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王家魁，筆名巴山狼、阿凌，重慶市奉節(jié)縣人。重慶新詩學會會員，重慶散文學會會員，九龍坡區(qū)作協(xié)會員。在《重慶日報》《重慶晚報》《重慶法制報》《重慶政協(xié)報》《西南商報》《西部開發(fā)報》《川江都市報》《夔門報》《九龍報》《作家視野》《西南作家》《中國鄉(xiāng)土文學》《銀河系》詩刊《野風》詩刊《長江詩歌》《三峽詩刊》《重慶紀實》《永川文學》《夔州文化》《九龍文藝》《九龍作家》《九龍灘》等幾十家報刊雜志上發(fā)表詩歌、散文。詩歌獲執(zhí)手天涯網第二屆全國網絡聯(lián)合征文大賽優(yōu)秀獎，詩作《放水牛的爺爺》在中國詩歌網“每日好詩”第41期入圍。

前幾個月院線上映了一部電影叫《百鳥朝鳳》，幾乎同時也上映了《美國隊長3》。一部國產，一部進口。一部講的是嗩吶藝人焦三爺，一部說的是史蒂夫·羅杰斯。一個是民間技藝高手，一個是吸引眼球多年的大牌影星。

影星大牌不大牌，是否有民間高超的技藝，本跟我都有些距離。只是《百鳥朝鳳》里最后落魄得幾乎找不到傳人的焦三爺，倒是叫我想起了老家有個賀家灣，賀家灣里有個家家戶戶離不了的手藝人，手藝人名叫啥早已經記不清了，只曉得逢人都叫他賀篾匠。

記憶中的賀篾匠年紀不輕，四十多歲光景。他出門總背著個竹背簍，背簍當然是他自己手工編織的，但是每次看到他背著的背簍幾乎都是新的，后來一問，賀篾匠的背簍，基本都是留在了請他做篾貨的人家里了，而且都是作為添頭兒送給了主人家的。

賀篾匠開始出門給各家各戶做篾貨時，都是農活比較閑的時候。東家請他做個簸箕，西家約他織一挑籮筐，有姑娘要出嫁的人家，更是早早的就到他家下了定金，要打造一整套新人出嫁時需要的竹藝品，竹籃、筲箕、篩子等，幾乎每家每戶都少不了要做一個裝針線的小簸簸，陪伴出嫁的女兒，好像這樣能顯得出初嫁女的小家碧玉一樣。無論在嫁妝里配上些什么竹藝品，都是要體現(xiàn)得出娘家人的大氣和心細。

有一年冬天，家里請來了賀篾匠，連續(xù)幾年稻谷豐收，父親說，明年一定得添置兩挑大籮筐，而且家里人口多，平時我們姊妹們都在學校讀書，寒暑假回來了家里總是住得滿滿的，所以還要添置幾張竹席，母親也安排說要一個很大的簸箕，好曬谷子麥子苞谷等等，還有那個篩米的篩子也要換成新的。這下可好，終于可以近距離接觸到那個平日里只能在別人家門外打望一下的賀篾匠了。

賀篾匠來了，那把鋒利無比的篾刀，比木匠用的秀氣得多的鋸子，還有一把很寬很長的竹尺子，兩把小鐵片做成的據說是勻竹篾片的勻刀等等工具，滿滿的裝在他背來的那個背簍里。

開始編織各種東西之前，第一件事是砍竹子。那時每家人都有自家的竹林，而做各種不同的用具需要各種不同質地的竹子。光是砍竹子就花掉了半天功夫，選竹子有講究的，賀篾匠到底是行家，只見他拿著那把專門砍竹子用的刀，齊腰的位置敲每一根他可能要選中的竹子，聽竹子的聲音，很脆的就可以用了，如果那種墩墩的聲音說明就是當年或者前一年的嫩竹子，這種竹子做籮筐是要不得的，做出來的籮筐挑不了東西?？车惯x好的竹子，然后削去竹的枝葉，背到主人家的地壩里，開始一截一截長短不一的裁鋸。把每一根砍來的竹子鋸完后，他才拿出那把劃篾的刀，那刀在小時候我的眼里很神奇，只要那刀所到之處，竹子總能順著他的想法劃成寬窄不一、有厚有薄的各種篾片。

開始劃篾。裁鋸下來的竹子長的兩米左右，他把一頭拿在手里，另外一頭放在地上，先把竹子劃破成兩塊，然后把劃開成半片的竹子從中間再劃開，如此下去，直到竹片只有一厘米寬左右。這時開始把竹片由厚劃薄，這道工序也叫劃青篾黃篾。竹子外面接觸空氣的綠色一面叫青篾，靠里的一面叫黃篾。兩種不同的篾片各有不同的用處。青篾黃篾起開之后，還有把篾片劃細，最窄的只有兩三毫米，最薄的不足半毫米。有的篾片劃好了還要用勻刀勻一遍。劃篾看似簡單，在賀篾匠手里輕巧容易，顯得毫不費力。小時候的我曾經偷偷的試過劃篾，那把在他手里聽話的篾刀到了我的手里變成了吃血的東西，我只好悄悄的放下篾刀，忍著痛自己不敢作聲。可是還是沒有逃過賀篾匠的眼睛，他說，你把手拿出來我看看，是不是你的手又喂了我的篾刀額？哎呀，真是討厭得很，你能劃個篾片有什么了不起的嘛？雖然在心里不服氣，但還是接受了他幫我把受傷的手指包扎起。

所有需要的篾片準備好了之后，才開始編織。各種不同的篾片在他手里熟練的翻飛，很快就搭好了一個架子，這時還看不出他到底先要織什么東西。不到一個小時再看，一張涼席的圖案開始呈現(xiàn)了。每編一兩寸寬時，他都要用那把像尺子的寬竹片使勁把所有編好的竹片向里打緊，一片一片的竹篾片緊緊密密的編織在一起，就算是過幾天竹篾片干了，也不會變得松松夸夸的。他編竹席能編出各種圖案，主人家要求什么樣的他都能滿足，比如在竹席正中間編個雙喜字，這是最簡單不過的了，他還能編出牡丹、臘梅等各種花，甚至可以編一對鴛鴦在竹席上戲水。那些圖案靠的是各種不同層面的篾片顏色的不同來體現(xiàn)的，比如一層青篾、二層青篾、一層黃篾、二層三層黃篾等等。編籮筐時需要的竹篾不是薄片，是約兩毫米見方的那種竹篾條，而且也是要用勻刀勻一遍的，這樣的竹篾條編出來的籮筐既能裝谷子也能裝米，而且還耐用結實。在編織簸箕時需要幾種不同的竹篾，一個一平米左右的簸箕，從準備材料到完工大約需要一天的功夫。各種不同的竹篾在賀篾匠的手里翻飛，看起很聽話，偶爾有邊上的人想嘗試，結局基本都跟我偷偷劃篾片差不多，手指總是會被竹篾片劃出大大小小的口子，或者一些比針尖還細的篾會親熱的鉆進手指里去。那時，總感覺賀篾匠的手很神奇，他的手總是能和那些竹篾相處的很和諧。

請賀篾匠到家里來做篾貨，是需要預約排隊的。有時候需要上半年就跟他打好招呼，還要先計劃好要做哪些東西，這樣他才在心里安排好時間，哪家做完再到下一家，才好充分利用農閑的時間做完各家各戶需要的東西。賀篾匠到家里做篾貨不像有的匠人很講究，吃要吃好的，還要當上大人供起，要不就不給你把東西做巴適，他總是說，隨便吃就是，管他哪樣都可以。所以不管哪家都能請得起賀篾匠，不管哪家的東西他都做得一樣的巴巴適適，不像村長支書家請木匠，吃得好了做的東西總要比別人家的更精細。但是賀篾匠不管到哪家都能得到很不錯的待遇，這也是每家每戶小孩子喜歡他的另外一個原因。他來做篾貨了，家里的伙食肯定會改善，會比平時搞幾個檔次，而且他做完一家離開時，主人家還會給他家里的孩子再捎帶一些瓜子花生之類的，現(xiàn)如今稀松平常的零食，那時的小孩子也是難得經常吃到的，這時，賀篾匠總是慷慨的從衣兜里抓幾把分給跟隨在他后面的小饞鬼們。一班小鬼也總會依依不舍的把賀篾匠送出老遠老遠的。

一般在一家做篾貨最少都要幾天才能完成預約的任務，所以賀篾匠還有樣東西也是很受歡迎的。他不管在哪家總能擺一些你沒聽過的龍門陣，或者唱幾首時興的歌，有時是女兒哭嫁的，有時是流行歌曲。他的龍門陣總是給人沒有聽過的感覺，好像天下大事都歸他統(tǒng)管一樣，一個上午或者是下午能讓你在他的故事里逛得舒舒服服的，時間不知不覺就給打發(fā)了。而他的歌是分類別的，流行歌曲是那時遠遠近近的雙卡錄音機里面正流行得熱得很的，許多喜歡唱歌卻沒有條件買得起雙卡錄音機的年輕人都會很樂意的抓住機會跟他學幾首。如果是唱女兒哭嫁的歌，往往能讓即將要出嫁的姑娘把哭嫁的淚水提前流淌，淚眼汪汪的母女倆坐在賀篾匠旁邊，用淚水伴隨著賀篾匠的歌，感激著賀篾匠給準備嫁妝。也有矜持一些的，母女倆就躲在廚房相擁而泣，還唯恐淚水淌出了一點兒聲音了，被人笑話。

一家的篾貨做完臨走結賬時，差個一塊、五角的從來不計較，無論哪家要他裝工具的背簍都會答應，你只要把他送到下一家，然后拿走背簍，他在下一家用節(jié)省出來的材料自己再編一個背簍就是。有時候遇到拿不出來工錢的，就把賬記起，有了再給他送去或者帶過去都沒問題。

賀篾匠的手藝遠近聞名，但是卻沒有人愿意跟著他做徒弟，包括他的兩個兒子也是打死都不跟著他出門干篾貨的。這一點讓賀篾匠很是惱火，不過我看了《百鳥朝鳳》里面的焦三爺的結局，也就明白了許多。賀篾匠的手藝不是不好，但是在社會高速發(fā)展的現(xiàn)階段，他遭遇跟眾多的民間藝人一樣一樣的命運，就一點兒都不奇怪了。無數民間精湛的技藝流傳到現(xiàn)在，就算能保留下來，也只是在央視的記錄頻道里，或者在某些旅游景點外面的攤點上湊個熱鬧，如此而已。

再看一看吳天明導演陶澤如主演的《百鳥朝鳳》，跟《美國隊長3》在排期和票房上的死磕，敗得尊嚴全失的《百鳥朝鳳》，與票房飆升的《美國隊長3》，恰似喧囂熱鬧卻終成絕響的嗩吶之與新奇優(yōu)雅卻受人熱捧的西洋樂。說是一種較量也不為過，在喧囂里要覓得文明，發(fā)展中能不失傳統(tǒng)，應該才是我們眼前最大的一場較量。

焦三爺說，他和他的嗩吶都只是久旱的麥子，再大的雨對于他也沒有用。從影院走出來時帶著一點兒都不輕松的心情，我想，許許多多的人都不想太多民間高超的技藝成為焦三爺口中那久旱的麥子吧。再想一想賀篾匠，他的竹編手藝，也終不會只是在記錄的欄目里流傳，他的精美的竹編，也該不會成為一種絕唱的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