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香驛位今涼亭鎮(zhèn)楓驛村,在宿松縣北五十里處,東至太湖棠梨鋪十里,西至涼亭鎮(zhèn)仙田鎮(zhèn)十里。境內(nèi)今有合九鐵路,瀘溶高速等公路通過,交通十分方便。 楓以楓香樹為名,本為古代的一個地名,自古有相似于今105國道走向的大驛道橫穿宿松而過時,按六十里一驛的定制,在黃梅縣設(shè)有孔垅驛,停前驛,在宿松設(shè)有楓香驛,在太湖縣設(shè)有小池驛。古時驛設(shè)驛丞署、驛公館、驛站(驛傳)、驛侖、墩臺等。據(jù)舊縣志載:“楓香驛丞署舊有正廳、后廳、警樓、儀門各二間,丞宅六間,桂香、楓香二亭、寅賓、寅錢二坊,俱明初建,明崇禎年間毀于兵。清初重建,乾隆二十二年,驛丞缺裁,其宅存作司驛館舍。有上房二間,驛書棚、差房二間,馬棚東西各一,馬神祠三楹,并土垣茅茨一處。"“至清嘉慶十九年,知縣陳國相購民房為之。正廳三楹、廳后東西有序,二堂、三堂各三間,東有從房、庖湢之室。前為大門,臨街有東西轅門。" 楓香驛古為八省通衙的重要戰(zhàn)略交通要沖之地,因此也是重要的兵備防守之地。歷朝兵備,驛站俱全,元未俱毀,明初重建。驛站設(shè)差馬、軍馬草棚十四間,草房四間,瓦房一間,明崇禎六年至八年,義軍(什么義軍,史書稱賊、寇)張獻忠人境,毀驛馬五十六匹,站等設(shè)施亦盡毀。后移至縣治北關(guān)。深為不便,清初仍之,順治四年,驛丞徐元設(shè)馬四匹應(yīng)差于此。九年加差馬八匹。續(xù)十二年,知縣孫繼文令驛丞黨克先辟舊基重置,差馬五十匹,年支草料艮一仟零捌拾兩。十三年設(shè)差馬三十匹,官養(yǎng)官喂??滴跏旯灿畜A馬九十二匹,十五年減裁三十四匹,至康熙二十年,又奉詔添馬二十四匹,共八十二匹,增草夫三十二名,共八十二名。差夫共二十四名。年共支艮四百陸拾兩八錢。 茲錄明代錢陳群(嘉興人)《楓香驛次靜山侍御韻》以作后記。 入山身在白云多,復澗回溪問野航。 瞥見新槽聞酒熟,始知小驛是楓香。 夢回郢尾人千里,月滿樓頭雁一行。 馬上閑情數(shù)秋草,露葵開老尚當陽。 祝鳳鳴詩選 楓香驛 朝北的路通往京城 汗淋淋的馬在這里更換 少年時我從未見過馬 通過我們家鄉(xiāng)的驛道 秋天來了 紅色的葉子落滿路面 楓香驛,在以往的幸福年代 稻田里捆扎干草的 農(nóng)家姑娘 在一陣旋風過后 總是想象皇帝的模樣 我的鄉(xiāng)親們都是窮人 孩子是窮人家的孩子 驛道一程又一程 沒有一個人能走到底啊 夜色里飛馳而去的消息 都是官家的消息 隨后是冬天,飄雪了 楓香驛便漸漸沉寂下去 在一片寒冷的白色里 很少聽得見馬蹄嗒嗒的聲音 子貢嶺 公元前五百年 初春 子貢二十歲 布衣難耐春寒 遠處 楚國開花的群山如一堆堆紅炭 時有傳聞 楚人已有 滲碳煉鋼的技術(shù) 但官吏沒有仁愛 工匠不盡孝心 北方 數(shù)千里大雪下 孔子為實現(xiàn)仁愛 正疲于奔命 敬畏于“一” 為禮樂和秩序?qū)ふ腋?/span> 子貢孤身赴楚 傳播老師的思想 可惜眾人沒有智慧 光陰白白流逝了—— 今年春天 在村前 暮靄沉沉的子貢嶺上 我碰見鄰村的叔爺 七十八歲 如一根黑色荊條 指著被兒媳打傷的前額, 向我哭泣: “他們小夫妻兩個 年后到山東打工去了, 房子也不要,我的病也不管, 哪是兒子,……畜生啊!” 嚴恭山 至今記得 在嚴恭山上 你我相遇在藍色的溪水邊 是午夜時分 巖石發(fā)燙 春花的彩霧飄在風里 你問我:你是不是一個秘密的人? 四周一片岑寂 我沒有回答你 中天上 只有月亮在無聲地爆裂 初生的禾苗有兩片葉子 種子的核心 也有零亂的匆忙的光粒墜落 順溪徐下 我們深深交織 漸漸變暗 ……我們終將沉落在原始的地方 河灣里 枝頭雀鳥紋絲不動,仿佛一團團黑泥 在陣陣壓緊的空氣下 河水有力地打著旋渦,千百個冬天都是這樣 人們隱蔽在遠處的墳塋 和山間靜謐的屋脊里 鵝卵石孵不出紅色小鵝 只有波濤偶爾剝下幾片沙?!覍?/span> 漸漸衰老,死去,哦!故鄉(xiāng),若是真的 能再轉(zhuǎn)生人世 我還要回到這里,看著喜鵲和烏鴉 被楊柳的綠焰摧飛 杜鵑花的霧靄散開,一年年 田野冒著熱氣,泥土飛卷 在太陽炙熱的爐膛里 我與兄弟們耕作著,嘆息著,歌唱著 辛酸又疲憊 直到雙手把鋤把磨得銀亮 山岡上淡淡的滿月 使萬物酣睡,沉落,我全部心靈的迷霧 也縷縷消失…… 清水塘 這明鏡一樣的水面下 是廟宇山急速瀉下的溪流 在我們的村子 生活變得緩慢 宛如溪水在池塘歇息 黃昏時分 水邊 總有彎腰洗刷的人 總有翠鳥與黑牛 和身穿紅衣的女孩 他們似乎從來 就在那里 而且永遠在那里 記得少年時代 一個 皓月當空的晚上 我和弟弟回村路過池塘 遠處漣漪閃亮 不知是螢火還是月光 我說:“你相信來世嗎?” “我也不知道啊。” 水光依稀 歲月流逝 時光抖動著奇異線條 我已無法控制內(nèi)心的憔悴的憂郁 蘆花村 記起春天蘆葦?shù)娜兆?/span> 兄弟們的臉孔酡紅 太陽把柳影映到田埂上 四野是春耕的人 淡白的桃花下 焦慮的斑斕的群虎在跳躍 這是我們的村子 還沒有到蘆花泛白的季節(jié) 花椒和山楊還未透出朱砂的顏色 母親是疲憊而堅忍的 是什么使她啞然佇立在先輩的宅邸中? 是交替的無限的溫情 池塘里有公雞和禾苗的影子 有挽起褲腿洗涮的人 孩子們在清淺的水里摸蝦 這純真的景象隨風晃動 這是我們的村子 許多人離開又回來了 村頭樟樹下還有數(shù)不清的未世者 還沒有到蘆花盛開的季節(jié) 那是秋天 我們村子同舒州相鄰的山頂上 飄飛著纖長的紅銅的月亮 黎 明 姑娘,你這碗泉水是慎重的 水面黝黑,倒映著 繁星……人世的微光一點一滴 你是宇宙的乳汁,剛剛凝成 你是垂柳,紅雀,新耕的田野 也是粗砂和黑巖 時刻散發(fā)著清香 你是虛幻 蒼穹里,云霞莊嚴,宛若鉛石。 許多星星消失了,一年年 它們的光芒依然在高處噴射、傳遞, 沉落在另一片鐵青的曠野。 凌 晨 我將與村里久睡的人們告別 他們記得冬天深埋的 紅色種粒 但往往忘卻我早起的燈火。 山巒透著大團的寒氣 藍色曠野的邊緣蜷曲 仿佛一個暗示 而我在行走,我是孤獨的。 村口沒有凝望者 沒有暗中飄飄的衣袂 窗欞里也沒有招手的人 一輪新月在呼喊 聲音很細 仿佛還在恐龍和遙遠的冰河時代 每年春上都有新綠蕩滌 燈火也會發(fā)芽 它微妙的擠壓 會加劇黑夜啞默的痛楚 小徑的鞭子也會在大地上啪啪作響 我是在凌晨告別 仿佛波濤中的一滴鮮血 我的心一絲不掛 白 夜 ……憶及童年,蘆村,三更之夜, 池塘展開 如黑色大花。 青蛙叫喊著 到處是春暮之火; 樹枝間,月亮 燃燒著它的白骨。 無名小鳥 喁喁嚶鳴 噢!萬類的癡迷夜。 青龍的霧靄淡了,在東方 清晨正糾纏著升起 在強光的洪流 傾瀉之前 我想撲進池塘…… 撲進時光碎裂的夜晚 或另一個人的軀體 流星紀事 有一次,丘崗夜色正濃,二月還未蘇醒, 我踏著回家的羊腸小徑,在山坡 白花花的梨樹下,碰見 鄰村疲憊的赤腳醫(yī)生,面孔平和。 “剛從李灣回來,那個孩子怕是不行了?!?/span> 他說,藥箱在右肩閃著棗紅的微光。 路邊的灌叢越來越黑,細沙嗖嗖—— 我們站在風中,談起宅基,柳樹,輪轉(zhuǎn)的風水。 陰陽和天體在交割,無盡的秘密,使人聲變冷, “……生死由命。”這時,藍光一閃, 話語聲中,一群流星靜靜地布滿天空; 還有一次,我和父親走在冬月下, 曠野的一切仿佛在錫箔中顫抖。 腳下是隱形的塵土和古蟒的灰燼。 父親拿著鐵棒,問我:“你怕不怕?” 哦,我抬起頭來,獵戶星座在中天閃耀, 空中傳來千秋的微響—— 那無聲垂落的,是流星,還是一道道藍色的鞭影? 持燭者 正午的持燭者 站在寧靜的日光下 和善地 孤獨地 沒有護送的人 站在樹蔭和涼水里 白生生的蠟燭 風里的燭光展開黃綢 田野響起霹靂 光輝的露水升起 家鄉(xiāng)縈繞在心上 心愛的人坐在古塔里 持燭者 看見天邊古老的天幕 看見微微晃動的藍鏡里 自己的嘴唇 火紅的嘴唇 諦聽人類的嘴唇 傾訴著悲哀 楓香驛,曠遠的鄉(xiāng)愁 ——祝鳳鳴詩集《楓香驛》解讀 祝鳳鳴最新詩集《楓香驛》,2012年8月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全國新華書店發(fā)行,當當、卓越、京東各大網(wǎng)站經(jīng)銷。該詩集收錄了祝鳳鳴詩歌作品近200首,詩人梁小斌作前言。此詩集為上海文藝出版社年度重點打造的精品圖書之一。 祝鳳鳴系1990年代中國代表性詩人,其詩作多抒寫鄉(xiāng)村感受,神秘、憂傷、唯美的內(nèi)心景象,使他有別于其他中國詩人而獨樹一幟。 《楓香驛》出版后,產(chǎn)生較大影響,全國30余家報刊刊發(fā)了評論、出版信息、詩集序言及作者后記。 詩的回憶 祝鳳鳴 我的第一首詩,寫的是母親手執(zhí)燈火在山坡送別我的情景,那是1983年,我19歲,在安徽師范大學讀大三。當時,校園里寫詩的人很多,大家都沉浸在文史哲里,深夜荷花塘邊花朵暗紅,爭論不休,用的都是大詞。偶爾也會有人獨自離開隊伍,落落寡歡,心煩意亂——青春,宛如一陣不經(jīng)意的遒勁之風在頭頂梧桐葉間飛卷。 1984年,安徽師范大學剛剛創(chuàng)辦“江南詩社”時,我是最早的詩社理事和《江南》詩刊編委。 上世紀80年代,充滿理想而又脆弱,是個激情的年代,單純的年代。青年年少之時,詩歌,則意味著遠方,意味著苦悶情緒的出口。大學時期,美的帷幕輕輕開啟——雖然演出尚未開始,但充滿著悸人的期待。 我的第一首詩后來在校報發(fā)表了。一天黃昏,校廣播站轉(zhuǎn)播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一位同學寫歷史題材的詩正從喇叭傳來……我對自己寫的那首小詩沒有自信,擔心題材失于狹隘。 不知什么原因,我始終和師大同學的青春寫作保持著審慎的距離。一年年,我獨自穿過鏡湖的楊柳,去蕪湖市圖書館看雜志,后來就刻苦抄詩,前后抄了幾大本——依然沒有方向,也沒有前途。當時,“江南詩社”的同學開始在文學雜志上大量發(fā)表詩歌,前前后后估計有100多人。 大學畢業(yè)后,1985年,我被分配到黃山一個偏遠的山村中學任地理教員,因地處偏遠,和同學失去聯(lián)系,與同時期大學生寫作更是拉開距離。 其時,我情緒苦悶,人也急躁得完全無地自容。動輒去西北,去高原,去云南、四川——在江西鷹潭市的深夜,我寫過一首關(guān)于南方屋脊的詩;在一個藍幽幽的黎明,我發(fā)現(xiàn)火車把我?guī)У搅藦V西桂林,實際上我要去昆明……如此跌跌撞撞幾年,在攀枝花市的芒果樹下,在苗族山寨,我都寫過心煩意亂的詩,但遺憾的還是沒有找到自己。 時間到了1988年夏天,放暑假時,我從黃山回到故鄉(xiāng)宿松。在宿松縣城的“小小書店”,我意外買到一本詩集——《夸西莫多,蒙塔萊,翁加雷蒂詩選》,錢鴻嘉先生翻譯,外國文學出版社出版,黃黃的封面,薄薄的小書。 這本書像一個奇跡,完全將我點燃——它隱秘低沉的音調(diào),質(zhì)樸凝實的詞匯,夢幻般的鄉(xiāng)村景象,使我一嘆三詠,低回不已,與我以前讀過的美國詩歌區(qū)別極大。 其中,夸西莫多描寫西西里島的詩作將我的心緊緊抓牢——《瞬息間夜晚降臨》、《廷達里的風》、《島》、《南方哀思》等等詩歌中,迷幻而感傷的場景比比皆是……“月亮鮮紅,白雪漫漫,習習寒風中,一張女子蒼白的面容。此刻我的心在那片草原里,在那霧氣彌漫的水塘上面。”……“向日葵彎向西方,白日沉陷,夏天的大氣,變得沉重、濃郁?!薄肮爬系亩?,鳥兒尋找谷粒,轉(zhuǎn)瞬間披上雪花?!薄皩δ愕膼?,怎能叫我不憂傷,我的家鄉(xiāng)?橘花,或者夾竹桃清幽的香氣,在夜空里微微傳遞?!?/span> 我?guī)缀醪患偎妓鞯叵嘈牛湮髂嗑褪俏业囊晃贿b遠的朋友,他代我寫下了我的故鄉(xiāng)——我的南方中國小鎮(zhèn),涼亭鎮(zhèn)。 那個夏天是多么神奇啊,在故鄉(xiāng)那所黑漆漆的涼亭中學,在《國際詩壇》第4期上,我還讀到日本詩人秋谷豐的9首詩, “……星星密布,以前繅絲女騎著馬,越過山頂來了,這是母親對我講的往事?!彼牧硪皇住肚嬷鵁舻呐恕?,也幾乎將我心中的記憶一網(wǎng)打盡——“荒漠無際的昏暗中,我從北方來到了這村莊,天空星星密布,那女人像一座暗礁,擎著燈悄悄出現(xiàn)在黑夜,雨水淌在她的臉上,不,是鄉(xiāng)土的淚水淌在她的臉上”。我感到一陣陣的激動,這不就是我久久尋覓、早已書寫而又不敢肯定的鄉(xiāng)村夢境嗎? 在熱烘烘的稻草氣息里,在繁星滿天、漸漸變涼的夏日深夜,我當即配合秋谷風和夸西莫多,寫出了最早的一批較為滿意的作品,如《楓香驛》、《白石坡》等,并由此確立了我詩歌樸實、穩(wěn)健而又神秘的風格。 1989年,我調(diào)入馬鞍山五中教書,認識了詩人楊鍵,恰好他也從這所中學畢業(yè)。在馬鞍山,我開始在《中國作家》、《詩刊》等雜志大量發(fā)表作品,并且和詩歌評論家唐曉渡、蕭開愚頻繁通信。《詩歌報》也幾次在重要欄目介紹我的詩歌,并且得到主編蔣維揚先生的鼓勵。 有次,在馬鞍山市圖書館,在《中國作家》1988年5月號上,我看見自己的一組詩與海子、開愚的詩歌發(fā)在一起,很受鼓舞——到時,海子尚未自殺,也沒有現(xiàn)在這么有名,但是在我心里,他早已是個詩歌天才。僅僅《中國作家》雜志,就曾經(jīng)連續(xù)發(fā)表過我6組詩歌。 本來我是要參加《詩刊》社1989年青春詩會,因為特殊原因,那年詩會沒有召開。直到1997年,我參加《詩刊》社第14屆青春詩會時,李小雨老師還開玩笑說,你不是早就開過嗎?怎么又來了? 1998年,我把一組詩稿寄給遠在巴黎的宋琳先生——我們素不相識,但是他對我的詩歌較為看重,在北島主編、他任詩歌編輯的《今天》雜志上,以頭條位置發(fā)表了我7首詩歌。 2006年,我收到了一本天藍色、裝幀考究的日文版《中國新世代詩人》,收錄了我5首詩歌。這本當代中國詩選,由田原先生編輯、竹內(nèi)新先生翻譯,在東京出版發(fā)行。該詩選共收18位中國青年詩人的作品,其中包括王寅、潘維、楊鍵、王小妮、湯養(yǎng)宗、李亞偉等重要詩人。 在這本日文詩選中,我的《楓香驛》翻譯為《楓香宿》,整首詩譯成古怪的日文,隱隱約約我能夠認出一點漢字,但好像它又不是我寫的。同時,也使我陷入思忖,使我回憶起20多年前那個夏夜,一個中國鄉(xiāng)村青年受到9首日本詩歌影響,找到了自己的音調(diào)——我的這幾首詩,在日本會有青年看到嗎?今天的中國鄉(xiāng)村早已變了模樣,他們是否會有遙遠的內(nèi)心呼應(yīng)? 自我寫下第一首詩,轉(zhuǎn)眼已有30個年頭,我心中依舊縈繞著那首詩中母親手執(zhí)燈火的形象……那盞燈火,使我至今仍然偏愛質(zhì)樸的、甚至是貧乏的詩句。 心靈即技巧,這幾乎不必考量一個詩人的才華,而更多的是虔誠、靜謐和耐心。 2012年5月13日 祝鳳鳴的詩及其證明 沈天鴻 “離開才能看見,并看清自己的影子”,這是1990年我在《沈天鴻抒情詩選》的后記中寫下的句子。鄉(xiāng)土題材的詩只有在城市中才獲得實現(xiàn)的可能,也是因為離開才能看見。祝鳳鳴的詩的題材,絕大多數(shù)是生養(yǎng)他然后他又離開的鄉(xiāng)土。但他只是把中國的鄉(xiāng)村鄉(xiāng)土當作他的領(lǐng)域,寫出的不是通常意義的鄉(xiāng)土詩,而是詩。如果要加前綴的話,那么就是現(xiàn)代詩,優(yōu)秀的現(xiàn)代詩。 他的詩的特點,多年前我在《安徽現(xiàn)代詩二十年》(《追尋時代的腳步》,安徽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1版)中論述過: “祝鳳鳴的詩想象奇譎詭異,并具有濃郁的神秘感,意象和語言華麗、飄逸,節(jié)奏極富音樂性。他的詩本質(zhì)上浪漫的,但他對存在的關(guān)注與沉思奇妙地與我以上所指出的那些,尤其是與浪漫與華麗融和在一起,從而對浪漫和華麗產(chǎn)生了中和作用,控制住了浪漫,使華麗避免了華而不實的危險,使它們成為他的詩的特有裝飾,那形而上的關(guān)注與沉思的一件令人愉悅的外衣——這時代或許是一個可以炫耀奢華的時代,但毫無疑問,它早已不再是一個可以浪漫的時代。 這些,使祝鳳鳴與當代中國詩壇上的其他詩人區(qū)別開來。以其堅實的來自現(xiàn)實的意象和形而上的意味,為引領(lǐng)中國現(xiàn)代詩向健康的方向前行提供了有益的影響?!?/span> 說“祝鳳鳴與當代中國詩壇上的其他詩人區(qū)別開來”,自然是說他的詩具有他自己的特色和個人風格。 想象奇譎詭異,并具有濃郁的神秘感,意象和語言的華麗、飄逸,極富音樂性的節(jié)奏,這些在他的詩里可以很明顯地看出,幾乎每一首都是典型的例子,我就不累贅地論證了。我對我這段多年前的論述做的補充是:想象的奇譎詭異和濃郁的神秘感在他的詩中是結(jié)合在一起的,互為因果。 例如《白夜》:“青蛙叫喊著到處是春暮之火;樹枝間,月亮燃燒著它的白骨。”“在強光的洪流傾瀉之前我想撲進池塘……\撲進時光碎裂的夜晚或另一個人的軀體”。濃郁的神秘感由想象的奇譎詭異而來,而想象的奇譎詭異釀出了神奇的神秘感。但是,如果僅僅這樣,對于詩而言是遠遠不夠的,因為僅僅奇譎詭異的想象和神秘感,與意象和語言的華麗、飄逸,節(jié)奏的音樂性,對于詩都只有裝飾作用。奇譎詭異的想象和神秘感必須能夠直接創(chuàng)造出詩的內(nèi)涵,并且讓意象和語言的華麗、飄逸,節(jié)奏的音樂性依附在這內(nèi)涵上。就《白夜》而言,“我想撲進池塘……\撲進時光碎裂的夜晚或另一個人的軀體”是極其重要的,這三行尤其是后兩行,不僅暗藏著意義的突轉(zhuǎn),而且直接暗示了全詩意旨所在:“我”,亦即人的生存中很少有的,充滿激情而不懼時光碎裂的時刻。從這三行回頭去看,就可以明白,前面的“青蛙叫喊著到處是春暮之火;樹枝間,月亮燃燒著它的白骨”等等奇譎詭異的想象,和濃郁的神秘,所寓含的也都是此意。而為何到處是春暮之火,春暮為何有火燃燒,月亮為何燃燒著它自己的白骨,“我”又為何如此激情澎湃得奮不顧身,詩沒有提供解釋,實際也無法解釋,于是,它們就又共同生出了更強烈的神秘感。 這并不是因為祝鳳鳴的哲學修養(yǎng)不夠,而是因為存在與生存本質(zhì)上是不可解釋的。而且,這也是因為詩的需要:神秘的余數(shù)。神秘的余數(shù)產(chǎn)生詩意,保證詩是真的詩,甚至是好詩,而不是分行文字。 歸根結(jié)底,神秘的余數(shù)來自于形而上學(也可簡稱為“形而上”)。沒有形而上,就沒有神秘的余數(shù)。所以,歸根到底,奇譎詭異的想象等等,都是技藝,它們的獨特性幫助祝鳳鳴形成了自己的詩風,甚至自己的詩歌文體。但令祝鳳鳴的詩自成一家,引人注目的,還是他的詩中通過這些呈示出來的他對存在的關(guān)注與沉思。像《白夜》這樣激情澎湃奮不顧身的詩在他的詩中不是多數(shù),比較多的是思的性質(zhì)明顯,明亮華麗中有著深沉的重量的詩。 例如《田畝》,寫的雖然是本應(yīng)歡快的春耕時節(jié),但在祝鳳鳴的筆下,固然也是“田畝抖動著隱密的夢寐”,但這“田畝下埋葬著雷暴人的骨頭和千百個秋天的月亮\這田畝里還埋葬著寂寞的獅子與春霞黎明里悄悄銹蝕的犁鏵”,那幾個走在“殘破的小路上”“閃閃發(fā)光的春耕的人”,也不明亮而是黝黑。甚至春耕時節(jié)也讓人想到秋天遼闊得使“大地向紅磚的村子傾倒”。 總之,這是鄉(xiāng)村少女憂郁的瞳仁一樣的獨特的,只被祝鳳鳴看到、感受到的春耕情景。實際上這是無時間的春耕時節(jié):是古代的也是現(xiàn)在的,是不斷重復的也是永遠不變的春耕時的田野,春耕時天空廣大無言的映照一直僅僅由那幾個走在殘破的小路上的人承擔,而他們并沒有被照亮,仍然黝黑——除了生存的艱辛別無一切。但人的堅韌簡直無法想象,即使這樣,也體驗到了難以隱藏的某種幸福,覺得久遠的艱辛就在難隱的幸福里暗逝而去。這樣的幸福是真實的,但也是一種自以為真實的幻覺。但這只是我,并且是我此時對這首詩的領(lǐng)會,是它多種解讀中的一種而已。因為,它只是通過構(gòu)成冷而堅硬的意象,冷中暗埋著火的意境來暗示,來呈現(xiàn),思想完全被滲透在意象和意境中,其意難以用文字確鑿地說盡。 分析至此可見,取消特定時間與地點,事物與思的正面與背面都被展示,意象充分飽滿而具有極強的暗示性與輻射力,形象與思而不僅僅是與感官的結(jié)合,使整首詩形成一個總體象征,是《田畝》生成神秘的余數(shù),即理論上是無盡止的形而上意味的具體方法。 由以上分析還可以看到,祝鳳鳴的詩中思想在哲學上是現(xiàn)代的,但在寫作方法和美學上,是汲取了中國古代詩歌和中國古典美學的精髓的——思想完全被滲透在意象和意境中,其意難以用文字確鑿地說盡,正是中國古代詩歌和中國古典美學的精髓的體現(xiàn)。 在中國古代詩歌中,我疑心花間派在他的詩中有影響可見,尤其是溫庭筠的秾艷華美和韋莊的疏淡明秀,但是這兩者的混合,即,原本沖突的秾艷華美與疏淡明秀在祝鳳鳴的詩中得到了統(tǒng)一,秾艷華美者也可以疏淡明秀,疏淡明秀者仍然有秾艷華美。例如上引《田畝》就是疏淡明秀的風骨,卻仍然閃爍著秾艷華美。胡適說“大膽假設(shè),小心求證”,但我這個大膽假設(shè)只能在祝鳳鳴的詩中得到證明,沒有祝鳳鳴的自白可以佐證。 我指出這一點意在說明,祝鳳鳴的詩是現(xiàn)代詩,西方的影響明顯可見,但由于他將現(xiàn)代詩的直接源頭即西方現(xiàn)代詩,成功地與中國古典詩歌和中國古典美學的精髓相結(jié)合,因此,他的詩是中國的現(xiàn)代詩。也因此,他的詩為中國新詩的發(fā)展提供了一個范例。 祝鳳鳴的詩讓我想起了被稱為美國田園詩人的弗羅斯特。弗羅斯特也以寫鄉(xiāng)土題材為主。祝鳳鳴出現(xiàn)在中國現(xiàn)代詩的開始時期,弗羅斯特則出現(xiàn)在美國現(xiàn)代詩的初創(chuàng)時期。弗羅斯特的詩風質(zhì)樸,和祝鳳鳴的華美不同,但有意思的是,他倆都沒有參加各自國家現(xiàn)代派詩歌對傳統(tǒng)詩歌的分裂甚至否定活動,而是很難為人覺察地繼承了傳統(tǒng),寫出了自己的現(xiàn)代性質(zhì)的詩——弗羅斯特詩中的鄉(xiāng)村田園,是黑暗和光明和人類經(jīng)驗的混亂之所,同時也是對抗這種混亂的短暫支柱。而這一點,在祝鳳鳴的詩中也不謀而合地被反復體現(xiàn)——祝鳳鳴通過他的鄉(xiāng)土在詩中反復訴說的,正是詩中的“我”反復體驗、發(fā)覺到的黑暗和光明和個人經(jīng)驗的混亂,而對抗這種混亂的,正是提供了這種混亂的“我”的鄉(xiāng)土。這個主題,顯然是現(xiàn)代詩才有的主題。 行文至此,我覺得應(yīng)該追究祝鳳鳴的詩為什么要華美。最簡單也最膚淺但肯定正確的回答是:這是他個人的喜愛。我不滿足這樣回答。我覺得,許多現(xiàn)象的答案可能不在它自身,而在它的“對面”,即對立物。秾艷華美直接的對面是疏淡明秀。而祝鳳鳴詩歌中的疏淡明秀是由什么產(chǎn)生的?回答了這個問題就回答了另一個根本的問題,即,原本沖突的秾艷華美與疏淡明秀在他的詩中是依靠什么得到了統(tǒng)一? 細讀祝鳳鳴的詩,我認為他詩歌的疏淡明秀是由骨子里的宇宙和個人都有的雪一樣的寒冷產(chǎn)生的。但他不說痛苦,或者說他拒絕說出痛苦,因此他對這種寒冷加以控制,使它只表現(xiàn)為雪的疏淡明秀。而秾艷華美就是他對這種痛苦的寒冷底色的涂抹,以令寒冷只保持為寒冷甚至寒意,而不顯示為凄涼。這是一種中和的方法,而中和,總是對立的雙方和解的結(jié)果。也因此,秾艷華美在祝鳳鳴的詩中,不是如只有秾艷華美的花間派(溫庭筠)那樣讓人反感并且詬病,也不是像韋莊的詞雖然疏淡明秀,卻輕飄透明。換句話說,就是,秾艷華美在祝鳳鳴的詩中不僅有了存在的合理,而且還有了存在的必要,有其作用。現(xiàn)在可以得到結(jié)論:原本沖突的秾艷華美與疏淡明秀,在他的詩中是依靠骨子里的宇宙和個人都有的雪一樣的寒冷得到了統(tǒng)一。 “雪一樣的寒冷”當然是個比喻。不用比喻,就是;對宇宙和個人(個體)的嚴峻沉思以及這種沉思的結(jié)果。 2002年我在《好花漸欲迷人眼》一文中評論說:祝鳳鳴的詩具有并洋溢著穿透經(jīng)驗外殼的幻景的興奮;和將內(nèi)外兩個世界一體化的神秘能力?,F(xiàn)在我仍然這樣認為。在他的詩中,“仿佛還在恐龍和遙遠的冰河時代”的生活的神秘被意象直覺地砍開,顯露那“一絲不掛”的心(《凌晨》),顯示“那盲目、不可知的”,但我們以及我們的生活都必然“沉落于”其中的“核心”。 美國詩人金內(nèi)爾說過:“使用'內(nèi)心生活’這術(shù)語,也就是意味著人并非完整的人,意味著人有內(nèi)心生活,也有外部生活,兩者不會重合。只有在最純的詩中內(nèi)外匯合。如果詩停留在超現(xiàn)實主義水平上,就可能意味著沒有產(chǎn)生結(jié)合,內(nèi)外兩個世界沒有相合?!弊xP鳴的詩正是內(nèi)外匯合的“最純的”詩,尤其可貴的是這“最純的詩”并非一般純詩所容易成為的“輕詩”,相反,它是重的,闊大的,有力甚至有時是隱含著野蠻的力量的。 在這個對人的價值的信仰和對生存、存在的追問都幾乎消失的時代,祝鳳鳴以他的詩證明了這一點: 我們只能從對人性價值的信仰和對生存、存在的追問那里,而不是從其它地方找到創(chuàng)作的無窮竭的生命力,而且,也只有它能使我們的作品具有重要性(詹姆斯?迪基)。 2013年4月22日 【注】文內(nèi)詩句均引自祝鳳鳴的詩集《楓香驛》,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8月第1版。 守望一切遠去的價值 ——祝鳳鳴詩集《楓香驛》讀后 力夫 長年累月,楓香驛驛馬交錯,換馬不換人,汗淋淋的奔馬更換之后,又旋風般北去。千百年來,馬匹移轉(zhuǎn),從來沒有留下過馬背上的任何消息。 紅葉落滿的驛道路面,最后一匹駿馬絕塵而去,楓香驛從此落寞。 “飄雪了,楓香驛便漸漸沉寂下去。在一片寒冷的白色里,很少聽得見馬蹄噠噠的聲音。” 詩人不相信戛然而止的結(jié)局,更愿意用委婉的句式表述他對楓香驛的內(nèi)心看護。因此,讀《楓香驛》,會把詩人看作枯坐驛站等待奔馬來報的童子,可年復一年,這個希望日益渺茫。 祝鳳鳴先生是楓香驛欽定的守望者,這是詩人與故鄉(xiāng)達成互信后,所獲得的最高榮譽。所以,我相信他從未離開過楓香驛的櫟樹與馬槽,山崗上,他每年還會親手種滿綠油油的馬料草。 《楓香驛》這部詩集中有一座詩人建造的瞭望塔,而在廣大的土地上,“每棵梧桐下都有一個人”——守衛(wèi)故鄉(xiāng),是楓香驛人的光榮義務(wù),守望一切遠去的價值,是這部詩集的核心主題。 “在我們鄉(xiāng)下”,祝鳳鳴總是用這種親切的語調(diào)強調(diào)他與家鄉(xiāng)的關(guān)聯(lián),他篤信一些事物不會無聲無息地消失,不相信鳥會飛走,不相信樹頂徒有空巢。 在祝鳳鳴的詩歌中,父親代表著傳統(tǒng)的信念和質(zhì)樸的農(nóng)耕理性。當父親搓著手忍不住說,“鳥也沒有了,那些巢又有什么用?”詩人會指著蒼茫的原野,告訴人們“你到門外曬衣服,往往能聽到大雁的叫聲。”他言之鑿鑿,稱一個夜觀星象的人,發(fā)現(xiàn)一只鳥在月光中漂泊、遠翔。 詩人梁小斌在談?wù)撟xP鳴的詩歌時,強調(diào)了“探索鳳鳴的詩性特別艱難”,但他又說,“鳳鳴詩歌無邊無際的神秘主義、悲憫傾向令我神往”。梁小斌在引述《流星紀事》這首詩時,特別在意赤腳醫(yī)生的話,“剛從李灣回來,那個孩子怕是不行了?!彼谝庾xP鳴詩意中的溫柔和清冷。 如果一直在楓香驛等待,等到今天,如果一直等下去……詩人到底是位神秘主義者,還是一個虔誠于內(nèi)心的天真的赤子?這是一個值得探討的話題。 祝鳳鳴的“不可知”論并不虛無,他對疑惑的解決方案,也不止于對第三條河岸的想象……有鳥巢在,只要楓香驛還停在那里,就會有鳥和馬前來認領(lǐng),否則,就違背了天命與自然的邏輯。 所以神秘主義標簽并不能解決對祝鳳鳴詩歌復雜性的認定。我贊同梁小斌對鳳鳴詩歌“悲憫”情懷的肯定。但是,這個常常被人們?yōu)E用的詞語,在回到它的本意之前,有必要澄清和限定它存在的條件。 “悲憫”的發(fā)生,在于事主自身獲得并擁有巨大的精神庇護,受恩情嬌慣,被襁褓寵愛,才會具有嬰兒的力量。否則,慈悲不會真切發(fā)乎于心——悲憫,是嬰孩的宗教。這一點,在鳳鳴詩歌里得到過印證。他呈現(xiàn)過這樣的奇幻景象:一個暗礁一樣的女人,在繁星密布的黑夜,擎著燈悄然出現(xiàn),鄉(xiāng)土的淚水淌在她的臉上……母親手執(zhí)燈火的形象,凈化和照亮詩人的心靈,所以他才具有一雙被洗凈的眼睛。所以,祝鳳鳴說,“這本小書里,我自己較為滿意的詩作,還是縈繞第一首詩中母親手執(zhí)燈火的形象——那盞燈火,使我偏愛質(zhì)樸、甚至是貧乏的詩句?!彼终f,“心靈即技巧,幾乎不必考量一個詩人的才華,而更多的是虔誠、靜謐和耐心?!?/span> “虔誠、靜謐和耐心”,是祝鳳鳴詩觀的關(guān)鍵詞匯。深刻的悲憫,來自心靈的孤獨。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說,“孤獨是一座花園” ……《楓香驛》對于我,是一座溫暖而又悲傷的花園,在這座花園里,呈現(xiàn)了詩人30年來栽培的各種景觀。30年一座花園,古老的楓香驛,園丁獨自一人。這30年,祝鳳鳴一直在向四面八方傳遞這座古老驛站在詩歌中復活的消息。 2013年5月 曠遠的鄉(xiāng)愁 ——祝鳳鳴詩集《楓香驛》讀后 方可 秋天,祝鳳鳴如約寄來新出的詩集《楓香驛》(上海文藝出版社),當即拆封,一睹為快。閱讀既久,思緒如秋水微瀾,逐漸彌漫開來。 祝鳳鳴小我七歲,同事十年。同事之初,我已四十出頭,詩歌于我,已然冬之荒原。鳳鳴的到來,猶如一場風暴,掀起沙礫下掩埋的老根,我的詩歌熱情也隨之催萌、漸至蔥綠。那以后,鳳鳴其詩,林林總總我反復讀過。在詩友和詩評家那里,詩人不乏知音,對其詩學造詣也多有高論。這里,我想另辟蹊徑,談?wù)勛约旱母形颉?/span> 《楓香驛》是告別之詩,亦是回歸之詩。詩人寫的是自己,也是人類。我們都曾告別,出走,在路上……然而,我們終將返回,尋求歸宿?!稐飨泱A》是一本尋找和回歸家園的大詩。 該詩集收錄了祝鳳鳴149首詩作。其中第一輯“楓樹,有關(guān)我的故鄉(xiāng)”39首,我讀來更感親切、傷慟。竊以為,這39首吟唱鄉(xiāng)村的詩篇,契合了現(xiàn)代人的情感和隱隱作痛的鄉(xiāng)愁。此處鄉(xiāng)愁,不啻是“郵票”一般的懷鄉(xiāng)病,且是人之為人、頓失樂園的大悲欣。 “我是在凌晨告別/仿佛波濤中的一滴鮮血/我的心一絲不掛”(《凌晨》)。 “朝北的路通往京城/汗淋淋的馬在這里更換/……驛道一程又一程/沒有一個人能走到底啊”(《楓香驛》)。 《楓香驛》里,這類刻畫人之告別和出離的詩句,俯拾即是。它們美好且殘酷,痛楚而綺麗,這是祝鳳鳴和當代人鄉(xiāng)愁的底色,其間浸潤著輪回的歡欣。 其實,在無邊無際的夢境里,告別的詩人又已然一次次返回了故鄉(xiāng):“手扶月亮的纖維/我要重返故鄉(xiāng)”(《青桑地》);“哦!故鄉(xiāng),若是真的/能再轉(zhuǎn)生人世/我還要回到這里,/看著喜鵲和烏鴉/被楊柳的綠焰摧飛……”(《河灣里》);“我再也不會走了/我會長久地留在夜色里”(《歸鄉(xiāng)》)。 比之肉身的回歸,更為重要、更為迫切、也更為現(xiàn)實的,則是靈魂的歸宿和心靈的安放。我讀這些詩,不知不覺,仿佛也回到了我不曾棲息的故鄉(xiāng)。 《楓香驛》中的鄉(xiāng)土,仿佛一處神秘主義山水,遠在天邊,又近在眼前。它是一曲曲飽含憂傷的挽歌,暮晚時分,不絕如縷;它是一軸色彩漫漶的畫卷,沉湎于碧流一般的光陰;它又如同一束心靈之光,投射于鄉(xiāng)村景物,熟人舊事…… “山上的村落浸著古風/依舊是淙淙的溪水 曲折的石經(jīng),/依舊是四處彌漫的黑色牛群//西邊的山腰上 春暉熠熠/祖先的墓園里/淡紫色的桔?;ㄕo靜開放”(《春末的下午》)。 鳳鳴寫詩,喜用影像手法,由遠即近,全景、中景、近景、特寫,使畫面穩(wěn)定清晰。同時,詩人又有著高超的剪輯技巧:“秋天美麗的棠梨樹/你無聲的眼淚收不住”(《棠梨樹》),這既是平行剪接,也是對比和明喻。 祝鳳鳴飽讀西方文學、哲學和美學,尤愛美術(shù),耽于油畫,學養(yǎng)深厚。詩人才華受惠于美術(shù)滋養(yǎng),詩篇里隨處有向大師致敬的語句——“犁停留在風里/鳥停在夢里……黎明時分/藍藍的光里/山坡滿是彎腰撿拾/橡子的女人”(《初夏記憶》)。循著這些詩行,我依稀能看出列賓、列維坦和米勒的寫實風景以及懷斯的夢境。 《楓香驛》的鄉(xiāng)村詠嘆調(diào),語言精雕細刻,意象神奇瑰麗,以致驚世駭人,這或許是祝鳳鳴一以貫之的刻意追求?!肮酶競冏谖蓓斏?太陽 太陽/南方紅銅的鏡子 滿是蝙蝠和草垛的倒影”(《正月的美麗》);“還有一次,我和父親走在冬夜下/曠野的一切仿佛在錫箔中顫抖?!保ā读餍羌o事》);“樹枝間,月亮/燃燒著它的白骨”(《白夜》);“這田畝下埋葬著雷暴/人的骨頭/和千百個秋天的月亮”(《田畝》)。 語不驚人誓不休。這些略顯驚悚的意象,又與祝鳳鳴詩歌的質(zhì)樸語言,相輔相成。更多的時候,詩人顯然著意避免了那些所謂“有力量”的字和詞,而選擇大眾耳熟能詳?shù)难哉Z。這些尋常白話,在祝鳳鳴筆端,仿佛陳年老玉,略作擦拭和串聯(lián),頓時散發(fā)出熠熠生輝的溫潤,直指人心——詞語的生命被重新賦予,同時又抹上了情感的光澤。 或許,這就是作者一向孜孜以求、深謀遠慮的現(xiàn)代性吧。 眾所周知,鄉(xiāng)村是有靈魂的。鄉(xiāng)下,總有一些通靈的人?!稐飨泱A》中,詩人不惜筆墨,摹畫墓園、死人、祖先和神靈。詩人秉持博愛精神和泛神論情懷,不僅關(guān)懷著人,還關(guān)注著萬事萬物及其魂魄。這些詩,描繪了地上、地下兩個人間,相互映照、相互襯托,建構(gòu)起完整的故鄉(xiāng)。在閃爍著神秘光芒的字里行間,祝鳳鳴儼然一位通靈者?;蚴钦f,詩人有一雙巫師的灼灼眼眸。 “……溪水繞得山坡暈過去了/山陰里走下/幾個歸家的發(fā)亮的靈魂”(《鄉(xiāng)村冬夜》)。 “三月,絳紫色黃昏/沉積著悲痛,/一個久已消失的容顏又浮現(xiàn)在風里/對岸,螢火點點”(《小河沿》)。 我與鳳鳴在電視臺同事期間,常常一道外出采訪。只要一到鄉(xiāng)下,詩人就莫名地亢奮起來,間或指著湖水說:“你看,那里有一只白象在水上行走”,抑或仰望山峰,突兀地自言自語:“一匹白馬就要飛奔下山”。有一次,他居然掄起笨重的三腳架,口中忿忿有詞:“我叫你不快活……”。相信萬物有靈,的確是詩人的宿命。 讀《楓香驛》,我有一種微醺的茫然,甚至拒絕有聲朗讀,情愿于心底默誦、咀嚼、體味。如若把握住作者的心律,我往往會隨之步入浩茫星空,跌進恬美的、憂戚的淵藪——謹以此文,紀念與祝鳳鳴一同辛勞、蕪雜而快樂的時光。 2012年9月15日 我們時代的溫情 ——簡論祝鳳鳴詩歌 力夫 一個優(yōu)秀詩人只在閑談時,才偶爾使用交際語言表達他的態(tài)度和意見,而在他的那些不朽詩篇里,他所呈現(xiàn)的愛和對世界的悲憫,已經(jīng)使語言這個誘人的外套消失成為背景(這與現(xiàn)成的背景觀非常不同)。我在看時裝表演時,也看到類似的情景,好模特能夠用自己的魔力退到服裝之后,成為衣服的心,模特知道他們的任務(wù)是讓服裝重新獲得生命,讓它們活過來。衣裳在一個好模特身上成長。 一個人用純凈的語言表達真話,他就是一個受人敬重的人;他那么干凈地站在你身邊,你就無形中清潔起來。祝鳳鳴的詩歌清澈高遠,如果把它們比作聲音的話。他是學地理的,他找到了我們這個時代的泉水。 說他找到了泉水,不如說他找到了自己的靈魂。他把他找到的一切交給了這個時代,我們知道缺什么。 詩人是生成的,他寫作只是把自己呈現(xiàn)出來。 他的詩歌最優(yōu)秀的一部分都是胎養(yǎng)分娩出來的,從1983年到1991年的9年時間中,他的第一批好詩涌現(xiàn)出來。1992年到1994年期間,他創(chuàng)作了另一部分詩歌,這個階段性的調(diào)整過程中,他使用了根藝的刻刀。1995年以后,短暫的“匠人”生涯結(jié)束了,詩人再次回到他自己的命運當中,他的詩作在施洗后,返回到自身的光芒之中,再次展示著他生而具有的天才。 他的詩篇是自然生長的,如大地創(chuàng)造的一株櫸樹、一簇紫竹,跟文化和技術(shù)不相涉。 當一個人在自己的血液和經(jīng)驗中長大成人,那么這座學校就是他的往事。一個人所經(jīng)歷的、他祖先所傳遞的一切,成為這個人的往事之后,就一直活在他的心中。它使一個人完善自己的教養(yǎng),豐厚、端正、健康地彌漫著。 往事是善的源泉。在《明月夜》里,它還是緩緩涌動的憂愁溫情。 “明月夜 妹妹 / 你在遙遠的洲地揀棉花 / 你身著布衫 / 穿起秋天的鞋子 / 單薄的身子 如藍色沼地里 / 啄食的白鷺深深彎下 / 使我想起村姑 / 也就是過去的朝代 / 那些普通人家的女孩……” 我們可能首先被這種對待往事的語調(diào)打動,然后,在讀到“啄食的白鷺深深彎下”時停下來。這如同兩種竹筒樂器奏出的同一音符,我們看見了兩個一模一樣的白衣人,在同一個天空下深深彎下腰,而我們卻只能在另一個世界眺望他們。 這種緩慢悠閑的頌歌語調(diào)并不來自今日,他讓它的中國讀者很容易感到《詩經(jīng)》的抒情品質(zhì)。這就是古風。 詩人的地域性蘊含著一種成長、一種希望。 像弗羅斯特、??思{和《四個四重奏》的筆觸都傾注于一個獨特的世界一樣,祝鳳鳴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古老的“楓香驛”。他的滋養(yǎng)、傳統(tǒng)、秉賦和心性均為那塊母性之土所賞賜,他的詩歌在他成長時與他一起長大。 “朝北的路通往京城 / 汗淋淋的馬在這里更換 / 少年時我從未見過馬 / 通過我們家鄉(xiāng)的驛道 / 秋來紅葉落滿路面 // 楓香驛,在以往的幸福年代 / 稻田里捆扎干草的 / 農(nóng)家姑娘 / 在一陣旋風過后 / 總是想象皇帝的模樣 / …… / 驛道一程又一程 / 沒有一個人能走到底啊 / 夜色里飛馳而去的消息 / 都是官家的消息 / 隨后是冬天,飄雪了 / 楓香驛便漸漸沉寂下去 / 在一片白色里 / 很少聽得見馬蹄噠噠的聲音” 一個鄉(xiāng)下人的傳統(tǒng)里有山川河流的初衷,祝鳳鳴深入他的那片土地,刻苦經(jīng)營著。因此,在國內(nèi)詩歌以鄉(xiāng)村為題材的詩人中,他是最真誠、質(zhì)樸的一個,不動搖,所以他的歌聲顯得珍貴。 “有一次,丘崗夜色正濃,/ 二月還未蘇醒,/ 我踏著回家的羊腸小徑,在山坡 // 白花花的梨樹下,碰見鄰村 / 疲憊的赤腳醫(yī)生,面孔平和。/ '剛從李灣回來,那個孩子怕是不行了?!?/ 他說,藥箱在他右肩閃著棗紅的微光。// 路邊的灌叢越來越黑,/ 細沙嗖嗖—— / 我們站在風中,談起宅基,柳樹、/ 輪轉(zhuǎn)的風水。// 陰陽和天體在交割,無盡的秘密,/ 使人聲變冷,/ '……生死由命?!?這時,藍光一閃,/ 話語聲中,一群流星靜靜地 / 布滿天空;/ ……” 祝鳳鳴的詩有神秘、憂傷的心靈景象。他的語調(diào)接近人們普遍的心靈,他的詩歌之所以打動人,只因為它出自心靈。 他的詩歌排斥智慧。一個智者的心靈在傾訴時不需要表現(xiàn)智慧,就能贏得共鳴,這比智性詩人高出一籌。智慧的詩只能算作心靈詩的練習曲,智慧只是通往心靈的道路。 說直接一些,祝鳳鳴質(zhì)樸的情懷之所以受人稱道,在于他的樸素感情中有著善和美的質(zhì)地。而這正是他在《所見》里請求的位置。 “有一次,在夢中 / 我蹲在一個溫和的角落 / 秘密地觀看 / 一頭母牛產(chǎn)下紅色地牛犢,/ 并舔干凈它,給它哺乳。/ 夜色明凈 / 青草芳香 / 在早春草原荒涼的中心 / 紅盤的月亮 / 灑下光輝 / 我的眼睛有著 / 焦慮的婦人的柔情 / 我請求他們 / 在夢中,我跪下并請求他們 / 也給我一個位置?!?/span> 這里暗含著詩人對世間萬物的敬仰之情。在詩人溫柔之心中,萬物都渴望被愛,這種月光中的“憂傷”心境,可能因為“更遠”的距離造成了柔軟之心在長久流浪之后的自我回歸——唯有“愛”才是回頭的道路。 “更遠的地方 / 我看見一只溫順的小貓 / 如一支藍色火焰 / 在村莊潮濕的瓦上 / 憂傷地滑行”——《瓦》 “大殿一片血紅,飛檐前的黑色天幕 / 釘滿了雪粒般的星辰 / 微光脈脈里 / 眾鳥飛擲、爭辯、沒有終結(jié)…… / 萬物依稀。”——《初春,明教寺》 一個內(nèi)心充滿愛的人,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不好,所以他將告訴你把好與不好的分開。他幫了你一個大忙,你不再糊涂,心也安靜了,他幫助你找回了快樂。其實,他雖然不明說,他幫你找到的是心中的那份愛。懷著這樣的憂傷和感激,審視自己,看看自身的處境,便自然而然接受了另一首深刻的《自責》。 “生活遼闊的海市蜃樓 / 退縮在電視中,父親 / 長久怔望雪花沸騰的屏幕,/ 聆聽著表弟帶來的鄉(xiāng)村死訊!/ 他的雙眼壘起碎冰,/ 枯硬的雙手 / 迅急掠過疼痛的肝部。// 我的詩越寫越假,/ 所謂的“高蹈”,所謂的“關(guān)懷”,/ 忽略了親人的恐懼和愛!// 哦,父親的漆黑臉孔 / 浮現(xiàn)在午夜的空氣中,/ 他有著怎樣游絲般的哀愁?/ 他是怎樣生活的?” 這是一代人的《自責》。這首詩里有我們的心。那些本能的善心,也正作為報應(yīng)離我們而去。我們空虛,感到心中出現(xiàn)了空缺,但是,我們還不清楚那個空洞是如何造成的,我們轉(zhuǎn)向內(nèi)心的視線被牽制和轉(zhuǎn)移,作為可能被犧牲的一代人,我們成了“空心人”。 像人們稱贊莫扎特的音樂里只有“是”的聲音一樣,祝鳳鳴的詩歌中自始至終沒有“否”和懷疑。如果一個人是堅定的,那么他的藝術(shù)就是統(tǒng)一的。祝鳳鳴自剛開始時就表現(xiàn)出氣節(jié)和修養(yǎng)上的成熟。就詩風和題材的統(tǒng)一性上看,在當今詩人的作品里難得一見。祝鳳鳴自初學階段便清楚地進入了自己的審美領(lǐng)域,同時也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方法,到1995年之后,更是牢牢抓住它們,使他成為一個獨樹一幟的詩人。 他寫得老實,不玩花招,不投機取巧。他十幾歲的時候就這樣做了,他年幼的時候就有幸成為一個明白人。在他作為一個鄉(xiāng)下人進入詩歌作品時,他天賦的想象力使文化詩人羞愧。 “水果攤前 一串串香蕉 / 如碧綠的小鳥 / 臨空飛起, 使進城謀生的外鄉(xiāng)人 / 想掉頭重返 / 遙遠而又貧窮的家鄉(xiāng)……” 他這樣說了之后,我們的頭都掉過去了。 祝鳳鳴的詩歌寫作拋棄了書本和他所受到的“學校教育”,使自己真正回到本源上來。這從他感知的素材,從他那些樸實無華的詩題就能看出,他到底對什么感興趣,對哪些事物的結(jié)局寄予厚望?!稐飨泱A》、《鳥巢》、《流星紀事》、《瓦》、《炭》、《烏桕樹》、《聳壁寺》、《蒼鷹》、《荒蕪》、《白夜》、《音訊》、《偶遇》、《所見》、《自責》、《縣城》,從此我們可以猜度一個詩人的精神歷程。 謹慎地說,祝鳳鳴在這個制造明星的年代,差點被吵鬧聲埋沒了。雖然他得到了很多有眼力的純潔讀者的尊敬和愛戴,但是,就目前對他詩歌的重視程度來看,非常不正常。當噪音散去,讀者和初學者的時間耽誤了。這是這個時代的錯。 鄉(xiāng)土中國的“持燭者” ——祝鳳鳴詩集《楓香驛》讀后 方漢君 這些年,這些詩……為何它總?cè)缫魂嚽屣L吹拂我的面龐,又為何它如一只銀狐時常在我夢中一閃而逝。是的,近30年來,祝鳳鳴的詩一直伴隨著我流動的人生步履——生命是多么奇妙,什么都可以忘掉,只是這樣的詩始終銘刻在我的內(nèi)心。當重新翻閱祝鳳鳴新出的詩集《楓香驛》,我堅信這些詩也注定經(jīng)得起歲月的磨礪與拷問。 宿松是祝鳳鳴的故鄉(xiāng),位于皖、鄂、贛三省交界處,北倚山地,南向大湖和長江。數(shù)千年來,從嶺南往北,沿著“古驛道”, 多少商賈、軍隊與名士,必經(jīng)此前往長安、洛陽和北京。李白等詩人曾在此游吟過。如今,古驛道雖已荒蕪,但卻給這塊古老的大地滋生出獨特的民俗風情。宿松東北臨“桐城派”文化,西南臨楚文化中的“鄂東文化”——“重五倫”與“不服周”相生相融。兩種文化特質(zhì),既使百姓獨具質(zhì)樸、細膩的個性,也自然蘊含著一種更為曠達、自由和不拘的人文氣息。這種既傳統(tǒng)又開放的真性情,傳承在祝鳳鳴身上,就體現(xiàn)得尤為突出. “道法自然”與“人間煙火”巧妙相融,既清新又生動。我一自以為,一味地“道法自然”,總難觸及人類的心靈。只有融入“人間煙火”,才能重現(xiàn)大地的生機。由此,來佐證祝鳳鳴的詩,才能看出其“開創(chuàng)性”的意義。 我想強調(diào)的是,有一個客觀的事實,在祝鳳鳴的《楓香驛》、《明月夜》等詩問世之前,中國大地上只有海子寫出過這種風格的“現(xiàn)代鄉(xiāng)土人文詩”。許多人都忽視了這至為重要的一點。 祝鳳鳴的詩,其影響是深遠的,也是潛移默化的,許多至今有名的所謂大詩人都受過他的影響。葉賽寧說過:“我不是為了什么,而是因為什么才寫詩。唯有時光是詩可信賴的天使”。我始終相信這一點。時光沙里淘金,最為純正的詩終會留下。 1987年5月,某個星期天的上午,黃山。我下山去看望詩友阮文生。他問我這段時間喜歡誰的詩,我說祝鳳鳴的詩。他笑而不語。我說祝鳳鳴是個女的吧?詩友的愛人不覺“撲哧”一笑。詩人阮文生說,祝鳳鳴就在離你不遠的一個中學里教地理。我欣喜若狂,中午即坐車趕到“仙源中學”。一間單身宿舍,一扇門大開,一個瘦長的男人雙手枕著頭,外著一件深色的西裝斜躺在床上。他似乎在靜靜凝視窗外的一顆樹。我直呼姓名,他“啊”的起來,笑哈哈的。 都說詩如其人,但祝鳳鳴的長相完全跟他的詩不搭界。一米八六的高大身材,尤其是一副中亞男人的臉相,跟我們這些炎黃子孫差距太大了。我笑他長得像希臘詩人埃利蒂斯,他說哪敢。這時,我才得知他兩年前從安師大地理系畢業(yè),來此教書。他熱情地帶我到仙源小街逛逛。后來我們談到西蒙所著的《弗蘭德公路?農(nóng)事詩》,當然,也談到了芒克、海子等人——那個時候,還沒有多少人留意海子的詩。一下午時光很快過去了。我跟他揮手告別,回到了靜靜的山上。此后,我們一有空就一起坐坐,留連于湖光山色。 其間,祝鳳鳴不滿足于山村中學的教書生涯,動輒去新疆、云南、四川等地游歷。1988年秋,他調(diào)到了馬鞍山一所中學,繼續(xù)教書。后來,他又調(diào)到合肥。除詩之外,祝鳳鳴涉獵之廣,令人稱奇——這些年,他編著了幾本歷史書,寫過安徽詩歌史,拍過榮獲國際大獎的電視紀錄片,研究世界各國的電影,寫下了幾十萬字的美術(shù)評論,又在很多國家級報紙開專欄、談西方文化。 正如他為人開朗、大度和豁達,祝鳳鳴向來懂得兼容并蓄,懂得包容與平衡,懂得善待并認真汲取一切文明中好的元素。20多年前,當人們一味沉浸于康德、薩特時,他卻不舍老莊;當如今人們開始數(shù)落“西方文明”之時,他依然故我,與西書不離不棄。我看到過他家近二萬本藏書——一個開闊的心靈與堅硬的頭顱,整日沉靜在纖巧、悠然而又甘甜的泉源中。 祝鳳鳴的詩,似乎大多與他感恩的鄉(xiāng)村有關(guān),但內(nèi)核卻包裹著人類精神的隱密與悠久。他的詩澄澈、清麗、幽深,也會使人感到置身于寒夜中炭火絲絲作響的溫暖。他小心又明確地堅守著屬于自己的詩性。誠如勞倫斯所言:“好詩是一種完美的均衡”——其意思是,好詩無論從形式到內(nèi)容,都要達到一種流暢、明曉的效果。今天,我們看到很多詩人,往往執(zhí)著于詩的“內(nèi)核”,而忽視了詩體的“簡樸”。說到底,過于修辭,只有發(fā)明,卻沒有發(fā)現(xiàn)。 詩集《楓香驛》中,既有祝鳳鳴20多歲寫下了的《楓香驛》、《嚴恭山》、《子貢嶺》等歌詠家鄉(xiāng)古跡的詩,也有他隨后應(yīng)和四時,寫下的《古老的春天》、《流星紀事》等與天象、四季相關(guān)的詩。交替在詩人內(nèi)心的,總是過往的寧靜和宇宙的浩渺?!@些詩影響很大,許多被翻譯成英文和日文。后來,他又寫下了《苦艾詩》、《自責》等觸及現(xiàn)實的詩,但他堅守的方向未變,所開掘的深度則更為幽遠。 當然,說祝鳳鳴的詩為“現(xiàn)代鄉(xiāng)土人文詩”未免狹隘。但這種界定,并不妨礙他對中國現(xiàn)代詩的開創(chuàng)價值和影響——幾乎很少有詩人能做到他這一點,既賦予中國古老大地以如此大的想象力,又不遺余力地悄悄提升和激活了漢語的無窮魅力。漢詩很難得如此簡樸和優(yōu)雅過,哪怕是其中的憂傷,也讓我們看到了美麗。對于詩人來說,萬物皆有靈。近30年前,祝鳳鳴就很輕松地找到了。這正是他的沉靜之處。他的詩不屬于浮華的時代。 2012年9月 自然意象與鄉(xiāng)村宗教 ——讀祝鳳鳴詩集《楓香驛》 張馳 近讀祝鳳鳴的詩集《楓香驛》,我被一股虔誠而神秘的情懷久久籠罩著——這位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詩壇上別具一格的詩人,僅就他留下的幾十首代表詩作來看,足以奠定他在中國現(xiàn)代鄉(xiāng)土詩歌中的獨特地位。 祝鳳鳴的詩,因自然意象的別致使用,整體上呈現(xiàn)出抒情與哲思的冷凝現(xiàn)象,并在這種冷凝過程中,有著藍火焰般的炙熱。就意蘊挖掘和精神提升而言,祝鳳鳴的詩有著強烈的形而上的冥思色彩,生命從鄉(xiāng)村出發(fā),滲進了歷朝祖先的夢想,并融入生生不息、大慈大悲的情懷中。 當代詩壇,許多詩人詩中的意象都不是自然意象,而是意念意象,是地地道道的個人夢囈——他們根本不是在用心寫詩,不直接言說,而是在無聊地玩味修辭和揮霍才情,結(jié)果把讀者搞得云遮霧繞、不知所云。這也造成長時間以來讀者遠離詩歌、詩人遠離生活的難堪局面。 細讀祝鳳鳴抒寫鄉(xiāng)村題材的詩作,幾乎每一首詩,從標題到詩行,到處都呈現(xiàn)著濃密的自然意象,也正是通過這些意象,進而揭示并托舉起鄉(xiāng)村詩意與存在。我們先來看看他的成名作《楓香驛》。 朝北的路通往京城∕汗淋淋的馬在這里更換∕少年時我從未見過馬∕通過我們家鄉(xiāng)的驛道∕秋天來了 紅色的葉子落滿路面∕楓香驛,在以往的幸福年代 稻田里捆扎干草的∕農(nóng)家姑娘∕在一陣旋風過后∕總是想象皇帝的模樣…… 《楓香驛》創(chuàng)作于1988年,隨后刊發(fā)于《中國作家》,再被選入《中間代詩全集》、《中國當代青年詩人詩選》等眾多詩歌選本,隨后被翻譯成英文和日文……并被詩人楊鍵推薦為“改革30年,我心目中的30首好詩”之一。 驛道、馬、干草、紅葉、夜色、雪、馬蹄,這首詩中,自然意象紛紜,既有利于提升詩歌語言的速度,又有利于掘進詩歌的內(nèi)在意旨—— 驛道一程又一程∕沒有一個人能走到底啊∕夜色里飛馳而去的消息∕都是官家的消息∕隨后是冬天,飄雪了∕楓香驛便漸漸沉寂下去∕在一片寒冷的白色里∕很少聽得見馬蹄噠噠的聲音 楓香驛,像一枚粗略的楓葉,散發(fā)著清香,又宛如久久丟失的童年被詩人揀拾起來,夾在我們時代的迷惘之中。 祝鳳鳴呈現(xiàn)出來的鄉(xiāng)村,以及這個鄉(xiāng)村背景里的生命、親情、記憶、時間、死亡,不僅僅具有倫理層面上的情感意義,而且也具有宗教層面上的精神還鄉(xiāng)意義,我將它總結(jié)為“鄉(xiāng)村宗教”。這得益于詩人獨特的文化自覺。 印象中的祝鳳鳴不僅博覽群書,而且一度在中國詩壇交游甚廣,他對當時流行的“文化哲學”與詩壇上部分詩人進行著的“民族史詩”探索不可能不清楚。然而,他的可貴之處就在于堅持了自己的獨立性、原創(chuàng)性,從自己的鄉(xiāng)村這個微小口徑進入,并用一首首看似小詩的形態(tài)拉開了“生命史詩”的大幕。 這是我們的村子 / 還沒有到蘆花泛白的季節(jié) / 花椒和山楊還未透出朱砂的顏色 //母親是疲憊而堅忍的 / 是什么使她啞然無聲地佇立 / 在先輩的宅邸中? 這是詩歌《蘆花村》里的幾個句子。我,蘆花村,母親,先輩的宅邸,再加上詩末的兩句“許多人離開又回來了 / 村頭還有數(shù)不清的未世者”,那么,這個生命鏈條還在延伸,簡直就是以我為中間地帶,以“蘆花村”為現(xiàn)場的一條生命長河。 在祝鳳鳴《流星紀事》一詩的意象群中,第一組意象是大地方位上的,鄰村,蘆花村,李灣村,曠野;第二組是天空方位上的,夜空,流星,獵戶星座;第三組是時間方位上的,二月,冬夜,千秋;第四組是精神層面上的,死生由命,使人聲變冷的秘密,古蟒的灰燼,藍色的鞭影。 如果說《蘆花村》是生命流程的縱向列舉,是“我”對生命的一種線性表述,那么《流星紀事》則是生命存在的一個截面呈現(xiàn),是生存對我的一種包圍式表述。說到底,與生俱來的驚悚,生命渺小的無助,對天地神靈的敬畏,是生命最原始的宗教情感。在鄉(xiāng)村,“生命”的過程就是在這樣的“縱向”與“橫向”中一代一代傳承下來。 佛說,覺有四種,本覺、不覺、始覺與究竟覺。究竟覺又稱如來果地,就是回到了老家,看到和擁有了本地風光。在《河灣里》,祝鳳鳴吟誦道:“我將漸漸衰老,死去,哦!故鄉(xiāng),若是真的 / 能再轉(zhuǎn)生人世 / 我還要回到這里,看著喜鵲和烏鴉 / 被楊柳的綠焰摧飛”。詩人在這里的表達,正是達到了“究竟覺”的境界。生命的意義說白了,就是懂得擁有并珍惜自身所擁有的一切。不管人生多么艱難,不管環(huán)境多么惡劣,不管地位多么低下,你都能忍受著,并從中發(fā)現(xiàn)美好,培育懷情。 通讀祝鳳鳴的鄉(xiāng)村詩作,佛性和輪回之光無所不在。在《小河沿》,詩人詢問,“一只變藍的鳥 / 帶著我的憂愁,將頭插入水中 / 河心,葵花形石樁激起渦流 / 我從前來過這里?”;在《鳥巢》里,詩人寫道,“我有時深夜去井邊 / 碰見烏鴉和鷺鷥 / 它們是否與我早逝的姐姐有關(guān)?”;在《請求》里,“請求樟樹 樹下的人 / 抬起秋天玄色的棺材 //請求死者復活 / 用肩膀把我扛到山上 / 請求山上的人們記住我”;在《亡靈》,詩人哀嘆:“我不與你說話 / 我把手伸給你 / 但救不了你,夜里多雨 / 月光往往又被西風卷去”……所有這一切,既與死亡有關(guān),更與愛有關(guān),歸根結(jié)蒂,還是與蒼涼、空寂有關(guān)。詩人也正是在這諸多輪回和幻像中,培育出了對鄉(xiāng)村的慈悲,對生命的慈悲。 祝鳳鳴的詩歌,清麗婉轉(zhuǎn),哀而不傷。其中有寂靜、憂傷,但沒有埋怨、戾氣和憤怒。毋庸置疑,從鄉(xiāng)村現(xiàn)代表達這個角度看,祝鳳鳴對中國當代詩歌作出了積極探索與特殊貢獻。 楓香世界 ——祝鳳鳴詩歌簡論 王永華 一 我一直認為,至少有兩座楓香驛,都試圖蹲坐在祝鳳鳴的詩歌世界里。 在原初的楓香驛綰結(jié)而起的世界里,“風景和時光難分難離”(《廟宇山的池塘》),因此我們可以看到河灣里“在陣陣壓縮的空氣下”“仿佛一團黑泥”的,“紋絲不動”的枝頭雀鳥,可以看到“南方水田的銅鏡里/大夢飛旋,/一只白鷺,單腿側(cè)立著,這堅硬的//彎曲的火苗/使中天的弦月越繃越緊……”這樣的奇異圖案。 是的,這里是綿延悠長的鄉(xiāng)村世界,是蘆花村,是光陰像一棵楓樹般緩慢生長,有時候甚至讓我們看不出一絲它也曾有過的變動痕跡,恍若千萬年來,從未移異。這是一些奇妙的感受與暗示:“一輪新月在呼喊/聲音很細/仿佛還在恐龍和遙遠的冰河時代”,蜿蜒小徑像鞭子一樣,“在大地上啪啪作響”;“四野里/無盡的星辰正喘息著升起”。 在過去,楓香驛處于一條南北交通要道的中間,距離楓香驛最相鄰近的兩座驛站,往北有本省太湖縣小池驛,往南是湖北省黃梅縣的亭前驛。在詩人的成名作《楓香驛》里,我們可以看到這樣的描述:“朝北的路通向京城/汗淋淋的馬在這里更換”、“……在以往的幸福年代/稻田里捆扎干草的/農(nóng)家姑娘/在一陣旋風過后/總是想象皇帝的模樣”、“驛道一程又一程/沒有一個人能走到底呀/夜色里飛馳而去的消息/都是官家的消息” 如今,故鄉(xiāng)里兒女們天真、純樸的心事,是否一如那五月江南的聲聲布谷,依舊在吐放著對田畝的感激,和遠方的追惋?由此,在“展開”的對于“楓香驛”的描述里,詩人試圖完成他對于農(nóng)耕“故鄉(xiāng)”的“命名”,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座落在詩人故鄉(xiāng)的楓香驛,像一枚粗略的楓葉,散發(fā)著清香,猶如童年,被詩人揀拾起來,夾在我們時代的迷惘之中,注釋著往事、風景,和難言的美。 多年以后,詩人在這塊既豐腴又貧瘠的土地上成長起來,最終考入大學,告別故鄉(xiāng)的山水與恩澤,邁入熙熙攘攘的城市。詩人的出生地,楓香驛,不得不成為一個記憶中的地名,此后長久地攪動他的靈魂。詩人一系列以家鄉(xiāng)地名為題的詩作中,都能夠讓讀者隱約感受得到——然而,種種物事景象,無論故鄉(xiāng)或異鄉(xiāng),讓他既心馳神往又“目瞪口呆”——安放記憶中“故鄉(xiāng)”原初的的楓香驛究竟在何處? 二 楓香驛的世界不是劈空而來,有著屬于它自己的歷史。多年以后,因為生活而不得不遠離故鄉(xiāng)、遠離楓香驛,還可以讀到詩人對此的抑郁與懊惱之作?!叭f物在各自的心中掌燈/我們彼此單一 相互遺棄”(《春夜》),進城十年后的詩人,就這樣寫下一系列追挽甚至自責的詩,如《愛的證據(jù)》、《荒蕪》、《苦艾詩》等?!笆篱g清苦的熱氣”里,“母親還陷在那里”,然而“鄉(xiāng)下現(xiàn)在變了,/人不愿種田,/只有讀書一條路……” 不得不承認,曾經(jīng)的楓香世界陷落了。此后有一段時期,詩人也許是被動地將目光轉(zhuǎn)向“城里”——他開始關(guān)注另一座“楓香驛”在我們時代可能的安放,而且,這種安放是引人注目地安放在眾聲喧嘩的城市當中。在《初春,明教寺》中,詩人寫下:“殿前柳苞初明,梅朵半謝/枇杷葉抽出了紫紅的心”、“……光陰//在秘密回旋!今日香爐邊/煙霧糾纏著青銅松巔掛著殘雪,枝椏間/還有去秋遺留的漆黑松果——/一顆心高懸、緊縮、遷流不定”、“微光脈脈里/眾鳥飛擲、爭辯、沒有終結(jié)……萬類依稀”這是另一種陶醉與追挽。 然而,從明教寺輻射開來的俗世生活很快讓詩人失望:“淮河路中段 明教寺門前/石階上的乞丐/如一只只廢棄的黑甕”、“寺院的圍墻緊挨著延邊狗肉館/發(fā)紅的招聘啟事上正急需兩位小姐”。“遠處 省二建公司在承建金融大廈/電焊的弧光陣陣絞割著人影……”這是和上述《初春,明教寺》寫作于同一年的《寺前即景》中的描述。120路的公交車上,“……有人吃石榴/有人望著右手發(fā)呆/有人用牙齒咬著塑料袋”,詩人不禁暗問:“這玻璃和鋼板里鎖著魂魄?/長江飯店有人下車?/那夾著皮衣的背影要去哪里?”不得而知,能夠看到的是,這輛公交車從雙崗到南七,一路上“多少店面 人臉 多少水泥地和垃圾堆?!保ā?20路公共汽車》) 在城市的“萬家燈火”里,魚販子收工;水果攤前,哆嗦的老漢“俯身于彎曲的燈火”,而“紅發(fā)姑娘一邊等車 一邊尖叫”。這些都是瞬間的靜寂,是萬千世界的剎那明滅。 楓香驛也在劇烈變異,甚至有時候也不得不承認,雖說詩人沒有明說,它現(xiàn)在看起來也在和一座城市的郊區(qū)所見日漸混同,同樣也會“有人在噼噼啪啪打牌/有人大笑 有人嘔吐/有人要去深圳”(《合肥 南郊之春》),但相比之下,喪失了魂魄的明教寺更加無力,散攤在城市的匆忙、灰霾里,它連它自身都無法肯定,更談不上去肯定詩人緬懷與神往的楓香世界。因此,明教寺變身不了詩人童年記憶中的楓香驛。在短暫的停駐之后,詩人更多地把他的詩筆投向我們所從來的鄉(xiāng)下——原初的,如今已經(jīng)不復圓整的楓香驛,一個夢境般的楓香世界。 三 對于一位詩人來說,他的全部成熟作品,往往都是為了呈現(xiàn)一個主題。這個主題吸引他,提示他世界與生命的意義所在,讓他寢食不安。甚至,早在詩人開始他的寫作生涯之前,就已經(jīng)隱秘地盤踞在詩人的童年腦海中,他將畢生不得不變換著用不同的表達方式,來不斷盡量準確、鮮明地展示它。寫作生涯中的每一首詩,都將是這一主題的有限的透露。這就是秘密,托付給文字,以一首詩的形式。正如中國古代的畫家,將情懷托不得不付給明滅起伏的云煙和山水。 這就涉及到一個問題,祝鳳鳴詩歌的主題有可能是什么呢?或者說,他全部的詩歌指向的隱秘中心何在?如果把祝鳳鳴的詩歌作品整合起來閱讀、分析,透過神秘、氤氳的想象,以及寫作技術(shù)上的完美追求,會注意到一些元素性的音符在其中叮當作響:愛與溫情。那是水氣氤氳的巫蠱楚地里,山崗上、田野中,從往古歸來的幽魂,在現(xiàn)世里翩翩起舞。民俗,故事,和我們的生活水乳交融,既讓人哀傷,又讓人神往。楓香驛及其所屬的李灣、蘆花村、涼亭等等,組成了安頓俗世肉體以及往昔歲月的楓香世界,雖然貧瘠,卻讓人心靈安定、舉止平和。相反,權(quán)且作為變體卻又無法替代楓香驛的明教寺,作為廣闊生活在異鄉(xiāng)流溢的微瀾,本意在于安頓靈魂,撫慰現(xiàn)世的焦慮與饑渴,詩人對此的感受,卻分明是兩手空空、失望難掩。楓香世界的當代不圓整性也許就在于此,我所理解的祝鳳鳴詩歌中的兩座楓香驛,不僅沒有能夠圓滿契合,甚至,我在詩人的作品中分明看到,詩人在無聲地斥責這巨大的人間裂縫。然而詩人的職責之一,不就是要如實揭示這種不圓整性嗎? 在祝鳳鳴約略可以分作兩類的詩歌作品中,就技術(shù)性而言,貫穿始終的是無與倫比的對于美的高度關(guān)注。這也是詩歌寫作的應(yīng)有之義。因此從詩人的作品中,更多地能夠看到的是那些淳和的、棉花般的歷史、風景與民俗之美,也能看到細膩與光輝的,有著絲綢般質(zhì)地的、和金屬般纖細閃亮的鄉(xiāng)村剪影與動畫,闡釋著往昔、溫暖、人情和俗世。讀者由此既領(lǐng)略到一個靜謐、舒緩、生動的楓香世界,又感受到一個油畫般滑膩的光與影的楓香世界。 城市與鄉(xiāng)村在這里互相排斥,文明在這里急劇對撞:我們失去了多少美好的人心!詩人由鄉(xiāng)村——童年——回到鄉(xiāng)村——返回城市,由城市——當下——反思,那些無言的神秘和憂傷并非無憑無據(jù)。是的,“中心耗散,萬物分崩離析”,城市的“神秘”正是它當下的凌亂和無序,鄉(xiāng)村的“神秘”卻在于它將日漸襤褸、再無秘密可言。這些詩句,正是詩人對于當代的一份擔當,一份吁請。在揭示這種巨大的不圓整當中,詩人是耐心、細膩的,然而即便如此,梁小斌還是明白指出,生活中的祝鳳鳴與詩人祝鳳鳴之間,存在矛盾,我的理解是說與不說的矛盾,訴說與傾聽的矛盾。這種矛盾,難道不正是出于當下的無奈嗎? 四 如果細加留意,在祝鳳鳴筆下,每一座楓香驛都對應(yīng)有兩種表達、兩種風景。因此,對應(yīng)于《楓香驛》、《白石坡》、《鳥巢》、《古老的春天》、《音訊》,我們讀到《凌晨》、《鄉(xiāng)村冬夜》、《流星紀事》、《白夜》、《春末的下午》;對應(yīng)于《寺前即景》、《合肥,南郊之春》、《自責》、《致艾詩》,我們讀到《初春,明教寺》、《120路公共汽車》、《萬家燈火》,等等。前面分析過,這兩類詩歌有著同素異形的本質(zhì),前者棉花般溫暖、綿延,后者錫箔般明凈、光澤。祝鳳鳴曾經(jīng)坦承他的詩學淵源,在詩集《楓香驛》后記里說,早年得益于美國現(xiàn)當代詩歌,以及夸西莫多等意大利隱逸派詩人的影響。在寫作技術(shù)上,除了上述外來影響的催化之外,我個人覺得拉美文學對于祝鳳鳴后期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也隱隱約約;但就根本而言,祝鳳鳴詩歌還是源出于自身,音調(diào)的哀而不傷,語言的清晰、準確,浸潤自傳統(tǒng)詩歌。當代也許讓人“魂飛魄散”,但祝鳳鳴詩歌的表達,卻難得的寧靜與圓整,這需要定力。因此在他的筆下,為了保證一首作品的完整,往往會施以必要的補白,給人以神來之筆的感覺。這和古代中國書畫藝術(shù)不無暗合之處。在那些油畫性質(zhì)的詩意表達中,光與影,色彩,動作,畫面,都安排得恰到好處,讓讀者頓生奇異的審美感受。究其目的,卻是為了抵達心靈——這心靈柔軟、溫情、又讓人哀傷。 “現(xiàn)象學還原”致力于探討事物的“是其所是”,對于詩歌與詩人而言,則是“何為詩歌”、“詩人何為”的當代提問。在祝鳳鳴的詩歌里,我們看到了詩歌技巧在其內(nèi)部的自我生長,而這種技巧自我生長的本身,就是詩歌的生長,詩人的生長,或者說,詩歌本質(zhì)上是從楓香驛自己生長出來的,借用祝鳳鳴的肉身與語言。 楓香世界因此試圖保持它曾經(jīng)的圓整——在看與看見之間,在看見了什么與怎樣看之間——兩座楓香驛幾乎代表了兩個世界,對撞,卻彼此都沒有粉身碎骨,詩歌因此成就為詩歌。這當中,詩人全部的創(chuàng)作與批評,都體現(xiàn)了一種“微妙的擠壓”,這是詩人的高超所在,也是祝鳳鳴詩歌成立的依據(jù),詩歌對于世界的指認因此得以成立。 “隨后是冬天,飄雪了/楓香驛便漸漸沉寂下去/在一片寒冷的白色里/很少聽得見馬蹄噠噠的聲音”。祝鳳鳴是耐心的,他曾經(jīng)在故鄉(xiāng)的茫茫白雪中,傾聽過來自往昔的噠噠馬蹄聲。那么,祝鳳鳴還在等待嗎?他會描述這個世界在他筆下的最終和解嗎?那將會是另一座楓香驛、另一處楓香世界,矗立在云煙與集市里,當無盡的煙霞消散過后,同樣秘密、溫情,又更加莊嚴、親切。 二〇一三年一月三十一日 祝鳳鳴簡介 祝鳳鳴,當代詩人,紀錄片導演,藝術(shù)評論家,安徽省社科院學者。1964年生于安徽省宿松縣,1985年畢業(yè)于安徽師范大學。大學畢業(yè)后,曾在安徽黃山、馬鞍山等地中學任教。1992年,任安徽省文聯(lián)《詩歌報》編輯,后兼任該刊編輯達10年之久。1993年,正式調(diào)入安徽省社會科學院從事科研工作。1998年起,兼任安徽電視臺社教(海外)中心編導。近年來,主要從事藝術(shù)批評工作,已發(fā)表油畫、觀念攝影等批評文章20余萬字。紀錄片《我的小學》曾獲“金熊貓”國際紀錄片大獎,第六屆中國電視紀錄片“學術(shù)獎一等獎”暨“最佳編導獎”。 1983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1990年代中國代表性詩人,1998年參加《詩刊》社第十四屆“青春詩會”;著有詩集《古老的春天》、《楓香驛》等。詩歌作品被集中翻譯成英、日多種語言。除文學創(chuàng)作外,著述還有《山水精神——油畫家洪凌評傳》、《安徽詩歌》(以上為專著)、《安徽通史》、《當代安徽簡史》、《中國發(fā)展全書﹒安徽卷》、《安徽歷史》、《資治通鑒精編》(以上均與人合著)等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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