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贺摎獬山袢?,無人對夕陽 陳寅恪,“近三百年來一人而已”的國學大師,被譽為“教授中的教授”,他可以說是國學的標桿,也是中國知識分子群像中的代表人物,當初他在王國維走后為其寫下的名言,“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更是成為后世治學的精神宣言。 陳寅恪的聲名早已不是一個國學能概括,只要是稍微讀過些書的人,大抵都是知道他的名字的,但有趣的是,他這名字中“恪”字的讀音是百花齊放,讀啥的都有,有人還寫過近萬字之文來研究出處和過往。 這個字的正確讀音是kè,但我一直是讀作què,原因無他,因為陳大師的弟子,也是國學大師的王力先生是這樣稱呼他的,我也就跟著如此了;而陳大師本人對人們?nèi)绾畏Q呼他并不在意,所以,怎么讀都行,現(xiàn)在的人們也就沒必要過分的去糾正誰的讀音,以此來證明自己的正確和高深。 渺渺鐘聲出遠方,依依林影萬鴉藏。 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 破碎山河迎勝利,殘馀歲月送凄涼。 松門松菊何年夢,且認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 這是當年抗日戰(zhàn)爭勝利時,隨校南遷的陳大師在成都患病時所寫的一首詩,名為《憶故居》,想起當年在故鄉(xiāng)的情景,如今羈旅異鄉(xiāng),想當年,父親為拒絕日本人的脅迫絕食而亡,已是八年之久,如今看到這來之不易的勝利,百感交集,遂寫下這感慨萬千的詩句。 詩的頷聯(lián)是陳大師的名句,也是他內(nèi)心的感嘆和一生的寫照,他一生負氣,踽踽獨行,此時已55歲的他,自感已是夕陽為伴,遂心生悲涼,寫下了這首著名的詩。 陳寅恪,江西修水人,中國現(xiàn)代最負盛名的歷史學家、古典文學研究家、語言學家;早年留學國外,掌握八種語言,36歲時即被聘為清華研究院導師,后移教于中山大學,1969年在廣州含恨離世。 一個學者聲名的大小,往往于政治密切相關(guān),比如魯迅、胡適、郭沫若等等,至于那些心思在學術(shù)上的大師們,能有幾個被人識得,如趙元任,吳宓一眾,即使是黃侃這樣才高八斗,當年花邊新聞滿天飛之人,如今也寂寞得緊。 當郭沫若為跟崇“尊李抑杜”,睜眼說瞎話,考證出茅屋冬暖夏涼,比青磚大瓦房好出多少倍時,陳寅恪是堅守自己的信仰,冷靜而客觀的進行學術(shù)研究,在那個大環(huán)境下,顯得同時代格格不入,“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在此時的高壓下,愈發(fā)更加地珍貴。 陳寅恪被譽為“教授中的教授”,這自然是指他的學問好,但這前面其實還有一句為“公子中的公子”,指的便是他的家世了。 他祖父是湖南巡撫陳寶箴,光緒帝的“新政重臣”;父親陳三立是“中國最后一位傳統(tǒng)詩人”,不受日本人利誘威脅,絕食而亡,母親俞明詩是灣島“國防部長”俞大維的姑姑;而俞大維的母親曾廣珊,是曾國藩的孫女;他的哥哥陳衡恪則是著名的畫家。 幼年時,他接受了正規(guī)的國學教育,12歲即去日本留學,后來又輾轉(zhuǎn)于德國、瑞士、法國及美國等諸多知名大學學習,游學期間,他勤奮學習、積蓄了各方面的知識。 而陳寅恪游學20多年,卻沒有這么多的光環(huán)傍身,僅一張學士文憑,便在他36歲時回國了,是個當時極少見的“禿頭”海歸,所以,當時清華校長在聘用他時,也產(chǎn)生了懷疑。 趙元任、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吳宓 但是,當時的研究院主任吳宓很器重他,認為他“最為學博識精”;而梁啟超也說:“陳先生的學問勝過我。”就這樣,素衣白身的他同王國維、梁啟超和趙元任一起,被聘為導師,時稱清華“四大國學大師”。 兩年后,38歲的他同前臺灣巡撫唐景崧的孫女唐筼結(jié)婚,唐筼也是才女,在北京女高師執(zhí)教,是魯迅夫人許廣平的老師,但是,結(jié)婚后,她便一心相夫教子,消融在丈夫的光環(huán)之中,二人相敬相愛,感情深厚,直至終老。 “身著長袍,樸素無華,肘下夾著一個布包,里面裝滿了講課時用的書籍和資料。不認識他的人,恐怕大都把他看成是琉璃廠某一個書店的到清華來送書的老板,絕不會知道,他就是名揚海內(nèi)外的大學者。” 這是他的弟子,后來名揚四海的季羨林先生回憶乃師時的情景,不同于那些西裝革履、發(fā)光鑒人的教授,陳寅恪始終是一身布衣,他的課總是人滿為患,座無虛席。 因為,他終身奉行“四不講”之原則,即:“前人講過的,我不講;近人講過的,我不講;外國人講過的,我不講;我自己過去講過的,我不講?!?/span> 同一門課即使他自己講過多次,卻次次內(nèi)容不會重復,他這“四不講”,吸引了眾多旁系學生,也有很多學者教授前來聽講,如朱自清和馮友蘭這些一等一的名師。 在當時學派林立的大學校園內(nèi),陳寅恪特立獨行,不黨不派,那些教授們?yōu)榱擞^點,相互攻擊指責,但他們有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都對陳寅恪敬意滿滿,這在當時,陳寅恪就是一個學術(shù)界的傳奇。 抗戰(zhàn)爆發(fā),學校南遷,期間他被牛津大學聘為漢學教授,但因二戰(zhàn)未能成行,遂暫避香港;及太平洋戰(zhàn)爭日本攻占香港,他拒絕日本人拉攏,取道回國,在國內(nèi)幾個著名大學中任教并進行學術(shù)研究。 正是在南遷途中,他在昏暗的油燈下,撰述《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和《唐代政治史述論稿》,這是兩部中古史不朽的名著,也是他 “國可亡,而史不能滅”初衷的體現(xiàn)。 自笑平生畏蜀游,無端乘興到渝州; 千年故壘英雄盡,萬里長江日夜流。 食蛤那知天下事,看花愁近最高樓; 行都燈火春寒夕,一夢迷離更白頭。 這是抗戰(zhàn)期間,當蔡元培逝世后,在重慶選取新的中央研究院院長時,他寫的一首《庚辰暮春重慶夜宴歸作》詩,在此,他第一次見到蔣介石,感覺很是不好,認為其高高在上,不配當領(lǐng)袖,遂寫此詩以諷刺。 故而吳宓記述道:“已而蔣公宴請中央研究院到會諸先生。寅恪于座中初次見蔣公,深覺其人不足有為,有負厥職。故有此詩第六句”,對當時國府領(lǐng)袖寫此大不敬之句,從中也可見從骨子中透出的高傲和無畏。 然而,此時的他已患有嚴重的眼疾,當他再次接到牛津大學邀請后,為去英國治病,他接受了邀請,在英國動了手術(shù)后,接到的卻是雙目即將全部失明的定論。 心情沮喪到谷底的陳寅恪解除了聘約回國,繼續(xù)在清華任教,此時,他撰寫了《元白詩箋證稿》,后來,他拒絕了去臺灣的邀聘,堅持留在大陸,移教于中山大學。 自1953年起,雙目失明的他靠著口述,由助手記述,歷經(jīng)十年,給后世留下了他的封刀之作,約80余萬言的《柳如是別傳》,但因眾所周知的原因,一直沒有出版,他自己也知道這部書必定是命運坎坷,自言為“蓋棺有期,出版無日?!?/span> 果然,直到進入八十年代,方才付梓刊印,而此時的陳寅恪已告別人世十載有余,他未能看見這凝聚了他最后的心血,在目盲體衰,極端艱難的情況下寫就的這部偉大著作。 花費十年寶貴的時光,為一位煙花女子立傳,這對當時很多人都覺得不值,認為其不僅是“小題大做”,而且又與當時的風尚很不相符。 但對陳寅恪來說,他是要借傳修史,“貶斥勢利、尊崇氣節(jié)”,表面上是為一直受到輕蔑的煙花女子立傳正名,而實際上則是“以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的目的,其主旨所在,實為“痛哭古人,留贈來者”也。 后人對陳寅恪寫這部書的原意有多種的猜測,在這眾多的猜測中,我覺得還是蔡鴻生教授說得最為精準,即: “陳寅恪‘著書唯剩頌紅妝’,并非孤鴻落照,意味著從政治史和制度史的前沿作出無可奈何的退卻。事實上,‘推尋衰柳枯蘭意,刻畫殘山剩水痕’,正是源自陳寅恪先生的文化使命感?!?/span> 這段話中的“無可奈何的退卻”最是令人傷感,雖然前面加有“并非”二字,然而,現(xiàn)實的殘酷,離他心中的“獨立”和“自由”,是越來越遠了。 但不幸還遠遠沒有結(jié)束,自“史無前例”開始后,他在一片黑暗中,又到了退無可退的境地,直到生命的終結(jié)。 他經(jīng)歷了運動最為瘋狂的時期,作為資產(chǎn)階級學術(shù)權(quán)威,他自然是要受到?jīng)_擊的,但是,最讓他傷心的是,他珍藏多年的書籍和文稿遭到了洗劫,于身于心,其痛為何如? 最終,他在無望之下,79歲的他于廣州辭世,彌留之際,他一言不發(fā),只是眼角不斷地流淚;而45天后,處理完他后事的夫人唐筼,也隨他而去。 陳寅恪著作等身,其研究范疇極廣,尤以魏晉南北朝史、隋唐史、宗教史等方面為最,其他諸如蒙古史、古代語言學、敦煌學及古典文學等領(lǐng)域,都有著杰出的貢獻。 中國“蓋世奇才”的教書匠,將其一生都奉獻給了學術(shù)和教育,他不僅是“桃李滿天下”,而且在學術(shù)研究上,也是頂級的權(quán)威之人,特別是他的風骨,更是為后來者治學為人的標桿。 “唯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span> 這是他為王國維撰寫的碑文,也是他自己治學的方向,“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彼?,他不僅僅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座豐碑,也是中國士林中人正直耿介,不畏強權(quán)精神的驕傲。 正是他的這種精神,使得胡適在日記中由衷地稱贊,“寅恪治史學,當然是今日最淵博、最有識見、最能用材料的人”;得到傅斯年 “陳先生的學問,近三百年來一人而已”的高超評價;而姚從吾先生則認為,在他面前,“我們只能當一名小助教而已。” 一代大師梁啟超更是語出驚人,“我梁啟超雖然著作等身,但所有著作加起來,也不如陳先生的300字有價值。”這雖然是自謙,但也可以看出,陳寅恪在這一代大師眼中的地位。 正是他的這種精神和在學術(shù)上取得的成果,使得他能提出“獨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須爭的,且須以生死力爭。”這兩個在當時不可能實現(xiàn)的目標為前提,拒絕中央讓他擔任中古史研究所所長的委任。 元白歌行錢柳詩, 蘋花不采嶺南時。 左丘盲目原天意, 滿紙無非馬克思。 他公開宣稱,“不能先存馬列主義的見解,再研究學術(shù)”,這明顯是與最高層唱反調(diào),更有甚者,他在對科學院的答復”中說:“不宗奉馬列主義,并不學習政治。請毛公或劉公給一允許證明書?!?/span> 這等語言,在那個幾乎所有的知識分子都夾起尾巴做人的時代,后果自然是很嚴重的,所以,此后的他其實已被打入了另冊,后來竟成了學術(shù)界“拔白旗”的對象。 從此,他“不辭長作嶺南人”,似乎想遠離朝堂,寓居一隅而專心做學問了,但是,這又如何能做得到呢,現(xiàn)實是,來聽他課的學生越來越少,而他只能仰天長嘆,將余生付諸于他的著作之中。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他對所做的一切可能帶來的后果是心知肚明,他堅持“獨立”,因為,這是士族應該也是必須堅守的氣節(jié);他堅持“自由”,因為,這是學術(shù)之靈魂,無此何來創(chuàng)新?無此,“百花齊放”只能停留在美好的口號層面。 “每當社會風氣遞嬗變革之際,士之沉浮即大受影響。其巧者奸者詐者,往往能投機取巧,致身通顯。其拙者賢者,則往往固守氣節(jié),沉淪不遇?!?/span> 陳寅恪正是這“拙者賢者”,現(xiàn)在,人們推崇陳大師,早已超過了其學術(shù)范疇,更多地是崇尚他的思想,獨立思考、追求自由、卓爾不群的信念,更為后世讀書人所應該具備的素質(zhì)和努力的方向。 “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陳寅恪可謂是一生孤獨,這兩句詩也是他人生反復吟詠的主題曲,作為一個“文化遺民”,他是中華文化堅定的守護者,他給后世留下的,不僅僅是那煌煌巨著,更是留下了其不屈的風范,亦是中國文化中儒家精神不朽生命力的人格展現(xià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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