,到胡大海那里,升級為草莽英雄氣概,一連串的開槍射殺大快人心,又令人毛骨悚然。再到斌哥,折射出的是江湖已死英雄末路的無奈與悲涼?!度龒{好人》里面沈紅的丈夫在奉節(jié)做房地產賺了錢,斌哥出獄后也想去奉節(jié)東山再起。他們共同見證著那座城市的覆滅,又活在各自不同的命途里。 賈樟柯的電影敘事,不光人物龐雜,地理空間也在一直擴大。地理空間的擴大,明確地標示出了中國人在市場經濟時代漂泊江湖的足跡。從山西的汾陽小縣城,到三峽奉節(jié),到重慶,到東莞,到新疆,甚至到澳大利亞,上演著無盡的人間悲歡。每個人,都像一頭困獸,在生活的牢籠里打轉。 胡大海將心中的困獸,一塊繪有老虎的布,裹上獵槍,開始用以暴制暴的方式尋求正義。經常下礦井身患重病的梁子,回老家途中看見籠子里一頭老虎在憤怒地轉圈。出獄后的巧巧在奉節(jié)路遇流浪藝人,鐵柵欄里不光關著一頭老虎,還有一頭獅子。張晉生逃亡海外,他每天在房間里靠槍支平息自己內心的恐懼,何嘗不是在囚籠里憤怒地轉圈。就像《江湖兒女》里面徐崢飾演的騙子說的一樣,人是宇宙的囚徒。而他們都再作困獸之斗。 《江湖兒女》,沒有快意恩仇,沒有義薄云天,也沒有蕩氣回腸。那些江湖的標配,大眾期望的橋段,就好像斌哥等人看的《喋血雙雄》,只在另一個虛構的世界里。他們自幼看著這樣的江湖電影,心底無不騷動著一顆俠肝義膽的江湖夢。而真正的江湖,絲毫不浪漫,依然只是現(xiàn)實的功利,與世俗的爭斗。這就是中國大陸的江湖,我們每個人都置身其中的江湖。 江湖一直在,世道人心多變。只有少數(shù)的江湖兒女,還在多變中堅持不變,那保存下來的,就是珍貴的道義。賈樟柯在擊碎江湖夢的同時,至少讓我們相信了世間還有個體在保存著江湖道義。有這道義,夾縫中的江湖兒女們,便能在暗夜里照亮彼此,砥礪前行。 2018-9-22寫于廣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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