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元林,四川人,1990年畢業(yè)于西南師范大學中文系?,F(xiàn)居深圳。語文高級教師,省級語文骨干教師,省級語文學科帶頭人。詩歌散文作品散見于《詩刊》、《詩林》、《天涯》等報刊,并被收入《中國新詩年鑒》等多種文集。曾獲《詩刊》1994年詩獎,2001年獲海南省十佳青年詩人稱號。出版有詩集《秋雁南回》等3部。 清明三題 父親的清明 父親生于上世紀30年代,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歷史性的苦難。他3歲喪父,13歲喪母。1950年,我爺爺被劃成地主后,因交不出被人誣陷的所謂暗藏的贓款,估計躲不過大劫,在監(jiān)獄里上吊自殺。臨死的前一天晚上,父親前去探監(jiān),爺爺對他說:"兒子呀,我可能看不到你長大的那一天了。你是我們家唯一的根苗,要好好活下去。清明節(jié)要記得給你娘上墳,你娘死前還惦記著你,把你抱到她面前,她才流著淚咽下最后一口氣。" 15歲的孤兒記住了亡父的臨終遺言,年年清明去給親娘上墳。他學起亡父生前的模樣,在身高還沒有鋤把高的年紀,舉起鋤頭挖掉墳前墳后的荊棘,舉起鐮刀修剪柏樹、桂花樹和慈孝竹的枝椏,在墳上培幾鋤土,還要將在亡父墳頭說過的話,也對墳墓中的親娘說一遍。父親那些年對亡父亡母常說的話是:“你們的兒子還活著,你們兩個老人家不要牽掛?!?/span> 1959年大躍進時,全國上下都在喊著向祖先要糧的口號,各生產(chǎn)隊組織了機械隊,為了避免同隊的人互相包庇,不敢大義滅親,選派到別的生產(chǎn)隊挖墳,墳冢里的白泥用來做莊稼的肥料。父親親娘墳前的柏樹、桂花樹和慈孝竹保不住了不說,連同尸骨都要被挖出來扔掉。父親被逼無奈,深夜去很遠的地方偷到幾株還未成熟的玉米,向5個突擊隊隊員行賄。那些年正鬧著饑荒,玉米粒還未及飽滿,但幾個隊員狼吞虎咽,不僅玉米粒和玉米核整個地吃了下去,連玉米須、玉米水和玉米桿也吃了個一干二凈。隊員們商量說,這個孩子小小年紀就懂得孝順親娘,我們做點好事留個情面吧。于是在挖墳時只是象征性地把墳頭鏟平了,沒有動及尸骨。運動一過,父親又把墳培了起來。 父親不僅活下來了,而且活到了2015年年底,享壽80虛歲。某年清明父親去深圳蓮花山瞻仰鄧小平塑像,父親說他的地主帽子是鄧小平給摘掉的,他說沒有爹娘就沒有他的生命,沒有鄧小平就沒有他的今天。父親在鄧小平塑像面前用鄉(xiāng)下人的禮節(jié)向他心中的偶像和恩人打躬作揖,然后沉默良久。當時我沒帶相機,沒能給父親留個影像作為紀念。在這個已經(jīng)沒有了父親的2016年清明,想起這一幕幕情景,遠在南方的我只能望向西北遙遠的蜀土吾鄉(xiāng),熱淚盈睫。 悼念漢元 我與漢元不識,照理無權(quán)來寫這篇祭悼之文。但我常常想起這個學生,想起我聽來的關(guān)于他的一切,心中便時有難以根除的隱痛。 漢元在我工作的環(huán)境里生活學習了三年,雖然不曾教他,但這里的晨風夕月,階樹庭花,畢竟都曾是我們的至愛。漢元習武,奈何苦無同好之輩,平常晚修放學只好一人于毗鄰的中山公園里練拳,連個拿靶子的人都沒有,甚是寂寞。所以他去年4月曾在校園貼吧里發(fā)帖,試圖以武會友。當時有個潑冷水的網(wǎng)友,說是有空就去維護公園治安,“那么多人被打劫你到哪里去了?”漢元回帖說:“說實在的,兄弟是巴不得遇上幾個小毛賊的,試試身手也練練實戰(zhàn)。可惜來深圳這么久,上學的時候連個傳說中的飛仔都沒遇到過……這種敗類,如果犯在兄弟手上,兄弟是絕對不會坐視不理的……”偏偏這潑冷水的還不罷休,回帖質(zhì)問:“是人家的刀快還是你的拳腳快啊?”漢元此后便無回帖,但可以想象,他是不把這些風言風語放在眼里的。他的武功十分了得,在深圳武協(xié)舉辦的深圳市傳統(tǒng)武術(shù)比賽中,獲得過第四屆的青少年組洪拳(傳統(tǒng)套路)第一名,南拳(標準套路)第二名,第五和第八屆的南拳(標準套路)第二名。 不知此后漢元是否找到了同道,但是他確實遇到了要搶他手機的毛賊。不是在他練武的中山公園,而是在離他家不遠的月亮灣大道。第二天就要高考了,他的母親陪他去散心后,先走了一步。據(jù)旁觀者說,或許是毛賊搶去了他的手機,漢元先是要回了手機卡,又想要回什么,手機到了漢元手里,他就開始報警。兩人于是有了激烈的爭奪,毛賊哪里是他的對手,于是圖窮匕見,揮刀亂刺,奪手機而逃。等警察趕到現(xiàn)場,可憐漢元已經(jīng)沒了聲息。 寫到這里,我心又開始不忍。我生怕這些東西又觸動了漢元母親的傷痛。出事之后,漢元母親死活不肯離開現(xiàn)場。她說要跟兒子一起到天國去,因為她已經(jīng)陪伴了18歲的兒子18年。她本來是個醫(yī)生,聽進了老師的一句話“好孩子是陪伴出來的”,辭職專門陪伴漢元。漢元長大了,個子高大英武,學習成績優(yōu)異,最后一次高考模擬測試,語文考了全班第一。這個文武雙全的兒子,上可以頂天,下可以立地,即使給一個地球給一顆恒星,也是換不來的。悲痛欲絕的母親在淚水里一遍又一遍地翻看著兒子生前的短信,盡是“媽媽,今天天氣很好,我們?nèi)ゴ蚯虬?!”之類,或者游泳,或者散步,或者爬山……往事依稀,更添慘惻。 我實在不知該怎樣安撫一個母親破碎的心。我今天把這些令我隱隱作痛的東西寫出來,一是為了自己好受些,二是想向漢元的母親致敬。我還想對漢元的母親說,漢元并沒有在我們的世界消失。在2009年高考第一天,在這個成千上萬考生命運中的關(guān)鍵時刻,在一片沉重的靜默里,我看到漢元的語文老師悄悄地把他的準考證和身份證拿到有亮光的地方,拍成了珍貴的照片。而漢元練過武的中山公園,仿佛從他出事的那一天起,就有一種不知道名字的鳥每天都在喚他,其聲有如哀哭,聲調(diào)一次比一次高,最后終于高到叫不上去…… 草頭蓬 在客家話中,草頭蓬不是單種植物,而是幾種藤本草本木本植物的混生狀態(tài),既無良木的材質(zhì),又無纖草的謙卑,偏要遮擋于道礙人手腳,刀斧下去也不肯讓路,有難纏死倔、不知變通、不近人情之意。 綽號草頭蓬的這位70多歲老人,本族人中已少有知其真名者。人瘦,鴨舌帽,常年穿了同一件舊西裝,只身一人租住城北一間小小鐵皮屋,獨來獨往已有多年。族人招呼,也進門喝茶,抽煙,聊天時常不看人,目光多朝門外;盡興了兀自撳滅煙頭,也不招呼,兀自離去。與他聊天的人欲要接他前句往下說話時,抬眼已不見人。 草頭蓬的父親是本分的鄉(xiāng)下人,對人一根筋,只要認定你是好人,你就永遠是他的好人,皇帝說是壞人,也難讓他改變看法。上世紀40年代,國共兩黨在草頭蓬家鄉(xiāng)斗得厲害,一位女共黨在戰(zhàn)斗中負傷,不能跟隨大部隊前進,只好留下,草頭蓬一家接納了她。那時國民政府軍追捕共黨殘余甚急,草頭蓬父親不敢延醫(yī),只能上山采藥,用民間偏方為她醫(yī)治槍傷。白天背女傷員到山洞和茂林藏匿,晚上背回家清洗傷口敷藥調(diào)治;一有風聲,得趕忙背她到處躲藏,稍有疏忽,全家的腦袋都要落地。歷經(jīng)千難萬險保下性命的女共黨,傷好后通過地下黨組織聯(lián)系,得以平安歸隊。解放后,已是駐守河北某部隊高干的女共黨沒有忘記遠在南方的救命恩人,千里迢迢趕來探望,可惜草頭蓬父親已經(jīng)病逝,留下一個年滿16歲的草頭蓬,與母親相依為命。女共黨想起逃生往事,愈合的槍傷似乎還留有那個剛毅果敢的南方男人的余溫,在墳前痛哭一場后,悵然離去,留下話來,說一定要幫助恩人的遺孤和遺孀。 女共黨沒有食言,將她逃生的往事向地方政府反映,草頭蓬一家雖不是軍烈屬,卻受到了跟軍烈屬同等的優(yōu)待:民政部門特發(fā)補貼,地方武裝部每年前來慰問,在他家門楣上貼擁軍優(yōu)屬的標志,并配紅花以示尊榮。草頭蓬被推薦保送上了眾人仰慕、一般家庭想都不敢想的高中。1952年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第三年,女共黨寫信建議草頭蓬去參軍抗美援朝,還是想利用部隊的關(guān)系幫他一把,日后把他提攜成為一個有更大作為的革命接班人。那年月,當兵和上大學都是極為艱難的事,是農(nóng)村人夢寐以求的兩大出路。更何況草頭蓬根正苗紅,背后有那么大一個人物在幫他,可謂前程遠大不可限量。然而母親怕這個唯一的兒子戰(zhàn)死沙場,死活不讓他去。草頭蓬偏要去,母親就找到武裝部哭訴,說她就這么一個兒子,丈夫走了她為了兒子不肯再嫁,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兒子就是她的命根子;兒子走了她也不想活了,她就去跳水淹死。草頭蓬沒能當兵,一氣之下高中也不讀了,棄學回到家鄉(xiāng)。 那年月,一個高中生算是村里很大的文化人了。書生歸田,心高氣傲,不把鄉(xiāng)人放在眼里;鄉(xiāng)人則以為,你字雖多認幾個,還得跟我們一樣,依然要到地里刨食。況且草頭蓬常為當兵的事跟母親鬧別扭,母親常常叫不動他;母子倆口角,給鄉(xiāng)人留下許多笑柄和談資。草頭蓬既不與鄉(xiāng)人說話,也不與母親說話,自顧自放牛種地,枉度年華。他愛獨處,閑時坐在一張竹靠背椅上,高蹺二郎腿,嘴叼香煙,一般不看大人和小孩,兩眼望天,吞云吐霧,很是享受的樣子,時不時別過頭來吐口水??谒巧囝^從牙縫里頂出來的,射得很遠。遠是草頭蓬最大的特點:他的目光,他的心腸,他的一切,似乎都在遠方。 有年春節(jié),大家都在為過年奔忙的時候,獨草頭蓬家鍋灶冷清。草頭蓬又跟母親吵架了,也不知他說了什么話,這一次是真的在母親心上扎了一把拔不出的刀子。除夕之夜,母親在昏暗的房間里哭了一個晚上。大年初一一大早,天不見亮,母親就出了門,回來時到灶頭騰出布口袋里的東西。母親在新年的晨曦中紅腫著眼睛,靜靜聽著鄰家喜慶熱烈的鞭炮,默默坐了一陣。然后起身生上灶火,煎好從山上采來的毒藥。兒子還沒起床,母親到門口站了一會兒,門楣上的擁軍優(yōu)屬的標志依然,門框貼了草頭蓬昨夜寫的一副春聯(lián):“龍游淺海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蹦赣H的心又開始隱隱作痛:她去意已決,即將疏忽遠逝,去尋找丈夫遠在天庭的亡魂;又覺得對不住且舍不得這個這些年來一直視為命根子的兒子。母親回到廚房,細細地磨了擂茶,給兒子端去。兒子早已醒來,在母親蓬亂著花白頭發(fā)顫顫巍巍地端擂茶進屋的時候,兀自翻過身去背朝著她。母親把擂茶放在兒子的床頭,回到灶屋脖子一仰喝下了毒藥。 客家擂茶別名三生湯,相傳三國時張飛帶領(lǐng)官兵進攻武陵,部隊因染瘟疫不能作戰(zhàn),有位草藥師獻上除疫秘方,以生茶生米磨制糊漿飲下,湯到病除,擂茶得以流傳。而草頭蓬母親在她丈夫采藥為女共黨醫(yī)治槍傷的山上采來的毒藥叫斷腸草,凡山里的客家人都知道這種毒草的厲害,很小就被父母教以辨認的方法,因為斷腸草與客家人喜歡挖根煲湯的五指毛桃極易混淆,誤采為食,暴斃無疑。 我見過客家擂茶,將黑芝麻、炒花生放一陶制擂缽之中,加一點開水,以油茶樹制成的擂棒慢慢研磨,再沖溫開水或溫茶水放爆米花而食。擂茶是客家人待客的最高禮節(jié)。 想那可憐的母親,將擂茶獻給兒子,將毒藥留給自己。當她用擂棒給兒子擂茶時,是一種怎樣的心情?那已經(jīng)冷卻在舊時代光陰的擂茶湯和擂茶聲中,是否有一個絕望母親咸澀的眼淚? 東方散文為純文學微刊,依托東方散文雜志,面向全國文友,推介名家,不薄新人,展示最真最美的文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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