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走了，確確實實離我而去了，這不再是一個噩夢，我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母親的一生，因家庭條件拮據(jù)，都是在清苦中度過的，為此，我難過不已，這是我的悲哀，更是母親的悲哀。

當(dāng)我接到電報，和二哥一道乘火車趕回家時，母親已靜靜地躺在木棺里了。本來，我還以為母親病危，因為母親生病已好幾年了，無論如何不會有這么突然，所以，我在心里僥存著一絲希望之火，可是，我徹底失望了。多少日子里，我在想念母親，牽掛著母親，一心盼著用自己的工作所得去改變母親清苦的處境。為此，暑假里，我不回家，留校打工，出賣自己的廉價勞動力，還得瞅著人家的臉色過日子，稍有懈怠，出賣的血汗便付之東流。幾多次，因過度疲勞，加上天氣酷熱，缺乏睡眠，暈倒在地上。蘇醒后，擦干淚沒有問為什么。上學(xué)幾年來，暑假基本上沒有在悠閑中度過，為的什么？為的就是以自己實際行動去減輕母親的負(fù)擔(dān)，然而，苦命的母親終究沒有擺脫不幸的枷鎖。

一樽棺材蹲在堂屋里，里面安放著母親的遺體，目睹著比夢還難以置信的情景，心就像突然被錐子扎穿了一樣，所有的悲痛都積聚在喉嚨里，拼命地呼喊，撕心力竭的哭聲，已不能再喚醒母親沉睡的夢。

“老天呀，老天，你為什么這么殘酷，非要奪走苦命人的生命？”問蒼天，蒼天無語，問荒野，荒野茫茫。一切都是默默無語，只有冷颼颼的風(fēng)在吹，在吹。

就是這樽木棺，隔著生與死，隔著母親的苦命和兒女們遺憾的心愿。哪怕讓母親享上一天福，也算嘗到了生命的甜蜜，然而，連這一些都沒能滿足母親。母親的一生沒有任何奢求，但卻在心底懷著不少愿望，可如今，這一切都將隨母親一同埋于地下。

母親現(xiàn)如今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了。今年正月間，因上學(xué)期的成績有幾門不及格，沒法，我只得提前開學(xué)幾天離家了，臨走時，母親淚眼汪汪，不停地叮嚀著我，像是永別。當(dāng)時，我只是意識到若干可怕，但我沒太多在乎于心里，母親因多日里吃不進(jìn)飯，已消瘦多了，駐目凝望，老人家的鬢發(fā)白了許多，脖子上一個大膿包，蠟黃的臉龐已無甚血色，眼窩也深陷了。

母親氣息很是虛弱，不時還咳嗽一頓，

“孩子，你就不能再和媽待幾天？去學(xué)校沒人，上哪吃飯去？”母親在乞求我。

我無奈地?fù)u了搖頭，欲張口解釋些什么，但當(dāng)母親看到我意欲已決，便制止了我再說話?？礃幼?，老人家傷心透了，腥紅的眼角窩再一次涌滿了淚水，言語也不成聲，

“孩子，下次回來，可能再也見不到媽了，不過，你也長大了，媽死、死也息心、息心啦。”說著，又是一頓猛烈的咳嗽，“以后出去好好念書，甭和人家瞎混……能節(jié)省，就節(jié)省點兒，但也不要……餓著，等以后，你自個兒掙上了，愿怎么花，就怎么花，還、還有，你自個兒要爭口氣，和同學(xué)好好相處，至于媽，反正病也看不好了，只是，媽，不息心，你還……沒成家……”

“媽，你別說了，”我痛苦地抽泣著，一顆顆長大的淚珠滴在了母親的身邊，“媽，你一定要等我回來，再過一年，我就畢業(yè)了，您一定要堅持住，等我，媽……”

“唉，”母親長嘆了一聲，閉上了眼。

提前到校后，我根本就沒復(fù)習(xí)，而是去了礦區(qū)的一個同學(xué)家，和人家過年去了，想來都恨自己。開學(xué)后，緊張地復(fù)習(xí)了一周，功夫不負(fù)有心人，三門課補(bǔ)考全部通過。與此同時，我一直惦念著母親的身體，臨走時，想給母親輸點兒液，但都被拒絕了。母親知道我念書用錢，在外面沒錢了，一天都不行，可母親那里知道，不爭氣的我，在外面盡干了些什么，抽煙，喝酒，玩樂，揮霍，無所不干。母親已沒有能力嚴(yán)教我，她只想盡力讓我過的舒適一些。

我及時回信，捎去我的不能算作好的消息，也詢問母親的病況。說真的，我深深地愛思著母親。從懂事的那一天起，我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和處境，也了解了母親的一曲曲苦衷和磨難，從心里疼母親。但家信直到母親病故后才獲悉，那已是我從家返校后的幾天的事了。信中，二嫂還是模糊其詞，沒能明確地告訴我母親的真實近況，還不讓我告訴二哥這一些，只是，我了解到母親在得知我補(bǔ)考都通過的消息，高興地哭了。但母親對我信中諸多“孝子般”許諾已懷疑、失望。就是那時，母親還沒有讓我回去的意思，擔(dān)心誤了我的學(xué)習(xí)。這就是我的母親，一個對子女們鞠躬盡瘁的母親。

過年時，母親渴望在東北的大哥能回來看看，順便見見她那剛滿一周歲的小孫子，我的侄子。但大哥因為科室里太忙，沒能回來。這令母親失望。在姐弟四個中，最數(shù)大哥孝敬母親。曾記得，以前大哥是最讓母親生氣的一個。大哥每次出差，都要回去探望母親。

就是在母親病故的三天前，大哥一家從東北趕了回來，母親見了小孫子鵬飛，看到了他聰明伶俐、活潑喜人的樣子，激動萬分，她明白，拜臥在身旁的孫子是更有希望的一代。

母親走了，臨終時年僅58虛歲。雖說膝下有兩個念成書的兒子，但這并沒能挽救她老人家于水火之中。母親已告別了她這短暫而痛苦的、磨難的一生。

母親出生于解放前，趕上過戰(zhàn)亂年代，也躲過土匪，偽軍。從小在一個勉強(qiáng)算是半書香的門第，姥爺能識文斷字、談理論經(jīng)，海天闊地，無所不曉。但年輕時，連個秀才也沒撈著。姥姥一共生了二兒四女，母親是繼大舅下的長女，但是裹了小腳的姥姥卻懶得很，又尊男輕女，這便決定了母親年輕時的命運。母親從十一歲起就開始沒明沒夜地給舅舅、姨姨們納底做鞋。十四歲起就整天和姥爺，大舅在地里干活，到秋天，母親用槤枷一天就得打下一打谷場的莜麥。而姥爺卻沒能讓母親吃飽飯，陰雨天也不閑。母親十五歲了，還沒有一身完整的衣服，還沒出過一次遠(yuǎn)門。有一次，鄰村演戲，左鄰右舍的小伙子、閨女們都去了，回來后在母親面前噓噓不止，這強(qiáng)烈的誘惑不亞于魔術(shù)家背后的秘密，但姥姥死板著臉，把母親圈在家里，讓她給弟妹們做鞋，做衣服。終于，敢于反抗的母親沖出家門，飽了一次眼福，雖說，挨餓了半天，但這也算使她呼吸到了外面的空氣。

母親做的鞋是不計其數(shù)了，直到四姨家的閨女做了孩子的媽媽后，母親給她做的鞋還沒有穿完。

十七歲，母親經(jīng)人介紹，認(rèn)識了父親。但父親幾個月大時，祖父就故去了。祖母沒法維持生計，撇下父親和姑姑外嫁了。據(jù)說，祖父活的時候，也算大戶人家了，留下的細(xì)軟還是有一些，但都被祖母卷走了，具體是否屬實，已無法考證了。所以，祖母改嫁后，伯祖母為此事一直耿耿于懷?！皯{什么，你把好東西都拿走了，卻把兩個沒成年的孩子給我們留下？”無法，父親只得寄身于伯祖父的籬下。從七八歲起，就開始掃槽刮圈、扶犁種地、飲馬喂騾，可當(dāng)這些活兒干完后，衣服就被脫掉了，連街都不能出。慶幸的是，在伯祖父的關(guān)照下，勉強(qiáng)還能糊口度日。日轉(zhuǎn)月梭，漸漸地，伯祖父家的親生子女皆去上學(xué)，可憐父親沒人支持，眼睜睜地瞅著人家孩子上學(xué)放學(xué)，玩樂嬉戲。終于，在十五歲那年，父親應(yīng)隊里的招邀，當(dāng)了一名趕車工，奔走至外。

那么，母親嫁給父親時，境況究竟慘到什么程度？聽姐姐說，一次，大舅媽去家里做客，連吃飯的筷子都沒有，用啥挑飯啊？是父親用樹枝削的。大舅媽當(dāng)時就表現(xiàn)出鄙夷的神色，連飯也沒吃就走了。走后，逢人就說，“那人家窮的，都嚇得慌。”

就是這樣，母親和父親不離不棄，共同擔(dān)負(fù)著生活的艱難。

母親生下大姐后，父親只回了家一天就走了。這樣，一切的活計又都留給了母親。月子還沒滿，母親就開始下地干活了。為能多掙一份工分，她中午都不回家。迫于生活的艱難，父親不得不帶著母親、大姐，遷身去投奔已改嫁的祖母。但祖母已為另一家生兒育女，對母親既要在外干活，又的照料幾個月大的孩子的難處置若罔聞。然而，母親是極剛強(qiáng)的，見此情景，并沒有屈服，就把大姐放在捆在背上的籃子里。這樣，基本不礙干活兒。接著，母親順著一家好心人的房檐頭住了下來，也算是有了一個臨時的居所。期間，生活的貧苦是可想而知的，而父親在外又輸耍不成仁，掙得錢都送進(jìn)了民間賭場，自感慚愧，無顏回家。這樣，母親既忙里，又忙外，風(fēng)里來，雨里去。

轉(zhuǎn)眼間，十幾年過去了。

母親干農(nóng)活，樣樣是能手。在大集體時期，大家去地里割莜麥，走在最前面的總是母親。一般的大男人都追不上，但見那把鐮刀上砍下割、亮光閃閃，而母親更似開路前鋒，獨拉轅道，一路遙遙領(lǐng)先，令眾人嘆為觀止。特別的是，母親是個好揚場家，揚場可是個技術(shù)活，一般人揚場需要風(fēng)，借風(fēng)勢才能揚凈糧食中的砂土等雜物，而母親即使沒風(fēng)也能揚凈。

母親為人處世是極順人心的，和人們相處得很和睦。這是我在十幾年后回到生我的故鄉(xiāng)時，上年紀(jì)的一些人提起，還是無人不夸。母親和人們共事，從不斤斤計較，凡事都從大處著眼，想他人之所想，急他人之所急，深得人們好評。據(jù)說，祖母和她改嫁的丈夫，在晚年時都病倒了，沒人肯養(yǎng)活，甚至他們孫子輩的都不愿給舀口水。母親聽到這個消息，承擔(dān)了這一重?fù)?dān)。每日三餐，母親都托付哥、姐們給送去，或親自送去。那時，母親只養(yǎng)了三只母雞，下的蛋很少，大哥貪嘴都吃不上。母親卻煮著給兩位老人吃。出奇地，兩位已似棺材瓤子的老人病卻好了，于是逢人便夸，“唉，算我前半輩子造孽，對孩子（指母親）不好，可孩子心腸卻很好，比我親生的還好，每天一口湯、一口飯地喂，唉、好善良的孩子呀！”不僅如此，母親見左鄰右舍哪家有困難，或米面接不上，只要自家有，一定要親自送去。母親在那村里的威望是極高的，哪家夫妻兩口子鬧不和，都找母親調(diào)節(jié)，直至和歸于好。

這個不能算作家的家，經(jīng)母親幾年的苦心經(jīng)營，總算像個樣子了，而父親也為母親的精神所打動，開始回心轉(zhuǎn)意，就在母親生我的那年，父親從礦井下被調(diào)到了礦井上，轉(zhuǎn)為一名正式工。日子過的紅火了，就這，母親還是沒有忘記靠勤儉去持家，后來母親經(jīng)常教育我們，不要像其他人家過日子那樣，“有了一頓，沒了不問”，而應(yīng)細(xì)水長流，有長遠(yuǎn)的打算。

然而，好景不長，在我不滿一周歲時，二姐得了急性腦膜炎，遭村中赤腳醫(yī)生醉酒后的誤診，致使二姐在如花般的年齡夭折了。過了年，二姐就該13歲了。這對母親來說，無異于一個晴天霹靂，打擊太大了。每一個兒子或女兒都是母親心頭的骨肉，是深愛的依所。母親整天不停地哭，哭啞了嗓子，哭干了眼淚，就連周圍的川野禁不住黯然傷神，腳下的小河汩汩地淌著悲傷的淚流。不久，母親因勞累過度，積悲成疾，患上了慢性氣管炎，整天咳嗽不止，但還是沒有停止勞作。

更令母親沒料到的是，更大的一場災(zāi)難不日即至。也就是在二姐夭折的第二年，父親因患肝硬化醫(yī)治無效溘然長逝了。這下，天可塌下來了。母親明白，自己丈夫的去世，對這個家庭來說，將意味著什么。而且，在父親去世沒幾天，心性本不善的世人便一改昨日的感激嘴臉，趁火打劫，把家里挑水的鐵桶，扁擔(dān)，窖里的土豆都偷了去。家里養(yǎng)的豬，被房后住的知青活活打死。而村里的光棍、無賴，也虎視眈眈，企圖瞅便宜。

母親實在受不了里外的打擊，病也加重了，整天咳嗽不止，喘半口氣。雖然，以前父親也是一年四季不在家，但那畢竟活著，在世人眼里，我們有父親在。因此，他們不敢，可這下，一個婦道人家能有多大能耐來維持這一家子啊？母親想到了死，說實在的，母親對生活絕望，幾次，母親要挽繩子懸吊自盡，但當(dāng)她一看我們弟兄們一張張可憐凄苦，還未成人的樣子，便下不了決心了。

不善言語的大哥扯著母親的衣襟底哭道，“媽呀，你不能死，我沒了大（父親），但不能再沒有媽呀，媽媽，你若死了，我和二弟，三弟，該怎么活呀？”，大哥哭著哭著，便“撲通”一聲給母親跪下了。母親嘆了口氣，扶起大哥，接著，母子倆相攙扶著痛哭起來。不一會兒，大姐也從地里干活回來了，見此情景，急問情由。當(dāng)?shù)弥赣H要自尋短見時，忍不住坐在院子里，嚎啕大哭起來，二哥也跟著哭起來。整個家，從里至外，充滿著悲愴的哭聲，其境狀，慘不忍睹，誰看了誰都會潸然淚下。村里不少好心人都在為我們這個幾乎已破碎的家擔(dān)憂：“這孤兒寡母的，日后該怎么過呀？唉！”

父親病故后，他生前工作的煤礦只給了少許撫恤金，也算聊以撫慰。大姐、大哥提出要接班，結(jié)果遭到種種非難，說大姐是女子，而大哥又年幼體弱，不能勝任。總之，接班是沒門了。就在這禍不單行的時候，叔叔，父親的隔山兄弟，也反目不認(rèn)。要知道，父親活著的時候，他可是隔不了兩天就上門?？涩F(xiàn)在，不但不認(rèn)這孤子寡母，還見人就撇嘴，“趙兵（父親的大名）那幾個東西，我料定他們也成不了大器！一個個都是些楞貨（傻子）！”這是發(fā)自一位昔日極無間的親戚口中。原本父親活著時，在煤礦上班，他有利可圖，可如今，這個家已快破亡了，是無甚油水了，遂反目成仇。但也有不贊成叔叔這種看法的，“那可不一定。俗話說就了，“海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薄昂撸麄兂刹?？！他們要成才了，我給他們頭朝下走十步！”

這一切藐視的話，母親、大姐、大哥，二哥都聽在耳里，默默地就著淚水咽進(jìn)了肚里。

爭氣，一定要爭氣，一個不約而同的呼聲從母子們心底升起，“不爭口饅頭氣，也要爭口窩窩氣，走出條像樣的路讓瞧不起的人看看。

我的母親是偉大的，她沒有歷史人物顯赫的功績，在別人看來，母親只是普通大眾中的一員。這無可非議，母親很普通，但在我們的眼里，母親比一般女性要偉大，她能在最不幸、最險惡的環(huán)境下，咬牙站立起來，不為一切所屈服，這便是母親的閃光所在，也是一切偉大的偉大所在。

時年，大姐已二十四歲，俗話說，“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確實，大姐也該找個人家了。但情況很明顯，大姐一走，這個家就得癱瘓。于是，從小經(jīng)歷磨難的大哥，理解到母親的苦衷，提出要棄學(xué)回家，參加勞動。本來這想法在一般人聽來，是應(yīng)得到贊許的。孰料，母親聽后，氣的臉色鐵青，渾身顫抖，操起樹枝就抽他，這是母親第一次打我們，

“你個崽小子，你念不念去？”

“媽媽，我不去了，我想和您一塊兒勞動?！蹦菚r的家里沒勞動力是掙不來工分的。大哥忍痛含淚，堅定地說道。

母親越打越生氣，眼圈也微微地紅了，“你給老娘去不去？你想一想，不念書有何出息？就我這身體，說不定哪天要扔下你們。你說，你不好好念書，你二弟，三弟誰去撫養(yǎng)？到那時，弟兄幾個都討吃了，那不叫人家更鄙視？你老子臨死時的囑咐——叫孩子們一定要爭口氣，活在人之上，你莫非忘了？

母親頓了頓，待咳嗽停止后又說，“我死倒不怕，只怕你們弟兄們成不了材，再像我和你大，一輩子受苦，受人氣，那樣，你老子在陰間也閉不上眼。”

大哥的淚水簌簌而下，最后，他又去上課了，但他哪里有心思去學(xué)習(xí)呀，每次考試都是全班倒數(shù)，他是“人在學(xué)校，心在家”，他憂家心忡。只是每天盼著放學(xué)，回去給母親干活兒，擔(dān)水、磨面，割地，拔豬草，總之沒有不干的。大哥理解母親的苦心，也更理解母親的艱辛，盡全力而為之。有一次，大哥跟著生產(chǎn)隊里的皮車去拉個子（指捆好的麥子捆，莜麥捆等），白天拉了一天，夜里人家休息，大哥為能再給家里掙個工分，就連夜跟著已換班的大人去拉，負(fù)責(zé)裝車。在回村的路上，他睡著后，從顛簸的車上滾了下來，都沒人管。他怕回家驚動母親，就抓了點兒灰土敷在碰破的傷口上，擦干眼淚，找了個麥摞子躺下就睡著了，一直到天亮。那年，他才十三歲。大哥很瘦，肩挑一擔(dān)水，在風(fēng)中瑟瑟搖擺，一路上氣喘吁吁，需要歇好幾歇才能到家，但他從不叫苦，因為他明白，母親比自己更苦。

家盛人盛，家衰人敗，干什么都受人欺負(fù)，大哥在秋末時節(jié)，為家里準(zhǔn)備燒柴，在野地里拾牛糞（燒火用），可是，村里一姓蘇的小子，欺大哥沒有靠山，人又瘦，于是見哪片兒牛糞多，就蠻橫道，“這片歸老子了，你到別處去?！睕]法，在那些年月里，各種氣算是受夠了。

禍不單行，大哥因思父親心切，心中憂悶，又不善于表達(dá)，父親死時，他連一滴淚也沒掉，村人都說他楞，于是有人給他起名“楞五”。大哥患上了胸膜炎，半年間，人便瘦得慘不忍睹，一只胳膊僅有一根麻桿那么粗細(xì)，胸腔的積水已經(jīng)讓他喘不上氣來了。躺在被窩里，無神的眼里透著求生的微弱的光。幸虧，找到了一位好心的民間醫(yī)生，經(jīng)精心治療，得救了。這一年，大姐也找上了人家。大姐出嫁勢在必行。

而母親就是這樣，抱病拉扯著我們姐弟四個，不過，大姐已經(jīng)成人，只有我們弟兄三人尚需扶助。母親沒條件住醫(yī)院治療，只好每天打上一針安痛定和鏈霉素注射液支撐著身體，支撐著搖搖欲毀、毫無希望的家。但剛強(qiáng)的母親并沒有倒下，照樣忙里忙外，不息勞作。那時，在我們姐弟眼里，母親是最強(qiáng)大的保護(hù)神，也是外出時的唯一的牽掛?？上攵谀切┤兆永?，光景過的會是多么貧苦。平時隊里分糧食，分其他東西，我家因人手少，總是吃虧，不是缺一些，就是分些秕子，次品。然而，母親從沒讓我們挨過餓，粗糧細(xì)糧搭配。每當(dāng)飯不多時，母親就讓我們先吃，她只是等到最后，喝些稀粥，也算是一頓，或干脆哄我們說她自己吃飽了。那時，我剛四歲，憨頭憨腦，啥事不懂，餓了就吃。有一次，在飯間，我偶爾抬起頭，只見母親嘴唇一動沒動，她凝視著我，看著我，由父親死時留下的大聲哭叫的娃娃到活蹦亂跳的孩童，心里也得到少許的安慰，深深地舒了一口氣，嘴角掛著欣慰的笑容。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母親的眼里淚光閃閃，那是母親情不自禁的淚，但那時的我，并不能讀懂母親的淚。

在那些年月里，我們，包括母親是沒有新衣服穿的。往往一身衣服，大姐穿罷，經(jīng)母親改做后，再傳給大哥、二哥，最后再做小些，便穿在了我的身上。有時候大很多，穿在我身上，就成了半大袍子了，介于“長袍與短褂之輩”之間。但我們那時，根本就不懂什么叫虛榮，穿衣從不講究，原則就是穿上不露肉，能保暖就足夠了。母親白天忙乎上一天，晚上點亮了煤油燈盞，在昏黃的燈光下，為我們弟兄縫連補(bǔ)綻，常常是在三更時分才和衣而睡，我并不為那補(bǔ)丁上摞著的補(bǔ)丁而羞慚，相反，我想重溫那沾著母親血淚味道的余息。冬天里，不少孩子手腳凍了，這是因為他們大人邋遢、懶惰的緣故所致，可我們弟兄的衣服乃至里邊包的棉花沒有一點兒是新的，但從沒有凍過手腳。母親往往在夏季就已拆洗，縫制完畢，還為我做了棉手套，用自家產(chǎn)的羊毛挑的毛襪子，穿上很暖和。不過，長大的大姐，有時很挑剔，有一次見人家的姑娘穿得純黑的大翻領(lǐng)滌卡很好看，便回去硬讓母親給她買一件，母親沒錢買新的，又拗不過她，就用朱黑（一種顏料）把一件舊的藍(lán)褂子染了一下，經(jīng)過改做，儼然一新，把大姐樂得幾乎要蹦起來。就這樣，母親因常在油燈下做活，所以，視力下降得很，常常穿不上針線，就讓二哥或我給穿。

在我五歲那年，大姐要嫁了。這下，家里失去了一根頂梁柱，沒法，母親為了撫育我們長大，在大姐的張羅下，不得不做出了痛苦的決定——后起身改嫁。母親忠于父親，本來決定一輩子守寡，不再改嫁。但是，艱難的生活迫使她改變了主意，這生活實在太難了，父親的遺愿是讓我們弟兄都能長大成人、成材。這是父親臨終前最不放心的。因為我們那時實在太小太弱了。于是，村里不少人在議論，風(fēng)言風(fēng)語，飄得滿村都是，

“看看，男人死了沒三年，主意就變了。”

“本來，守寡的打算就是蒙哄世人的！”

總之，村里人說啥的都有，尤其是姑父，姑姑堅決反對，他們擔(dān)心我們過繼過去會受更多的屈的。不過，后來的生活經(jīng)歷也證明了他們的擔(dān)憂不無道理。但這不是因為母親改嫁的緣故，而是生活的苦旋律一直在發(fā)揮效力。

當(dāng)時，大哥決定自己留下，他不反對母親的做法，但也沒有同意。他心里永遠(yuǎn)敬供著母親，他不肯再去他鄉(xiāng)認(rèn)一個陌生的人做自己的父親，節(jié)外嫁接生枝是無感情和融洽可言的。但是，一個未成年的弱男孩獨立支撐這個四面著風(fēng)的家是何其難呢。最后，大哥到了姥姥家，并繼續(xù)讀書。

中途認(rèn)父的滋味是苦澀的，除了舉目無親、生活無助外，還有當(dāng)?shù)卮迦吮澈蟮乃羧?、謾罵和歧視，那時候的我算是嘗夠了這種毒腥味。整天，和小家伙們在一塊兒，他們一不想要我，就罵我“帶犢子”，“野種”，“沒大的兒子”等等，但我那時并不太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樣罵我，回去問母親，這是怎么回事？母親含淚猶豫了，她不想，讓我過早地知道自己的身世，只讓我盡快地成長。但是，這些還不是村人為我們最擔(dān)心的，他們最擔(dān)心的是，這個剛剛結(jié)合的家能否長久地維持下去。他們知道，繼父，后來我一直喊“爹”，是一個脾氣極其暴躁的光棍漢，罵人很難聽，年輕時沒能成家，就是因為脾氣太爆、太倔、又愛賭，沒人看得起他，在村人眼里，繼父和性格倔強(qiáng)的毛驢沒有兩樣。其實，繼父的心眼很好，為人特別秉直，和人打交道總是自己吃虧，但終因“暴”的緣故，沒人說好。爹在生產(chǎn)隊里擔(dān)任會計，精確一點說，他連隊里一分錢的便宜都沒沾過。因為他不懂得如何才能產(chǎn)生這種想法。爹不肯去逢迎，巴結(jié)大隊干部，因此，有一次，有人誣告他私吞了隊里的一部分買糜子的種子款，當(dāng)時，他生氣極了，但又不善辯解，于是，嘴里不斷牢騷一句話，就是“反正我沒做虧心事，是不怕鬼叫門的?！?/span>

就這樣，這個家臨時組合起來了。爹在外邊忙碌，母親干完地里的活兒后，回家操持家務(wù)，一切經(jīng)過母親親自的調(diào)理，都變得井井有條。但母親一直都防著爹的作為，家里少有的一些錢款都掌握在母親的手中。也許別人認(rèn)為母親這種做法有些霸道，太狠氣，其實，這是出自一位偉大母親的本能行為。母親怕我們受屈，提前在改嫁的婚約上爭取了主動權(quán)。而爹呢，對這個問題，也不以為然，他覺得在半生中收留了這一家子，也算是自己孤單生活的徹底改觀。所以，他決心悔過自新，要以全身心的辛苦付出來維持這個家，發(fā)展這個家，果然，爹后來把賭博之習(xí)戒掉了，直到現(xiàn)在也從沒有沾染過。這一些靠的都是母親的威嚴(yán)。那時，如果說，我們弟兄是剛學(xué)會走路的小雞崽，那母親就像帶著我們出去覓食、捉蟲，護(hù)料我們的老母雞一樣。確實，這是再樸素不過的母愛觀了，正如屠格涅夫在《麻雀》一文中描繪的那種母愛一般偉大，用在這里作喻是十分恰當(dāng)?shù)?。有母親在，我們無需害怕什么，再大的風(fēng)雨也淋不到母雞肚底和翅膀底下的小雞崽。那時，在我們弟兄眼中，母親是最偉大的保護(hù)神，我們的一切已同母親的命運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

在我們搬到現(xiàn)在住的這個村的第二年，實行了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把土地按人頭數(shù)應(yīng)得畝數(shù)分開了，這正是人們所說的“單干”。同年，爹擔(dān)任的生產(chǎn)隊會計職務(wù)也被革掉了。

兩年來，這個家也不時發(fā)生一些小矛盾，但很快都自行消散了，從沒有像別人家那樣吵得臉紅脖子粗，甚至動刀子打起架來。我們家里是平靜的，這在別人看來，有點兒想不透。其實，這也是兩好合一好的結(jié)果。

在別人眼里，爹是粗暴的，確實，爹常常用各種各樣、幾乎說不出口的臟話罵我們，但從他本人心里來說，并沒什么惡意，每次吵嚷不畏乎就是我們在生活、勞動乃至學(xué)習(xí)等方面做的不好，不盡人意。而我們，初聽起這話，都覺得特別生氣，特別委屈，甚至對這位“繼父”懷著敵意，哀怨沒有父親的孩子的悲慘命運。然而，一段時間過去了，并沒發(fā)現(xiàn)繼父有什么壞的做法，他罵過去，就忘了，從不往心里記。爹對我們都很關(guān)心，但每當(dāng)他懷著滿腔的熱情，碰到大哥、二哥那種漠然、敵視的態(tài)度時，一下子就愣住了。這種僵局，一直持續(xù)了一年之久，最后，我們經(jīng)過母親的勸說，才慢慢開始與他搭話，家里也飄蕩起“爹長”“爹短”的問候，尤其是我，隨爹姓了，而且過去時很小，和爹親密無間。爹聽了這些，也看到了這些，心里暖融融的，像吃了蜜一樣。母親有時和我們說，“他有嘴沒心，對我們母子都挺好，我們應(yīng)該報恩才是，至于他罵幾句，咱們就當(dāng)沒聽見，我們要尊重他，體諒他。”

漸漸地，大哥、二哥心中的疙瘩解開了，從心眼里感激爹，理解爹的辛苦。于是，這個家真正變和睦了。大哥和二哥也從感情上接受了這份父愛。家復(fù)蘇了，母親的病也出奇般地好了。這對于我們這些面臨敗亡的孩子，無疑是一個嶄新的春天到來了。

有時，一些不懷好意的人見了我們，就以試探的口吻挑撥我們和爹的關(guān)系，

“他經(jīng)常罵你們，你們還叫他“爹”？再說，他也不是你們的親爹，他是后的。回了家，你就說“你是我后爹”。

在母親的教導(dǎo)下，我們已明白了其中的用意，于是我們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弄得這些人討個沒趣，灰溜溜地走了。要說吧，我們家庭的和睦關(guān)系，已如鋼鐵長城一般堅固，并不是一些蜚言蜚語所能動搖的。

母親對我們的要求始終沒有放松，相反，母親的灼灼遠(yuǎn)識已意識到，像我們這樣的家庭，在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讀書是唯一的出路，因此，她對我們的希望也與日俱增。我們明白自己的處境，所以，學(xué)習(xí)起來都很刻苦，加上母親為我們解除了后顧之憂，家里的活兒都讓母親和爹承攬了，所以，成績門門都優(yōu)，大哥升高中時，全公社考的第二，二哥升初中時，全公社第一名，而我在村里的小學(xué)念書，也在班里獨嬌嬌?？吹竭@些，母親緊皺的眉頭展開了，尤其是我們一個個長大了，懂事了，這使母親幾經(jīng)滄桑的心也稍稍得到了些許安慰。而爹，看到我們都很聰明爭氣，心里高興得很，勞動起來就更賣力氣了，穿衣服揀最破的，吃飯揀最差的，好一點的，都留給了我們，他的話是“你們在外邊念書都很苦很難，我在家怎么也好說，好對付?！?/span>

聽了這些話，我們被深深地感動了，仿佛都看到了一顆金子般的心。我們失去了父親，但沒有缺少父愛。

人生的道路不是一帆風(fēng)順的，尤其對于我們，災(zāi)難是時不時都會從天而降的。就在二哥上初一那年，莊稼人又遭了旱災(zāi)，家里的糧食不夠吃，而且秋收后不久，爹的父親、母親相繼去世了，在農(nóng)村，打發(fā)老人是要花好多錢的，雇吹鼓手、，做各種紙折，還有宴請全村里有親緣關(guān)系的人，這對于別人家，可能要好一點兒，但對于我們這個起步不久的家，又剛剛蓋了新房，無疑是一場滅頂之災(zāi)，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這里要介紹一個人，他是爹的哥哥，我們稱“大爺“，這人在我們剛搬去時，孬事可做了不少，直到我念了小學(xué)五年級時才有所改觀。我們剛?cè)r，因為手頭沒有牲口，而爹一直是個單身，無任何財產(chǎn)，分家時只分了一個鍋和一個小紅柜。不過，這位“大爺”為了給爹找個家口，在婚約上答應(yīng)我們隨時可以使喚牲口，后來，他寧可讓牲口在院里拴著，也不讓我們使喚。后來，母親找他評理，嚇得他翻墻跑了。原來，他也是色厲內(nèi)荏的。后來還有一次，我家新買的毛驢丟了，找了一天也沒找到，臨近傍晚，大爺派了兩個兒子來了，姿態(tài)很高，“如果讓我們幫著找，那找到了，這頭驢就得歸我們，再下的小驢才是你家的；否則，我們是不會幫你們家找的?！钡钠渌H戚看不下眼，紛紛指責(zé)他們的無禮，幸運的是，第二天一早，本家的一位爺爺幫著把丟失的驢給找到了。

結(jié)果，大爺?shù)教巶鲹P，說母親“蠻不講理”“像個母老虎”，聽的人們都信以為真，只有知道真情的人明白，這都是胡編亂造的。

這下，家族里出了這事，又該他張牙舞爪了。大爺一路像火燒著屁股一樣，連蹦帶跳來到我家，見了母親，劈頭就是一堆先下手：“他二娘，我承認(rèn)沒你厲害，但這回老人死了，你甭想耍賴，打發(fā)老人要花錢，耗費糧食，這也有你們的份，你想躲也躲不掉?！?/span>

母親沒有理會他這些，仿佛他說的一些話，她根本沒聽見，但母親正色地答應(yīng)出資打發(fā)“繼祖父”和“繼祖母”，對于大爺來說，這是“天理”要求的，但對于母親，卻是主動應(yīng)允的。他見母親應(yīng)允了，就又連蹦帶跳地走了。他擔(dān)心母親刺他。

結(jié)果，這場亡者的后事，是村里多少年來辦得最隆重的，吹鼓手雇了兩班，金匠一班，紙折做了無數(shù)，還弄著跑馬燈等時尚玩意兒。那么，對于一個身處災(zāi)年的普通人家，又會意味著什么？

正在縣城讀高中的大哥聽到這個消息，十分焦急，他為母親焦急，他知道母親為此說不定又愁得難以入眠。又得出糧食，而今年又是一個沒收成的年限，供自己上學(xué)也得錢和糧食，上哪兒去弄這么多的錢和糧食呀？他決定棄學(xué)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他要用自己的雙手去供二哥上學(xué)。

一天、 家里收到一封信，是大哥寫給二哥的，當(dāng)時，我還不太懂事，之間二哥邊讀邊流淚，在一旁聽信的母親也傷心地哭了，心的大致內(nèi)容是這樣的：

“親愛的二弟，

當(dāng)我得知家中發(fā)生的情況，我十分焦急，我明白這對母親，對咱家又將意味著什么？二弟，我比你大，又不爭氣，高考沒啥希望，而你學(xué)習(xí)比我好，又十分聰明，你應(yīng)該努力讀下去，我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支持你……“

一向善良、善解人意的二哥理解大哥的良苦用心，但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斷送大哥的前程，他寧可犧牲自己的美麗前程。現(xiàn)在想來，我深深地為之感動，這是多么深厚無間的兄弟情誼，勝似偉大的革命感情。

二哥就這樣輟學(xué)了，背著書包永遠(yuǎn)地離開了學(xué)校。盡管學(xué)校的不少老師挽留他，而且班主任提出“家里負(fù)擔(dān)不起，由我來承擔(dān)學(xué)費和生活費”，老師們知道二哥是極有希望的學(xué)生，但二哥都謝絕了，這在母親心里，又是多么無可奈何的事呀！

母親為此痛哭失聲。

后來，大哥考走了，前途對于他可謂光明，而可憐的二哥卻永遠(yuǎn)留下來了，做了修理地球的農(nóng)民?，F(xiàn)在，大哥雖也接濟(jì)二哥一些，但因為彼此都有了家室妻小，這種接濟(jì)也是微乎其微的，它是無法和先前的那種深摯無間的兄弟情誼相比的。

二哥輟學(xué)后，就出外打工了，那年他才十六虛歲。他掙得錢，自己很少花，連件襯衫都舍不得買，都積攢下來，寄給了上學(xué)的大哥和家中，也算緩解家里生活的拮據(jù)。

幾年里，母親終因過度勞累，加上為二哥的輟學(xué)深感悲傷，身體是每況愈下，實在支持不住了。其實，母親的身體早已不行了，只是一直隱瞞著。最后，經(jīng)村里人的再三勸說，母親才決定去張家口市看病。

母親臨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因累乎了一天，躺在堂屋的土炕上就睡著了。那一夜，母親沒有再喚醒我，我禁不住暗暗埋怨起母親來，“為什么不喚我一聲呀？”要知道，每次都是母親喚醒我，改到正屋里去睡。就在那一時，我感到一陣莫名的失落，這是一種沒有母親的傷悲啊。

母親和爹，以及村里的幾個女人去張家口了。一下子，我感到了可怕，雖然，左鄰右舍、房前檐后的大娘大嬸們一見我就安慰我，姐姐來陪我，后來姐走后，姥姥又來了，但我卻無法擺脫心頭的那種可怕，雖說以前母親也常去姥姥家，而且，一走就是十幾天，但那時，我沒有這種感覺。黑夜里，我無法入睡，呆呆地望著黑乎乎的窗外出神，我似乎一下子成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也長大了許多，懂事了許多。自己一個人把家里的牛，羊都圈住了，把家里的門窗都鎖好了。我憶起八歲時，有一次母親催我上學(xué)，可我因作業(yè)沒有完成，不敢見老師，所以，心里很煩躁，經(jīng)母親的再三催促，我的火氣一下子上來了，從炕上站起來，“啪啪”給了母親兩個耳光，當(dāng)時母親沒有哭，但目睹此情的大哥氣得要揍我，卻被母親制止了。中午放學(xué)回家后，大哥不讓我吃飯，我呆呆地立在一邊，不知如何是好，結(jié)果是母親說服了大哥。現(xiàn)在想來，我真的有愧于母親，更感激母親，感激母親寬恕了我，但我當(dāng)時卻沒能體味到母親給予我的深深的愛。

經(jīng)醫(yī)生診斷，母親的病很嚴(yán)重，是頸椎結(jié)核，需馬上做手術(shù)，但當(dāng)母親聽到需要兩千多元押金時，她放棄了這次生命之神給予她重生的機(jī)會，她覺得花這么多錢，還不如供我們念書呢。母親說她的身子骨硬，能抗住。就這樣，母親的病擱置下來了，疼得受不了了，就吃顆去疼片。但病魔并沒有因母親的頑強(qiáng)而妥協(xié)，它在折磨著母親。半年后，母親不會動了，手腳也麻木無覺，除了一個清醒的大腦外，身體的其它部位似乎已不屬于她所有，連吃飯都得人喂。當(dāng)時，二哥在外地打工，大哥聽到母親不會動的消息，急匆匆地從一百里地外的縣城趕回來，說啥也不去念書了，他要湊錢，哪怕是貸款，也要帶母親去看病，他要憑自己的努力讓母親活下來，不再痛苦。但實際上，這只能是一種美好的愿望而已。因為錢是硬頭東西，別人見你窮，誰肯借錢給你？就連母親的親弟弟，我的二舅，一年來都不登門看望過母親一次。這令母親失望，更令母親感到悲哀。唉，人世間的世事就是這樣冷清，當(dāng)你有用有地位時，別人都捧你，與你親近；當(dāng)你一旦變窮了，那誰都會遠(yuǎn)離你。想當(dāng)初，父親在煤礦時，二舅一天兩三次往家里跑，可現(xiàn)在，人家已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了。

于是，村人見母親病倒了，又開始議論紛紛了：

“聽說三麗（我的小名）媽連碗筷子也不會捉了，唉，萬一有個甚，這幾個孩子可要遭罪了?！倍鴵?dān)心地說道。

“那可不，你沒聽說，十二號村有一個人，待后娶的老伴兒一死，就把老伴兒帶過去的孩子給趕出去了?！币慌缘亩i舉了個例子。

“沒拿手（有可能），即使三麗爹不攆，連他那個大爺也招奉不住。你忘了那一年，三麗家剛買的毛驢丟了，讓二#，四#給找找，當(dāng)天沒找著，回去就和三利媽提條件……”

“那擱給誰，誰能答應(yīng)？人家剛買的毛驢他就想要，甭說是你兄弟家的，就是兩旁外人的，你也不能這樣呀？真是不害羞！”

…… ……

這些話，被不遠(yuǎn)處的我聽著了，我雖小，但經(jīng)過母親這一病，我懂得了許多，我為母親的病擔(dān)憂，更為自己以后的命運擔(dān)憂，我真擔(dān)心有一天會被趕出家門。這些日子里，因母親患病在炕，已沒人給我縫補(bǔ)，黑條絨褲子亂的一片一片的，膝蓋常在外露著，活像一個沒娘孩。每天放了學(xué)，我放下書包，就去拔豬草，兔草。直到黑洞洞的時候才回來。相比起來，其他孩子放了學(xué)就玩，活蹦亂跳，但對于我，這一切都沒有，因為我畢竟是我，是個幾遭不幸的苦命娃。我咬牙忍受著，星期天就去給人們放牛了。因為爹不怎么會做飯，又很忙，所以，我有時常常一天吃不上一頓飯，臉餓的蠟黃蠟黃的。困了，就躺在野地里睡上一覺，渴了，就用手舀牛蹄窩里的水喝幾口。

然而，母親更苦。母親整天躺在炕上，連身也不會翻。夏天，屋里熱得像蒸籠，但母親就那樣經(jīng)受著煎熬。一白天，家里沒人，也沒人和母親說話，母親是多么寂寞呀！偶爾，有一兩只麻雀或燕子飛過窗沿前，歡叫兩聲，母親的心里就亮一下，但很快就黯淡了。母親每天的飯食更不盡人意，吃一頓不吃一頓，沒有像其他人家病了，得到精心的照料。爹做的飯，又臟又不好吃，但母親又有什么辦法呀？每天都是莜面片片就著酸腌菜湯，酸澀難噎，但母親吃的就是這些，還得人喂，她自己連筷子都不會捉?？柿?，也沒人給舀口水。因長期下不了地，母親全身浮腫，說來，那情景誰見了誰想哭。但母親就是那樣活著，“高墻外春秋幾度，媽媽你卻強(qiáng)為苦盼，”我不知道母親靠什么信念活得那么頑強(qiáng)，但我覺得，母親放心我們不下，擔(dān)心我們被趕出去，為此，她忍受了常人絕對不能忍受的寂寞和痛苦。在那樣難耐的日子里，母親沒為自己提過什么要求，唯一的一次奢侈，是讓我拿二毛錢去買了一根麻花，但她只咬了一小截，就咽不下去了，她舍不得吃，她要給我留下。

母親的衣服長時間沒人給洗，上面的虱子都組建了集團(tuán)軍，但無論它們怎么咬，母親都感覺不到，因為母親的周身都麻木了。爹因為整天太忙太累，常常沖著母親發(fā)一通脾氣，但母親都無力地接受了?，F(xiàn)在想來，母親的眼窩，就像一條河谷，流淌出的淚水足可匯成一條浩蕩的長河。

同年，大哥因和班主任發(fā)生了點矛盾，被勸退回家了，整天長吁短嘆，而同村自找上門給的對象也見他考學(xué)沒指望，提出要退婚。用村里人的話說，原本人家找他，就是一腳踩著兩只船。所以，他對此早已不懷任何信心和幻想了。在當(dāng)年的高考中，他勉強(qiáng)參加了考試，但在大家的意料之中，他又落榜了。他多么希望能給病重的母親帶回一個驚喜的消息，但他沒有。

這就是病母所生活的家，沒有一點兒希望。但母親不想死，她要活著，她要活到希望在我們弟兄身上冉冉升起的那一天。人一旦對生活充滿了希望，即使再苦，也充滿了力量。這無形中給大哥重振學(xué)業(yè)提供了一股勇氣。

第二年春節(jié)后的幾天里，一場風(fēng)波在我們家發(fā)生了。那幾天，姐姐在忙著給母親做壽衣，因為母親的病實在太危險了。在一次吃飯的時候，姐姐提出先給二哥找對象，她認(rèn)為家中唯一的希望是二哥，他既聰明，又生得俊，村里不少人說給介紹對象（但事實上，是沒人肯給的。因家里窮，人家只是說說而已）。姐姐說為了二哥，其他的一切都可以不顧，并當(dāng)眾把大哥數(shù)落了一頓，罵了他個酣暢淋漓。這一次，大哥痛心地哭了，母親也哭了。十幾年了，他沒有這么傷心過，他認(rèn)為自己的一切可以不顧，但一輩子含辛茹苦撫育我們的母親莫非也要不管？但姐姐就是這么說了。

其實，生命處于最黑暗的時候，也就是光明到來的前夜。當(dāng)母親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逗留時，遇上了一位好心人，可以說，是她救了我們?nèi)遥刮壹抑厝枷Ｍ?。這位救命恩人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婆婆，是一位民間醫(yī)生。好像膝下無兒無女，雖說她掛的牌子是講迷信，但我認(rèn)為她用的是一種中醫(yī)療法。她給母親拔火罐，烤磚，按摩，以促使血液循環(huán)，用外力解除麻木。

又一個仲夏的到來，母親在蒸籠里接受治療。渾身上下燒的全是滴溜溜的血泡，沒有一處完好，其情狀慘不忍睹。烤磚是在開水鍋里把紅磚煮熱，貼在皮膚上，炙熱的蒸汽直往肉里轉(zhuǎn)，而且上邊還蓋著被子，為防止熱氣散掉。一般人可以想象到那種治療的折磨，要比病痛難受上百倍，但母親都咬牙承受了。

有一次，這位恩人醫(yī)生給母親舒活胳膊，本來，這胳膊已一下也不能動了，但醫(yī)生卻硬是把它拉起又放下，拉直又彎回，當(dāng)時，我和姨家的兩個閨女在場，之間母親牙關(guān)咬得“嘎嘣嘎嘣“響，臉抽得失去了正常模樣，額上比紅豆還大的汗珠，一顆一顆地迸了出來，兩位姨姐都背過臉去哭了，母親身邊的我，心像刀絞一樣，終于忍不住極度的難受，放聲大哭起來，

“媽媽，媽媽，你，你受不了就哭出來吧！”

爹沒好氣地訓(xùn)斥我，“還沒死呢，就哭開了？”

“孩子別哭，媽沒事，反正媽已經(jīng)習(xí)慣了，再說，干媽（指救命恩人）這么做，也是為媽好，孩子，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給媽爭口氣?！?/span>

聽了這話，我拼命地吞住淚水，努力地點了點頭，心里默念著，“媽媽，你太偉大了。還有誰能有你這般堅強(qiáng)？疼痛難忍時都不叫上一聲”痛“

從那以后，我也變得堅韌了，決不畏任何的艱難險阻。

同年秋天，大哥背水一戰(zhàn)，出人意料的是，他考上了。聽到這消息，母親的精神舒暢了好多，又過了不長時間，母親就會動了，能夠拄著拐杖下地走幾步了。（其實，期間，恩人醫(yī)生在給母親治療的過程中，看著母親的病始終沒有起色，也有點氣餒了。后期，丟下一句話“如果有好轉(zhuǎn)，就去謝神吧?！钡聦嵣希蠹叶贾?，中醫(yī)療效慢，需要好幾個療程才能見效。無論如何，我終生要感激這位恩人，她老人家認(rèn)我做了她的干兒子。）

這可是特大的喜訊，在那段日子里，全村都在傳揚這消息，人們也為我家得救了而高興，在此，我們都該感激那位救命恩人。

冬天，有人找上門，給二哥介紹對象，結(jié)果，一相即成，這可謂三喜盈門了。

家里雖然還是那樣窮，但總算是有了盼頭，有了希望的亮光了，這亮光給人以滿懷的信心和力量！

母親身體好了以后，就又投入了莊稼地的勞動中，兩年以后，大哥，二哥的對象相繼退婚，分手了。期間，又把母親折騰了個好苦，母親伺候她們就像伺候奶奶一般，把吃飯碗端到人家手上，一遍一遍地求人家吃，可人家也不給個好臉色，也沒能感動她們。

…… ……

就在我考上中專那年，母親的身體又趨惡轉(zhuǎn)，老嚷著腰背疼、麻木，而且身體腫狀不減。其實，后來據(jù)醫(yī)生說，母親的病根——頸椎結(jié)核一直就沒除，所謂的“好了”，只是緩解了癥狀，只是有幸延長了幾年的生命。

不過，這時的母親對死亡已無甚畏懼，正如她常說的，“你們都已長大成人了，你老子在陰間也息心了，因為撫育你們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了，媽死也放心了?！?/span>

就這樣，母親在第二次癱瘓的三年后，永遠(yuǎn)地離我們姐弟而去了，我為此遺恨不已。沒能讓母親享福一天，但大哥安慰我說：“母親故去了，對我們來說，是種刻骨銘心的傷悲，但對于母親來說，卻是一種解脫，因為母親活著比安息了更要受罪。有誰知道，母親在彌留之際是多么痛苦？！”

是的，母親得以解脫餓，母親不再為貧窮和病苦所迫了。在故去三天開館時，我緊握著母親冰涼的手，默默地祈禱道：“媽媽，你安息吧，我會爭氣的?！?/span>

母親離我們弟兄而去了，但母親一生的偉大將如遠(yuǎn)方不息的燈火，永遠(yuǎn)鞭策著我們前進(jìn)。

95年6月6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