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忙年 大姐沒有讀過一天的書,干的都是不需要多少文化的事情,但又是年里少不了的。尤其是充滿年味的那些活,少了大姐的辛苦,家里的年就過得七零八碎。 進(jìn)入冬天,很多人都抄著手東逛西竄,愛好打牌的三五成群地攢動在一起,男女混搭,時不時地論起了輸贏。也有的人圪蹴在朝陽的地方,東拉西扯毫無主題的話題,清閑得在寂寞中略顯浮躁。越是這個時候,大姐的手就越是停不下來,她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幾間窯洞的新窗花足夠忙一陣子。 山西人過年的喜慶離不開剪紙,有的地方叫刻紙,那是世代傳下來的風(fēng)俗。所不同的是,制作時有的用剪子,有的用刻刀,工具有別,但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基本相同,人們統(tǒng)稱為剪紙?,F(xiàn)在看來,剪紙是一種鏤空藝術(shù),在視覺上給人以透空的感覺和藝術(shù)享受。 貧窮阻隔不斷人的想象,即使像大姐這樣的文盲也有豐富的想象力。她渴望家里富足有余,明知道是在做夢,但在她的精神世界里是沒有貧窮兩個字的。大姐從小就不甘心窮還能生根,她生活在灰色的世界里,雖然單調(diào)但不會覺得失望,把所有美好的情緒寄托在剪紙圖案,要不是雞、魚,要不就是挑著扁擔(dān)送公糧的場景,偶爾也有吉祥避邪的動物屬相。 大姐的剪紙創(chuàng)作來自生活。她從小就是母親的好幫手,母親下地勞動,她就營務(wù)那些養(yǎng)雞喂狗的雜活,還要照看幾個年幼的弟弟妹妹,只要父母回家不給臉色,她就心滿意足。直到她有了力氣,白天,她和母親一樣干著農(nóng)田里的活,掙著工分,哪怕是半個工分,她也不嫌棄,她在勞動中理解了父母的不易。稍大點的時候,她就是莊稼地里的一把好手。傍晚收工回家,大姐就學(xué)做針線活,她的手就沒有清閑過。 我記事的時候,村里還沒有通電,照明全靠一盞煤油燈。母親怕浪費煤油,每晚不到伸手不見五指時分,家里的煤油燈是不會點起的。點燈的權(quán)掌握在父親的手上,點燈的火柴也裝在父親的旱煙袋里。那時候,兩毛錢一包火柴夠奢侈的,很多人家都消費不起,何況又是一次性消耗品,用一根就少一根,不像父親抽旱煙用的打火石,用完了上山采一塊,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一包火柴能用上一年不是稀罕的事情,父親是不會輕易拿出來的,哪怕是母親做飯,也得靠打火石擦出的火苗引燃柴火,唯有點煤油燈才劃火柴。煤油燈點亮的時候,驅(qū)散了黑暗的恐懼,那點微弱的光亮,讓全家人充滿了生機(jī)。父親要在油燈下讀《三國演義》,那是他唯一的愛好;母親要在油燈下納鞋底,家里每雙腳都等著過年穿新鞋;大姐卻等著在油燈下剪窗花。 煤油燈發(fā)出光亮的同時,也會拖著一條長長的黑煙尾巴,時間久了,窯壁被煙熏出一圈又一圈的黑印。大姐怕把剛粉刷好的墻面熏黑,正好用畫好的剪紙圖案放在了燈芯的正上方,黑尾巴熏在了紙上,再用剪刀雕刻出神態(tài)不一的剪紙模板。對于自己辛苦換來的成果,大姐格外珍惜,生怕有折損。有的夾在父親的書里,有的藏在炕席下,村里不少女子向她求借,一來二往,還結(jié)下不少閨蜜,過著和讀書人一樣有趣的童年生活。 一個冬天的功夫,大姐能剪出厚厚的幾沓窗花。等到臘月二十七八,窯洞換上新的窗戶紙,大姐的剪紙就派上用處。父親指揮著母親把窗花貼在了不同的方位,窗戶紙上要貼有雞有魚的,躺在炕上隨時都能產(chǎn)生幸?;糜X;斗柜上要貼有勞動致富的,父親想讓子女懂得勞動光榮的道理;里外的門上要貼刻著屬相的,預(yù)示著出門平安順通。大姐心腸好,每年都把多余的窗花多數(shù)送給了五保戶老人。大姐的窗花籠罩了過年的氣氛,窯洞便被渲染得濃郁喜慶,在陽光的照射下,紅艷艷的窗花,像燃起的熊熊火焰,誰都忘記了自己的貧寒。 大姐的窗花好比用玻璃聚集起太陽的光束,即使在最寒冷的冬天,也可以燃起火來。大姐出嫁了,嫁到離村三十里外的地方,那年她才十五歲。她是騎著毛驢走的,母親沒有陪嫁的物件,拿出厚厚的一疊剪紙模板裝進(jìn)了驢馱里,大姐哭了,她明白母親的用意。每年臘月,大姐都要回來幫母親忙年,只是很少在母親的煤油燈下做剪紙,她怕浪費煤油,她懂得了生活。大姐出嫁后害怕夜晚想念母親,每到夜幕降臨,就點亮油燈剪窗花,讓自己變得不再孤單。 饃饃是家鄉(xiāng)人過年少不了的吃食。家鄉(xiāng)很少種小麥,是因為小麥產(chǎn)量過低,要想吃白面是件不容易的事情。秋后分糧食,能分到二三十斤小麥也是沾了大戶人家的光。小麥儲藏在干燥陰冷的下窯甕里,用繩子扎得半點縫隙都不留,生怕老鼠鉆了進(jìn)去。等到快要過年,父親就催著母親磨面,母親不但不急,更不會用大石磨碾小麥,說是大磨會吃掉面粉,用小磨磨面的事情就落在了大姐的身上。大姐磨出的面粉不多,但分的很細(xì),頭道面蒸饃饃,蒸出的饃饃不但數(shù)量有限,還沒有多少光亮。父親舍不得吃,分配著每個黑面饃饃,我們姐弟幾個咬一口,偷偷放在了各自私密的地方?;仡^看看父親的眼神,依稀看見他在偷偷落淚。 大姐的婆家雖遠(yuǎn)但不缺吃穿,尤其是常吃白面饃饃,就憑這點父親堅信他的選擇沒有錯。其實,大姐對婚姻的對錯是沒有能力判斷的,她相信父親的話,是因為她每年能給父親帶來一袋白面,日子都選擇在臘月二十。每到這一天,我就早早地坐在窯頂上,視力能辨清五里外人的模樣,大姐騎在驢背上,姐夫跟在驢屁股后,手里握著一根帶紅花的鞭子,不停地在空中揮舞著,發(fā)出“啪啪”的響聲,像是預(yù)告他的到來。大姐到家后就迫不及待地取那袋白面,從驢馱里扛在了父親面前,父親烏青的面孔露出微笑。大姐在婆家學(xué)了一手蒸饃饃的手藝,用不著和誰商量,三下五除二和起了一大盆的面肥,父親趕緊挪動身子讓出了炕頭,他怕耽誤面肥的發(fā)酵期。 不到太陽落山,大姐發(fā)的面肥溢出了缸邊,散發(fā)出略帶酸酸的氣味,忍不住貼近臉使勁呼吸一口,滿臉的爽氣。大姐的手很麻利,揉面,兌堿,捏團(tuán),幾袋煙的功夫蒸出一大籮的饃饃。她還拿出四五根火柴,捆在一起,蘸點紅墨水印在了饃饃上,頂著小紅花的白饃饃,饞得人口水直打轉(zhuǎn)。大姐每人發(fā)一個饃饃,邊給饃饃邊說,夠吃,管飽吃。父親嚼著饃饃,沒有說話,他心里清楚,有了大姐的貼補(bǔ),家里的年味更富足,過年就用不著吃黑面(蕎面)餃子。 初一早上餃子剛剛吃過,大隊部就傳來急促的銅鑼大鼓響聲,一場村民頗為關(guān)注的踢鼓、拉花表演開始。在家鄉(xiāng),踢鼓、拉花是從明末就流傳下來的一種民俗文化。我看了近半個世紀(jì)也沒有看懂,能不能算得上非遺,沒有做過考究,但家鄉(xiāng)人習(xí)慣了鑼鼓聲,圖的是熱鬧。男人踩著鼓點以腿功“踢”為主,稱“踢鼓”;女人左手持扇,右手執(zhí)彩色絲巾,伴隨“踢鼓”者舞動的腳步蹲轉(zhuǎn),稱“拉花”,表演的時候分小場、大場。小場有一股一花、一股兩花、一股四花及二股二花;大場最多有八對股子,每對股子后隨兩花,表演起來有跑圈子、擺陣兩種樣式。既然是民間藝術(shù),表演者也都是自發(fā)組織起來的,臉上涂滿各色油彩,拉花的女人打扮得分外妖嬈,似乎故意撩撥男人的眼球。村里紅火得翻了天,眼看著晌午到了,女人們也沒有回家做飯的心思。大姐沒有出嫁時,思想保守得總是躲在人后,低著頭,從人群的縫隙中窺視,生怕引起人的注意,更不會跳進(jìn)那熱鬧的場面。 大姐的婆家村子太小,只有兩三百人,要想看到這樣的表演得跑五六里地,或者等到大年初三表演隊伍進(jìn)村演出才能看到。大姐出嫁后迷上了戲,她或許能從戲文中領(lǐng)略到文化的魅力,至于踢鼓、拉花這種沒有說唱詞的演出,大姐似乎更適合觀看,只要哪里有演出,哪里就有她的影子,難以控制的內(nèi)心的歡樂就像不斷的水流一樣奔放出來。其實大姐的舉動證明她是有追求的,她要做自己靈魂的擺渡人。 每個人都在為自己心中的目標(biāo)而努力,或許在努力的過程中會陷入迷茫,即使前路不可預(yù)知,也要握緊手中的信念。手中的光芒,足以刺破最濃重的黑暗和絕望。大姐和命運抗?fàn)幜舜蟀胼呑?,因為她相信父親那句話:貧窮是不需要計劃的,計劃不到才受窮。她用雙手捧出了希望,過上了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大姐懂得了感恩,她想到了回報社會。 大姐沒有什么給與別人的,她的愛心就體現(xiàn)在兩只手。過年的腳步越近,大姐就越發(fā)清閑不起來,村里請她幫襯蒸饃饃、炸麻葉的排起了長隊。大姐蒸饃饃遵循著酵頭發(fā)面、口堿和面的老傳統(tǒng),無論方式還是手法,都能讓人回味起家的味道,她制作面食的技術(shù)很少有人比得上。 “二十八把面發(fā),二十九蒸饃饃”是老輩人留下的習(xí)俗,但如今早被那條長隊打破。沒有等到二十九那天,一大缸的饃饃,一大缸的麻葉,已經(jīng)擺在了家家戶戶濕冷的廂窯,那可是家里的“臉面”。因為,饅頭和麻葉要擺上供桌,就等著有人串門拜年時,對著雪白的饃饃和鮮紅的麻葉“品頭論足”。 蒸饃饃逐步演變成“掙面子”,誰家的饅頭蒸得大、蒸得好,誰家就會在新年里蒸蒸日上,有個好彩頭。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見到家里用大鍋蒸饅頭的情景,脫貧攻堅讓家鄉(xiāng)人的腳底也抹了油,但人們討吉利的習(xí)俗依舊未變,大姐不自覺地活在了村民的聲聲念叨中。 大姐咬著牙走了很長的路,她不想辜負(fù)生命,走自己的路,看自己的景,年輕時咽在肚子里的苦澀,現(xiàn)在才品嘗到醇香。大姐這才明白,人這輩子是要有追求的,活得純粹、活得自然,求得一個心安,被人尊重,讓自己高興才是真格的。 心態(tài)決定苦與樂。信息時代把很多年輕人趕進(jìn)了城市,無論城市里有沒有適合自己的角落,都要嘗試那份被冷落的氣息,只要貼上城市的標(biāo)簽,寧可被冷漠,也不愿意去解釋,家鄉(xiāng)變得冷清起來。大姐也有條件進(jìn)城,她不想讓自己浮躁,依然和姐夫廝守在兩間窯洞里,過得越簡單,生活才越寧靜,她在生活中尋找快樂。 過年了,村里的鑼鼓依舊敲響,只不過少了往日的喧鬧,大姐走進(jìn)了拉花隊伍,扭動起了舞姿,也不知道誰給她的勇氣,執(zhí)著的追求難以銷蝕,讓心自由飛翔…… 插圖/作者提供 趙繼平,山西朔州人,現(xiàn)南京工作,用寫作反思人生,讓作品愉悅自己。在部隊工作十八年,先后在《解放軍報》《戰(zhàn)友報》《河北日報》《內(nèi)蒙古日報》等發(fā)表若干稿件。部隊轉(zhuǎn)業(yè)后到省級機(jī)關(guān)部門工作,邊工作邊思考,完成數(shù)十篇的理論文章,先后在江蘇省委《群眾》雜志、《中國環(huán)境監(jiān)察》雜志發(fā)表,部分文學(xué)作品在《中國環(huán)境報》《羊城晚報》《南京日報》等媒體發(fā)表。 長|按|二|維|碼|關(guān)|注 用詩和遠(yuǎn)方,陪你一路成長 不忘初心,砥礪前行 冬歌文苑工作室 名譽(yù)顧問:戢覺佑 李品剛 文學(xué)顧問:周慶榮 王樹賓 白錦剛 法律顧問:王 鵬 總編:瑯 瑯 副總:蔡泗明 倪寶元 編審:孟芹玲 孔秋莉 主編:石 瑛 趙春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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