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報 · 此刻夜讀 睡前夜讀,一篇美文,帶你進入閱讀的記憶世界。 ......“圖畫書界奧斯卡” 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曾于2011年6月12日抵達中國,在為期九天的訪華日程里,公開露面只有兩天時間,所到之處都受到了明星般的禮遇。在今天的推送文章中,一起重溫這段略薩的中國紀行,并深入探尋他與拉美文學共同“野蠻生長”的歲月。 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 2011年6月14日、17日上午,他分別在上海外國語大學和中國社會科學院,做了相同內(nèi)容的題為“一個作家的證詞”的演講,在眾人灼熱的目光“審視”中,為自己心中的文學做著“證詞”。14日下午,他在上海戲劇學院新空間劇場,參加“閱讀的贊頌——略薩作品朗讀會暨文學交流會”,現(xiàn)場朗讀了他本人最喜歡的作品《酒吧長談》片段,并與作家葉兆言、孫甘露及讀者對談、交流。 17日下午,他應(yīng)邀赴北京塞萬提斯學院參加一年一度的“西語日”,與中國的西語愛好者見面,并為“19216公里”故事大賽得主頒獎。主辦方透露說,盡管公開與媒體、讀者見面的時間,只占其訪華日程的一小部分,略薩還是覺得安排了太多活動,這讓他感到有些“盛情難卻”。 《酒吧長談》 99讀書人·人民文學出版社 略薩來訪引起的反響是不言而喻的。他曾說,從沒想到自己寫的故事能到達遙遠的中國,而事實上,現(xiàn)在不僅到達了,還引發(fā)了狂熱追捧,就連眾多作家都為能一睹其風采而激動不已:在上海,被主辦方安排跟略薩對話的葉兆言稱自己“上臺后大腦就一直處于空白狀態(tài)”,并笑稱把準備好的提問和發(fā)言遺失在了來上海的火車上;王安憶則臨時更改了自己的出訪行程,安靜地坐在臺下聆聽略薩朗誦作品。在北京,莫言、劉震云、閻連科等作家及西語文學翻譯家、學者,在與其交流后,紛紛要求簽名留念。而中外文化記者伺機而動苦求專訪,出版商則仗著這枚“大牌”開始了奇貨可居式的挑挑揀揀;更有眾多粉絲托關(guān)系求入場券,甚至苦守在略薩的車旁淋雨三四個小時要簽名求合影…… 這不免讓人聯(lián)想起略薩十五年前的首次訪華。那時的一些印象,只散落在少數(shù)幾位和他見過面的西語譯者的記錄里,更多的細節(jié)至今仍不為外界所知,因為他堅持“以一個純粹的旅游觀光者的身份,來細細品味中國古老文明的風情韻致”。當然,即使以到訪的外國作家身份出現(xiàn),略薩也未必會引起中國讀者的強烈興趣。直至成為諾獎得主之前,他的作品除了影響小部分作家創(chuàng)作之外,在中國圖書市場上一直沒什么銷路。于2009年8月引進出版了略薩四部作品的上海譯文出版社甚至爆料說,他們之所以出版略薩,起初是不得已而為之,本來是想談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版權(quán)的,但對方的代理人說要先出略薩之后再談,“作為條件,略薩被簽下,一下四本……出門前,代理還追問是不是可以再出略薩新書……” 事實上,早在上世紀60年代,略薩就和馬爾克斯等作家一起,被視為當今世界文壇碩果僅存的文學大師之一。1967年冬,略薩和馬爾克斯第一次見面以后就結(jié)下了深厚友誼。有段時間他們都住在西班牙巴塞羅那,兩家人交往甚密,馬爾克斯甚至是略薩二兒子的教父。不過1976年,兩人在墨西哥電影院里動了拳頭,此后便分道揚鑣,其政治分歧尤其明顯。 對于這次不堪回首的“肢體沖突”,兩人此后都諱莫如深,馬爾克斯更絕——為了不說出實情,一直不出回憶錄第二卷!他說:“如果我寫第二卷,就要說出某些我不想說的、很不好的私人交往?!焙迷诖耸掳l(fā)生三十年后,他們共同的好友摩亞以《鼻青眼腫的可怕故事》為題詳述了當時的情景,世人藉此得以一窺個中情狀。摩亞說:“那天,拉美各國藝術(shù)家和文學家在電影院參加電影研討會。之后,馬爾克斯向略薩奔去,剛喊出'馬里奧’,一記重拳狠狠打在他臉上,略薩怒罵:'你對我老婆做了些啥,有臉跑來向我問好?!’” 此番略薩訪華,同樣避而不談與馬爾克斯之間的恩怨。但他并不諱言對《百年孤獨》充滿個人趣味的溢美?!澳鞘邱R爾克斯的一個轉(zhuǎn)變,在整個世界都引起了反響。這在現(xiàn)代小說中是非常特殊的一個現(xiàn)象,因為各種各樣的讀者都喜歡讀它。很顯然,馬爾克斯讓全世界看到了拉丁美洲的文學?!?/p> 馬爾克斯(左)和略薩在一起 當然略薩獲獎,也讓世界再次聚焦拉美文學。他的生活也因此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按蠹矣X得我可能要受到稱贊。但我變成受難者了。很多人特別是新聞界根本沒有休止地要來采訪你,不讓你安靜地生活,不讓你好好地工作,有些問題我不想回答,可你還是不得不應(yīng)對。有時候真想逃到島上去生活,在沒有記者的地方生活?!北M管略薩一再抱怨獲獎剝奪了作家的隱私,但他還是坦承:“它給你帶來的好處是,讓你被世界知道,作品被翻譯成更多語言,這對一個作家來說非常重要?!?/p> 顯然,獲獎并沒有讓這位已屆七十五高齡的大作家“迷失”。他謙遜地表示,希望歷史能證明,諾貝爾文學獎委員頒給他獎沒有搞錯。在他看來,諾貝爾文學獎,跟其他獎項一樣,評委會也會有搞錯的時候?!坝械淖骷冶热绾C魍榷际潜娡鶜w,但也有一些作家與這個獎項根本不相匹配。第一個文學獎獲得者是法國作家,你肯定不會看他的作品,我覺得也不值得讀。那個人叫蘇利·普呂多姆。當時和他競爭的是列夫·托爾斯泰,但組委會卻把獎給了他而不是托爾斯泰。其實,很多人完全是應(yīng)該得這個獎的,比如博爾赫斯,但他沒得。托爾斯泰沒拿獎,博爾赫斯也沒得獎,現(xiàn)在給我獎了,我確實覺得有點難為情?!?/p> 略薩的謙遜讓人動容。這并不影響他毫不避諱地說出自己對文學和寫作的很多看法。在他看來,寫作就福樓拜所說,是一種生活方式?!白骷也皇菫榱酥\生而寫作,而是為了寫作而生活。如果有人能以此謀生當然更好,但是通常來說,作家本身的創(chuàng)作欲望就是他活著的一種體現(xiàn)?!甭运_直言,一個作家如果總是被人夸贊、有獎金、有政府補貼的話,會很危險?!耙驗樗膭?chuàng)造性就會喪失。碰到困難的時候,你必須戰(zhàn)勝困難,這些困難的存在是有好處的,能使創(chuàng)作的精神發(fā)揮出來,這是非常好的、強大的力量。精彩杰出的作品都是從困難中誕生的?!?/p> 確如其言,略薩的一些好作品,正是從困難中誕生的。1958年秋,在西班牙馬德里梅嫩德斯·佩拉約大街上一家名叫“小蝸?!钡木起^里,略薩開始寫作《城市與狗》。其時他年僅22歲,已經(jīng)結(jié)了婚,生活的重負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為了生計他有時不得不兼做幾項工作。盡管此前他已寫了一些作品,中篇小說《挑戰(zhàn)》還獲《法蘭西雜志》組織的秘魯短篇小說比賽獎,為此還得到了到巴黎旅游15天的獎勵。不過,此時文學對他來說還只是一種業(yè)余愛好,照他的話說,雖然他“把文學看得比世界上的任何東西都重要,但從未想到過有一天會成為作家?!?/p> 作品完成的時間是1961年冬,地點在巴黎的一處頂樓里。出版的過程并不順利。手稿像鬼魂一樣從一家出版社轉(zhuǎn)到另一家出版社。最后,在友人的幫助下,在巴塞羅那詩人卡洛斯·巴拉爾領(lǐng)導下的塞依斯·巴拉爾出版社出版?!冻鞘信c狗》迅速被譯成二十多種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流傳,給年輕作家?guī)砹藦V泛的國際聲譽。1962年完成,出版后立刻轟動西語世界,當年就獲得了西班牙'簡明叢書'文學獎,且迅速被譯成二十多種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流傳。 自此,略薩覺得自己從穿短褲時即懷有的“將來要當作家”的夢想,已然變成現(xiàn)實。但那時他多半沒有想到,正是這部小說與《阿爾特米奧·克羅斯之死》《跳房子》和《百年孤獨》一起將拉丁美洲文學帶進爆炸時代,他也因此與后三部小說的作者卡洛斯· 富恩特斯、胡利奧·科塔薩爾、加西亞·馬爾克斯并稱為爆炸文學的四大主將。此后,略薩便不斷以他非凡的想象力和新穎的敘事技巧使全世界讀者著迷。正如《波士頓環(huán)球報》指出的,他包括長篇小說、短篇小說、劇作、隨筆和報刊文章等在內(nèi)的眾多作品已經(jīng)為他確立了在當代偉大作家中的地位。 多年以后,在接受記者采訪時,略薩曾說,寫作是我的生活方式,是我覺得更好、更能保護自己抵御不幸困擾的方式。在流傳甚廣的《給一個青年小說家的信》中,他同樣援引福樓拜的話:寫作是一種生活方式。換句話說,誰把這個美好而耗費精力的才能掌握在手,他就不是為生活而寫作,而是活著為了寫作。 此話信然,早在長篇處女作《城市與狗》中,他便以小說中的主人公阿爾貝托自況,給自己畫了這樣一幅自畫像。阿爾貝托,為人不卑不亢,不欺負弱小,也不容強者欺負。在捍衛(wèi)尊嚴和個人合法權(quán)利方面,他絕對不放棄斗爭。他時而生活在社會上層,時而與來自社會底層的黑人、混血種族學員住在同一宿舍;他既看到了上層社會的偽善、欺詐和糜爛的生活,也了解了貧苦階層的悲慘處境。這兩個極端他都不能接受,因此寧肯躲進文學天地,去抵擋“城市”喧囂和“狗”們的狂吠;因為文學為個人的反抗提供了武器,也提供了施展的空間。 憑著這種“不妥協(xié)”的寫作姿態(tài),在此后的二十多年里,略薩把筆觸伸向廣泛的社會現(xiàn)實。由5個人的故事“結(jié)構(gòu)”而成的《綠房子》,以妓院“綠房子”的興衰串聯(lián)起20世紀20年代以來秘魯北部長達40年的社會生活史;《潘達雷昂上尉與勞軍女郎》一反戰(zhàn)爭文學的傳統(tǒng)模式,寫秘魯某邊防上尉潘達雷昂奉密令,招募一些女郎,組成一支勞軍隊以慰難耐兵營生活的兵士。其中上尉向他的長官報告勞軍隊的組建和工作情況的幾章,完全用公文形式寫成,反諷筆調(diào)躍然紙上;《世界末日之戰(zhàn)》則通過對農(nóng)民起義首領(lǐng)“勸世者”、封建貴族卡納卡納布拉沃爵、歐洲“革命者”加里雷奧·加爾三個主要人物形象的刻畫,對拉丁美洲的悲劇歷史做了藝術(shù)性的思考。 1990年,在參與秘魯總統(tǒng)大選的角逐中,略薩最終敗給另一位總統(tǒng)競選人藤森。日后,在回憶錄《水中魚》中,他反思道:現(xiàn)在看來,沒能獲勝意味著一種精神解脫,可當時真是刺痛了我的心。因為他為此整整苦干了三年。然而,正是此次敗選,讓他堅定了對寫作的信仰,“作職業(yè)政治家得有欲望,而我從來沒有過。是的,我對政治感興趣。我認為它應(yīng)該使人產(chǎn)生興趣,我要設(shè)法通過我的寫作參與政治?!?/p> 因為他的人生經(jīng)歷與創(chuàng)作,都和政治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略薩此次訪華,也被不可避免問到與之相關(guān)的問題。在略薩看來,好的文學,使得讀者不滿足。他覺得世界應(yīng)該更好。正是因為這種不滿足,使得我們要求一個更完整的、更好的、更不同的現(xiàn)實社會?!八?,在任何時代,文學都不是消遣。它是社會文明、特別是人類發(fā)展的組成部分,它還需要具備批判精神,能為社會的進步作出貢獻?!?/p> 雖說如此,實際上,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略薩似乎放棄了用文學改變“時代和社會”的初衷,轉(zhuǎn)而投入寫作驚世駭俗的情愛小說?!独^母頌》寫一個小學生與自己的繼母有染;作為《繼母頌》續(xù)篇的《情愛筆記》,寫與繼母有染的孩子最終設(shè)法使父親和繼母破鏡重圓。取材于他自己親身經(jīng)歷的《胡利婭姨媽和作家》則寫了一位18歲的青年與姨媽戀愛結(jié)婚的故事…… 正因為略薩筆下的胡利婭姨媽實在太有魅力,孫甘露戲言自己讀過這部小說后就一心想成為書中的男主角。而這個男主角差不多可以說就是略薩本人,一個同樣很有魅力,很有“范兒”的作家,無怪乎閻連科拿他的外在形象打趣。閻連科笑稱,之前有15位美女給他打了電話,讓他跟略薩說,世界作家中第一的“老帥哥”就是略薩,請把眾人的愛帶給他。全場一片大笑,略薩之后也笑著回道,對他的個人形象在中國女性中的反響,他非常激動,也帶給中國女性朋友問候?!耙窃缰涝谥袊矣羞@么多女性崇拜者,那我早就到這里來生活了?!?/p> 《公羊的節(jié)日》 上海文藝出版社 打趣歸打趣,略薩并沒有停留在情愛的藝術(shù)天地“樂不思蜀”。作為一個有著強烈社會責任感的作家,恰如他在談到自己的記者身份時所言,“我不贊成那種讓作家完全封閉在自己的幻想和想象中的主張。我對這類作家敬而遠之,我可不想成為那種作家。不!對我來說,文學非常重要,但它應(yīng)該是一種從經(jīng)歷中吸取營養(yǎng)的東西。我需要至少有一只腳站在街上,站在世界上,站在正在孕育的歷史中,所以我一直在寫文章,一直在評述當前的大事?!?/p> 2000年,他出版了《公羊的節(jié)日》。闊別祖國三十五年的烏拉尼婭回到了故鄉(xiāng)多米尼加共和國。三十五年前整個多米尼加共和國處于冷血獨裁者特魯希略的統(tǒng)治下,烏拉尼亞的父親卡布拉爾正是這位獨裁者的得力助手。三十五年后,卡布拉爾已老,他行動不便更是喪失了語言功能。烏拉尼婭的姑媽不能理解為何烏拉尼婭從不曾探望自己父親,面對質(zhì)問,烏拉尼婭緩緩訴說起三十多年前那些美好的回憶,那些政治陰謀,還有那個毀了她一生的秘密……通過烏拉尼婭的見聞,小說再現(xiàn)了拉美黑暗的獨裁統(tǒng)治。 時隔三年,略薩又以《天堂在另外那個街角》回到了歷史題材。小說取材自法國著名畫家保羅·高更及其外祖母——社會活動家弗洛拉·特里斯坦的生活原型。在略薩筆下,這對從未謀面的祖孫觀念上幾乎水火不容。弗洛拉對殘忍和剝削極為敏感,為工人和婦女的權(quán)利四處奔走,高更早年過著優(yōu)越的生活,中年逃避家庭責任,一心從事繪畫;弗洛拉有著強烈的勤奮克制的清教徒色彩,高更卻狂放不羈、縱情聲色;弗洛拉看不起那些逃離社會,跑到天涯海角建立小伊甸園的人,這卻是高更與凡高共同的夢想,是他與凡高分手之后生活的重要主題。 《天堂在另外那個街角》英文版,及同名中國人藝戲劇舞臺劇照 然而真正決定祖孫二人命運,讓二人迥異的生活經(jīng)歷發(fā)出回響的,既不是時代也不是觀念,而是他們骨子里那種不安分的性格——對那個不容易親近的天堂的執(zhí)著追尋。一個向著平等公正的社會,一個朝著不被現(xiàn)代文明污染的原始伊甸園,兩位人物回應(yīng)著法國詩人蘭波的那句話:“生活在別處?!币蚕裉m波一樣,成為了死在“路上”的追尋者。略薩就這樣在對烏托邦思想的描述和探討中,寄予了自己對文學和現(xiàn)實的關(guān)懷和思考。 在略薩看來,如同堂吉訶德挺起長茅刺向風車,文學在某種程度上成了現(xiàn)實生活的替代品,是對生活難以滿足的野心的安撫。對現(xiàn)實的懷疑,無疑是構(gòu)成文學存在的秘密理由。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在文學日漸式微的年月里,略薩依然張揚閱讀。“通過閱讀塞萬提斯、莎士比亞、但丁或者托爾斯泰,我們得以互相理解,也正是從他們的作品里,我們學到了人類的共同精神?!?雖然如此,略薩同樣不無憂慮地警示道,當下社會無孔不入的商業(yè)元素,使得文化也被物化、商品化。“這是文化危機的根源所在?!?/p> 新媒體編輯 傅小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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