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9日，在我心靈上烙下悲歡而復(fù)雜的記憶。其一，此日為母親忌日；其二，為兒子生日。老家話，孩兒的生日，娘的難日，不知為啥，到了我們這個家族，兒的生日卻成了其奶奶的忌日，我從感情上接受起來，是相當(dāng)有障礙的。比如，給兒子過生日，本是高興的事兒，可想起母親是這一天離開人世的，心里又相當(dāng)難受，這個日子究竟該怎么過？好在，老家無論記生日，還是記忌日，都是記陰歷。1999年4 月9日那一天，陰歷是二月二十三，到現(xiàn)在已過去整整二十年，陰歷和陽歷，早就錯開了，兒子的生日和母親的忌日當(dāng)然也就錯開了，家里人每年按照陰歷的日子給母親燒紙，可我在心里還是過不了4月9日 這個檻兒。

母親離開我整整二十年了，熟悉我的讀者，都知道我寫過《農(nóng)民父親》《人活在世》《父親來隊》《陪父親拜年》、《上有老下有小》等小說、散文、隨筆若干，這些文字都是記錄父親的，而只給母親留下一篇散文《心中的墳》，不足5千字，且發(fā)表在一個不起眼兒的雜志上，未給人留下太多的印象，我也很少拿出來重讀?？陀^地講，我們家屬于父系家族，父親主導(dǎo)著家庭地位，傳給了我們很好的身體和文化基因，他的形象也隨之偉大，而母親，除了生育我們，看不到她身上的任何光鮮之處，再加上沒有生命的長度，形象也就隨之暗淡，這難道就是我——一個以兒子為身份的作家，不用文字記錄母親的理由嗎？同為親人，在兒子眼里有高低貴賤之分嗎？想來，實(shí)屬不孝，人一輩子畢竟只有一個親娘！

在我們村，在我們家，母親確實(shí)普通的不能再普通，打我們記事兒，她就生病，病多，犯得勤，我們也弄不清到底是什么病，反正，坐月子不坐月子，母親習(xí)慣的姿勢，就是在炕上躺著，這還不算，我們姐弟五個，都落下了病根兒——小肚子疼，吃不得涼的，喝不得冷的，沒人家別的孩子皮實(shí)，這個病根兒，我們姐弟五個，誰也沒治好，后來就成了先天性的腸胃不和，不時作痛，正因?yàn)檫@個毛病，我們都長不胖，長不壯。不過，這個毛病，也為我好吃懶做找到了借口，我上邊是姐，大我六歲，下邊是弟，小我六歲，在六歲之前，我還是享受了一些留有記憶的母愛，比如，我一嚷肚子疼，母親就叫村西頭有個叫老二奶奶的老太太，給我揉肚子，明明不疼了，我還皺著眉頭不說話，母親就下炕給我搟面條兒，趕上大方，還能加個荷包蛋，正所謂，裝裝殃兒，混頓湯兒。吃個一干二凈之后，我就說，真的不疼了。當(dāng)然，這樣的日子也沒多久，有了大弟之后，也就戛然而止，我也看見，同樣患肚子疼的大弟，沒享受過如此待遇，在父母眼里，后繼有人了，就不在乎你肚子疼不疼了，活下來就行。后來，又有了老三、老四，又都是小子，家境貧寒的父母，只能把我們當(dāng)一群羊羔子養(yǎng)，睡覺之前，清點(diǎn)一下人頭，就算盡到責(zé)任了。

羅丹有句名言：“世界上有一種美麗的聲音，是母親的呼喚?！狈艑W(xué)后，作為在大街上瘋跑的野孩子，我當(dāng)然也經(jīng)常享受母親的呼喚：“小岳兒，回家吃飯來！”那聲音細(xì)潤而綿長，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們一起瘋跑的孩子都會聽到呼喊聲，紛紛往自家跑，到門口，跟著自己的娘回家了，可我不行，母親會在大門口數(shù)叨我：“你不知道饑飽呀？不叫你，你就死在外頭呀你？”往往在這個時候，別人家的孩子就停下來，聽母親數(shù)叨，看我的笑話，尤其還有我們班上長得俊的女生，害得我好沒面子，第二天到學(xué)校，那俊女生就當(dāng)著班里同學(xué)的面兒，學(xué)母親的數(shù)叨：“不叫你，你就死在外頭呀你？”沒了面子，我就恨母親，她每次叫我，我就撒了丫子往家跑，不等她數(shù)叨就躥進(jìn)了家，但還是聽到她的數(shù)叨聲，每次都不重樣，傷我面子一次比一次狠。正因?yàn)檫@兒，對于母親，我一直愛不起來。

我記得，母親傷我最大面子的事兒，是我當(dāng)兵前的一頓飯。定兵了，我換上了新軍裝，我提出要請帶兵的到家里吃頓飯。那個年代，農(nóng)家沒什么條件請客送禮，請吃頓飯，算是最心誠的答謝。事隔四十多年，我清楚記得，那是一個很冷的晚上，沒電，還帶著白天的光亮，母親和姐就包起了餃子，白菜肉餡兒，不摻任何雜物的白面，這已經(jīng)是過年過節(jié)的飯了，我對母親充滿了感激。問題上，餃子只包了一蓋簾兒，盛在桌子上是五碗，我和兩個帶兵的三個人吃，依著我的飯量，吃兩碗不見得飽，可我只吃了一碗，就把筷子放下了，那倆帶兵的，飯量也不小，也不客氣，每人兩碗都吃光，我以為鍋里還有，就拿著空碗出了屋，一挑門簾兒，讓我看到的場景是，父母帶著一家人圍坐在油燈下，正吃棒子面餅子，桌子正中央，是一小疊兒咸菜條兒。如果我懂事兒的話，我應(yīng)該流淚，可我沒有，我偷偷地咬了一下牙，我認(rèn)為，母親不是為了節(jié)省，而是為了傷我面子，并暗暗發(fā)誓：只要離了這個家，就再也不回來了！

有很長的時間，一直不原諒母親。當(dāng)時家里并沒窮到連一家子人一吃頓餃子的條件都沒有。我在公社海河指揮部工作兩年，也掙些小錢補(bǔ)貼家用，家境最起碼不比一般人家差，怎么就如此摳門兒呢？我知道，在這個父系家族里，母親當(dāng)不了家，掌不了錢，說話也不占地界兒，可包多少餃子，給我撐起面子，還是能做主的吧？離開家的那天，我摸了摸，口袋里還富裕十塊錢（另外還有十塊錢帶到部隊），想留給母親，可想想那頓餃子，我又改變了主意，把錢塞給了爺爺。我跟爺爺做伴在一條炕上睡覺，那年爺爺八十大幾了，我當(dāng)兵回來還能不能見得到，很難說，留給他老人家，也自有道理，但那不是我最初的打算。

我原諒并懂得感恩母親，是因?yàn)槲耶?dāng)兵離開了母親，聽不到她的呼喚和嘮叨，看不到她病態(tài)的身影和滿面的愁容，我覺得心里空落落的。一個母親，給了我生命，給了不求任何回報的愛，就足夠我感恩一輩子的了，作為兒女，我有什么資格挑剔、牢騷，甚至怨恨？等我成長、成熟、成才之后，我就不住的捫心自問：假如不是母親把我?guī)У竭@個世界，我能成為軍官，我能成為作家？我能有今天的光景？可我擁了這一切之后，我又回報了母親一些什么呢？是的，我能掙錢了，寄到家里，給她買藥、買吃的喝的，可她需要我床前盡孝，送吃送喝，端屎端尿的時候，我總是不在她身邊，她呼喚我的時候，聽不到我的回答，她感受到了養(yǎng)兒防老了嗎？她是幸福的嗎？

天長日久，我一直在心存對母親的虧欠中度過，并利用各種機(jī)會回報母親，但一直到母親去世，我也沒彌補(bǔ)完內(nèi)心的虧欠。

1994年春節(jié),我攜全家回到老家,這一年,母親病得厲害。據(jù)醫(yī)生說,她巳由氣管炎轉(zhuǎn)成肺氣腫,而且還有心臟病。醫(yī)生說,母親的病不知從哪下藥。我見母親瘦得臉上手上的青筋格外突出,兒乎快要崩將出來,看了讓人既揪心又害怕。一見面,母親就拉著我的手說:“兒啊,娘怕是過不了這個年啦?！蹦赣H說著,自己倒先流出了眼淚。母親的眼窩很深,淚水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囤積之后才掉下來。那一刻,我的心陡然懸了起來,緊接著有ー股陰冷氣體奔涌出來,并迅速傳遍全身,我不由地哆嗦了幾下。我上去抓住母親的手,一邊搖頭一邊流淚。母親的手冰涼,像不通血脈一樣,無論我怎么給她搓揉,都不見回暖。我的母親太可憐了,可憐的不是她全身的病,而是她生養(yǎng)的兒子直到摸著她冰涼的雙手,才知道兒子是母親的血脈!

那年春節(jié),我和在外當(dāng)兵的兩個弟弟都回來了,我們是一起回來和老人過團(tuán)圓年的,難得這么齊全,父親由衷地高興,母親卻不住地說:“好哇,好,這么齊全,都來發(fā)送我了?！蹦赣H說這話的時候,仿佛還帶著些笑意,我卻背過臉去,以咬牙的方式阻擋流下的淚水。大年初一,母親就昏迷不醒,輸了液,輸了氧,仍是不醒人事。在過去的日子里,我們都煩母親的嘮叨,但如今聽不到母親的嘮叨卻是那樣的可怕。正月初三,醫(yī)生對父親說:“準(zhǔn)備準(zhǔn)備吧。"

那一年過的是什么春節(jié)呢?從臘月二十八進(jìn)家,到正月十五歸隊,我?guī)缀踹B炕也沒下,全天候守在母親身邊,給她喂藥,給她洗臉,看著液體一滴滴輸進(jìn)她的血管,等著她在昏迷中醒來,而我的那些弟兄們則東跑西顛,忙前忙后,為母親準(zhǔn)備后事。讓我們心里安慰的是,我們的母親很爭氣地奇跡般地活了過來。

劫后余生,體弱多病的母親更是沒了元?dú)?但母親的生命力還算頑強(qiáng),盡管多少年來,藥品成了她的主要食物,盡管她瘦得慘不忍睹,但她依然活著,這一熬就是五個年頭。這五年中,我?guī)缀跏窃诿磕甑呐D月二十八踩著點(diǎn)兒回老家,進(jìn)院先隔著玻璃窗望一望炕上的母親。我到家的那一天,母親總是打著精神坐起來,給我一種最佳的狀態(tài),以向我證明她一年365天就是這么活過來的,但第二天,輸液瓶子就吊上了,每當(dāng)這個時候,母親就歉疚地說:“你們攤上這么個病娘,連個年也過不舒心。”接著便是連聲嘆氣,鬧得我們整個年節(jié)都沒什么心情。在沒有心情的年節(jié)里,我陪母親坐在炕頭上,攥著她的手跟她說話,給她洗臉,給她剪指甲,給她梳頭,其中梳頭是我認(rèn)為最盡孝道的一件事。

娘雖然打年輕身體就不結(jié)實(shí),但頭發(fā)卻長得又黑又密,年過七旬仍不見稀黃,直到梳完,梳子上竟不沾一根頭發(fā),我就想,娘的生命這么經(jīng)熬,大概與頭發(fā)有關(guān),每當(dāng)梳完,我就拿過鏡子讓母親左右看看,直到她老人家滿意。第一次給母親梳頭,她感到很不自在,埋怨自己活著多余,后來梳得次數(shù)多了,也就心安理得了,而且還顯得有些驕傲,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什么話也不說,只是默默地梳,我不管母親用怎樣的心境接受我的梳頭,反正我是把平生愛與恨的積蓄都梳進(jìn)了母親的絲絲縷縷,我愛我的母親,是因?yàn)樗o了我生命,我恨我的母親,是因?yàn)樗约旱纳|(zhì)量竟是如此糟糕!

母親的哮喘一年年加重,隨后又添了一大堆常見或不常見的病,縱是華佗在世,也無力回天,我的母親遭了常人難以忍受的洋罪。晚上睡覺,母親脫一次衣服要一個多小時,而別人幫忙她又堅決不肯,夜間睡不著,躺不住,她半趴半臥,一連串上不來氣的咳嗽聲,使人揪心裂肺。母親年輕的時候家里窮,有病沒錢治,想吃點(diǎn)營養(yǎng)的東西也買不起,天長日久,小病就拖成了大病。如今,我們做兒女的手頭上有錢了,給她買了各式各樣的營養(yǎng)品,而她又吃不下,她的腸胃里都讓或固體或液體的藥物塞滿了。盡管母親活著就是受罪,盡管母親每年都是在炕頭上迎送著我,但我還是從感情深處希望母親活著。她活著,我們這個大家庭就算完整,她活著,我們就算有娘。出門在外,進(jìn)家有娘,這就是福分。

老家人常說:陰來陰去要下雨,病來病去病死人。我是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我知道我遲早要有失去母親的那一天,我知道,可能會在哪一年,我在臘月二十八背著大包小包回到家,隔著窗戶朝屋里望,炕上就會沒娘了;我走的時候,再不見娘把整個臉貼在玻璃上默默無語地流淚;燈光下,沒了娘半坐半臥的剪影;屋里永遠(yuǎn)失去了娘的咳嗽與嘮叨,小院變得讓人承受不了的冷清與寧靜。那一天,定十分地可怕。

我是一名作家，比一般人更懂得知恩圖報，更懂得，不養(yǎng)兒不知道父母恩，更明白，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可是我覺得沒怎么回報，母親就走了。那一年，母親73歲，病病歪歪的她，像油燈一樣耗盡了自己的生命，應(yīng)驗(yàn)了“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的民間說法，而我的不孝，也得到了驗(yàn)證，我未能見她老人家最后一面。按老家的規(guī)矩，孝子要為逝去的親爹親娘守孝，至少要燒“頭七”，可我剛圓完墳就走了。我正在為大型電視片《中國軍隊》撰稿，按照忠孝不能兩全的說法，是說得通的，但我內(nèi)心卻對母親一輩子充滿了歉疚。

接下來，我的問題是，沒有單獨(dú)在母親的忌日里回來燒紙，只是在清明節(jié)，或者春節(jié)，才跪下磕頭禱告?？陀^上，官差不自由，而在主觀上，又有了深層的原因，是我怕母親的墳，見了就想哭，一大片墳地，不管當(dāng)著多少人，我的眼淚非常不爭氣，擦不擦都沒用。記得有一年清明節(jié)，我獨(dú)自來到墳上（老家規(guī)矩清明節(jié)是集體燒紙），長跪不起，那天我?guī)У霉┢肥且煌腼溩?，我親手包的，白菜肉丸兒的，滿滿一大碗，還帶著熱乎氣兒，我知道，母親沒那么大飯量，就是有，她也舍不得吃，也舍不得擱那么多肉，剩下了，下頓蒸一蒸，再接著吃，哪怕是餿了爛了，也舍不得扔?？墒?，親娘，您知道嗎？我是在償還我的歉疚，檢討自己的錯誤，懲罰自己的罪孽呀。那天，我一個人對著母親嘮叨了大半天，把我當(dāng)兵前請帶兵的吃那頓餃子的事兒，從頭到尾復(fù)述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