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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秦振川的兒子，夏志修的舅父秦干祿，早年任江西省余干縣知縣，他上任以后尊重百姓，勤苦廉潔，政聲頗好，余干縣人稱“秦青天”。三年丁憂以后又升任廣東連州知州。任滿又升浙江杭州知府，因為政績卓著，官民上書留人，秦干祿在杭州知府任上連做三屆，后來升遷河南按察使。如此看來，秦干祿的為政之路可以說是順風(fēng)順?biāo)?，但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秦干祿因為河南巡撫和布政使黨同伐異，互揭惡丑而受到牽連，貶任云南普洱府思茅廳做了同知。

秦干祿上任以后，眼見思茅城城樓倒塌，瓦礫遍地。城墻傾覆，城河淤積，污水橫溢。而思茅又處邊境前沿，近鄰越南、緬甸、老撾，早已經(jīng)淪為法蘭西和大英帝國的殖民地。列強(qiáng)們自然而然得寸進(jìn)尺，對云南虎視眈眈，時不時就要橫生事端，派遣什么科學(xué)考察隊、測繪隊、勘探隊、氣象觀測隊……少則四五十人，多則五六百人，偷偷潛入普洱為非作歹。于是邊境一線大大小小的糾紛不斷，攪擾得百姓們雞犬不寧。

秦干祿，這位錚錚偉岸的關(guān)中大漢，初來乍到看到這番景象，也是熱血奔涌，我堂堂大清帝國，豈容爾等蠻夷欺負(fù)。秦干祿輕車簡從訪問士紳、踏勘地形，做了一番調(diào)查研究，決策了兩件大事：一是重修思茅廳城墻城樓，震懾外藩；二是加強(qiáng)“汛塘”（就是今天所說的邊防哨卡）制度，補(bǔ)齊綠營士卒，鼓勵家屬隨軍。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邊陲小廳思茅廳僅僅靠自己的財力是拿不出這筆銀子的。向普洱府，向云南省，向大清朝廷要吧！秦干祿想都不敢想，朝廷今天割地了，明天賠款了，就像一個窮漢家日子走了下坡路，日薄西山朝不保夕，秦干祿是指不上朝廷了。怎么辦呢？

秦干祿和屬官們加班加點做了預(yù)算：一是修建四座城樓需四千兩銀子，磚石包砌城墻需五千兩銀子，共九千兩銀子。二是思茅廳共有坡腳塘、永靖關(guān)、斑鳩汛、麻栗塘等汛塘十二所，每所戍卒滿員一百人，每卒連帶家眷按五口計算，共六千人，動員這些人來思茅廳屯墾戍邊，所需耕牛、籽種、房屋、農(nóng)具、盤纏等等約需六千兩銀子。兩項共計需要一萬五千兩銀子。

這一萬五千兩銀子從哪里來呢？秦干祿年俸只有九十兩銀子，這是養(yǎng)家糊口的錢不能動。火耗和養(yǎng)廉銀一年大約一千兩，好了，這筆銀子我在思茅廳三年為官一定分文不動，全捐了。

有了秦同知帶頭，思茅廳的士紳、百姓們爭先恐后，紛紛解囊相助。無奈何思茅廳地薄民窮，全廳上下動員，勒緊褲腰帶，也只募集了三千兩銀子。還有九千兩銀子從哪兒來呢？秦干祿同知茶飯不思，簡直要愁死了。

從江西省余干縣知縣任上就跟著秦干祿的紹興師爺馮德厚建議：思茅廳地處茶馬大道要沖，境內(nèi)有厘卡（稅卡）十二所，每年所收厘金不在少數(shù)，秦父母何不用厘金擔(dān)保，向普洱府有錢的馬鍋頭們借貸一些。你放心，開年咱就丈量田畝，重訂賦稅，趕您三年任滿一定能還上。

馮師爺高明，就按馮師爺說的辦。思茅廳的屬官們二十天奔波，也只借到了兩千兩銀子。沒辦法，思茅廳的前任們把衙門的信譽(yù)塞進(jìn)了交襠里，有錢的馬鍋頭們不借給你，你有啥辦法。

辦法總比困難多，一萬五千兩銀子三下五除二解決了八千兩，一半過了，城墻城樓可以動工了，移民實邊的事情么可以分期實行，咱先選三四個所開始試驗，成功了對其他所也是個帶動。綠營兵思鄉(xiāng)苦啊，我就不信讓你家屬隨軍哩你不高興？你不積極？至于剩下的七千兩銀子如何籌措，秦干祿同知雖然一時沒有辦法，但是他有信心：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嘛，說不定那個柳暗花明的桃花源就在前邊不遠(yuǎn)處等著咱哩。秦干祿想到這，心里積聚多天的陰霾一掃而光，快回二堂，書童不是早就叫我吃飯了嘛。

秦夫人跟隨夫君早年從監(jiān)軍鎮(zhèn)起身，江西、廣東、浙江、河南、云南一路走來，雖然秦干祿的官大了小了，小了大了，忽南忽北，忽冷忽熱的。可是秦夫人專心做全職太太，相夫教子，倒也其樂融融。

這不，秦夫人今天上午就早早做好了思茅廳和監(jiān)軍鎮(zhèn)的兩種美食，等著夫君享用呢！

思茅廳方面，她準(zhǔn)備了牛肉酸菜、糯米腸、餌塊粑粑和罐罐米線,酒是聞名滇南的思茅甜酒狀元，飯后還有一杯思茅咖啡。

監(jiān)軍鎮(zhèn)方面，她準(zhǔn)備了醋溜土豆絲、地軟炒雞蛋、豬血粑粑和涼拌饸饹，酒水當(dāng)然是秦記黃酒，飯后再熬監(jiān)軍鎮(zhèn)的罐罐茶。

我還就不信你馮師爺嘴巴挑剔，秦大老爺不思家鄉(xiāng)？果不其然，秦干祿、馮德厚二人風(fēng)卷殘云，吃得額頭流汗，腰帶緊繃。只得離座擦汗，松松腰帶，勻勻氣息，搖搖蒲扇，吸吸水煙。 

秦夫人親手奉上加了蜂蜜的思茅咖啡，秦干祿、馮德厚二人都嫌甜得齁口，辣得痹舌。于是撤了咖啡，支好火爐，熬起了監(jiān)軍鎮(zhèn)的罐罐茶。提起罐罐茶，自然勾起了秦干祿的話匣子。他眼睛盯著小火爐上的粗砂罐罐，又一次向馮德厚講起了他記憶深處小時候的事情：

“我們老家監(jiān)軍鎮(zhèn)二、四、七、九逢集。每逢集日，離我家不遠(yuǎn)的南關(guān)口便有一白髯老者的茶攤。老者的道具是一只紫銅火爐，兩只茶罐，茶杯、茶杵、水壺各一件。銅爐里藍(lán)色的火苗跳躍著，一只小茶罐裝著一大把茶葉，盛了半罐水，發(fā)出絲絲的響聲；另一只大茶罐盛滿清水，靠在火邊加溫。待那茶水溢上來時，守侯茶罐就像敬神靈的老者，敏捷地將茶杵伸進(jìn)茶罐，使勁地攪來攪去，回旋往復(fù)。添水、攪茶、倒茶，這一系列動作，老者做得安詳、智慧、有條不紊，好像西方的先知面對人生般從容。”

秦干祿說到這，收回目光，沉思片刻。馮師爺說，就是一大把青茶葉，一大碗水，大火候煮么，煮得剩下一點兒茶水，喝起來比黃連、苦參都苦，有什么稀奇的。

“哈哈哈，馮師爺還是沒有理解罐罐茶的真諦??！”秦干祿正要繼續(xù)說下去，一位衙役走了進(jìn)來：“老爺，陜西老家的家書到了?！?/span>

“是八叔的書信吧，他一定是告訴我把去年我在禮生德號的紅利替我捐給河南開封治河工程了?！?/span>

秦夫人接過書信，看了看封皮:“是十九叔的來信?！鼻馗傻撘皇纸舆^書信，放在桌上；一手接過茶杯，香香地喝了一口，無限滿意地咂咂嘴：

“馮師爺啊，我們監(jiān)軍鎮(zhèn)人熬罐罐茶最講究“倒”。所謂倒，就是在茶初開時，用茶杵攪過，眼看水沸要溢而未溢之時，老者麻利地端起茶罐倒進(jìn)茶杯，后又倒進(jìn)茶罐，這樣循環(huán)三到五遍，就是“倒”。不倒的茶，味苦而澀，倒過的茶苦中帶甜，喝慣茶的人都能準(zhǔn)確品出?！?nbsp;

馮師爺點點頭，皺著眉頭品了一口。秦干祿看看馮師爺無限苦惱的臉色，得意地笑了笑：

“你們江南人無福消受??！習(xí)慣了，以后也就離不開罐罐茶了?！?/span>

馮師爺硬著頭皮又咂了一口，怪了，這么苦澀的茶水竟然有了一點回甘，他高興地喊了出來：“有回甘了。” 馮師爺接著又大喝了一口，又來一小口，在嘴里回旋往復(fù)著，哎呀呀，香味出來了，甜味也出來了。秦干祿微笑了：

“慢慢品，不要著急，我們標(biāo)本式的監(jiān)軍鎮(zhèn)人對罐罐茶最講究“品”。品茶是一種陽春白雪般的美好享受，那半罐兒茶水，倒入杯中剛能蓋住底兒，外地人一口即可喝完。標(biāo)本式的監(jiān)軍鎮(zhèn)人品茶，那和唱戲一樣，是要講究程式的。要先將茶杯輕輕捧起，湊近鼻口，嗅一嗅四溢的苦甜，然后淺淺呷上一口，卻不立即咽下，要在齒頰間回旋數(shù)次，劃出一聲古琴似的滑音，突然下吞，又是一聲琵琶的拖音，細(xì)細(xì)觀賞，親口品嘗，確實韻味十足。如此幾口下肚，上罐品完下罐剛剛熬好，十分準(zhǔn)時，好象熬茶者與品茶者有某種心靈感應(yīng)。”

馮師爺也將茶杯輕輕捧起，湊近鼻口，嗅一嗅四溢的苦甜，然后說：

“老爺，我慢慢品你監(jiān)軍鎮(zhèn)的罐罐茶，你還是先看家書吧?！?/span>

“不急，不急?！奔热灰呀?jīng)提起了話頭，秦干祿是一定要講完話的：“我們監(jiān)軍鎮(zhèn)人品罐罐茶并不是為了解渴，而是一種深切的精神營養(yǎng)，生命的必需，那沉穩(wěn)、舒緩、不驕不躁的特有品格，鍛煉培養(yǎng)了一代又一代監(jiān)軍鎮(zhèn)人吃苦耐勞的性格。正是有了罐罐茶，有大山一樣脊梁的父老鄉(xiāng)親才渾身充滿干勁，兩眼盈滿希望，創(chuàng)造了燦爛的華夏文明。”

“你先別說燦爛的華夏文明了，”秦夫人潷著茶，“你先想想，你年年把咱在禮生德的紅利都捐了出去，今年又把養(yǎng)廉銀和火耗都提前捐了。就說家里里里外外的開銷你不管了，你那七千兩銀子的虧空難道你就不考慮了？”

是啊，秦干祿短暫的輕松過后，愁云又密布了他的額頭。怎么辦呢？

“老爺先看家書，我下去再想想辦法。您就不要太焦慮了，正像你們監(jiān)軍鎮(zhèn)人說的，斗大的麥顆都要從磨眼里下去，一定會有辦法的。實在不行了，“汛塘”戍卒家屬隨軍的事情先緩緩再辦。再說列強(qiáng)欺負(fù)大清帝國哩，朝廷都沒有好辦法，咱一個小小的思茅廳又能怎么樣?。俊瘪T師爺?shù)皖^離去。

“咱要盡心哩?！鼻馗傻撏T師爺?shù)谋秤罢f了一句，然后拆開書信，原來是十九叔秦振溪的來信，無非是勸他貶官了不要氣餒，要振作起來，躬行政事，要相信朝廷，遲早會重用他的。在書信的末尾順便告訴他禮生德號按振字輩分股的事情。原來啊，秦家振字輩兄弟共有二十四人，經(jīng)秦振江提議，上一輩健在的九人同意，他們把禮生德號析分為二十四股，振字輩兄弟二十四人每人一股，每股股金一萬兩銀子。去年每股紅利五千兩銀子，而秦干祿是秦振川的獨子，自然繼承了二十四股中的一股。秦干祿在河南開封的治河款是八千兩銀子，用了自己的紅利以外，是八叔秦振江用他自己的紅利填補(bǔ)了秦干祿的虧空三千兩銀子。

慚愧啊慚愧。秦干祿看到這，心里不好受了：自己當(dāng)官二十多年了，給家里沒有匯過一分一厘，相反年年向家里要錢哩，自己對家族企業(yè)禮生德號沒有出過一丁點兒力氣，年年還分著紅利哩，多不好意思啊?，F(xiàn)在思茅廳又等著七千兩銀子救急，我何不從禮生德撤出股金，還了八叔的銀子，還剩七千兩，豈不正好。

“老爺，不行?！鼻胤蛉酥逼饋?，她知道秦干祿認(rèn)死理，是個不管不顧的主兒，她的臉漲得通紅，放下熬茶的粗砂罐罐，沖到秦干祿面前，“禮生德是咱的根啊，你可不能頭腦發(fā)熱，干了糊涂事。如果那樣，咱后半輩子依靠啥生活哩？”

“哦!”秦干祿為難起來，夫人說的在理啊，自己這官當(dāng)?shù)陌?，?是當(dāng)天天上哩，說不定哪天就罷官歸里了，靠官俸養(yǎng)老不可靠啊?？裳矍八济d的事情咋辦哩？傷腦筋?。?/span>

看著秦干祿不再言語，秦夫人又給夫君奉上一小杯罐罐茶，然后在旁邊坐了一會，又叮囑道：“老爺一定三思啊，切莫要你我將來老無依靠，顛簸流離?！?/span>

秦干祿抬起眼皮，答聲：“是?！?/span>

作者簡介：秦力，字形奮，陜西永壽人。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咸陽市詩歌學(xué)會主席，現(xiàn)任職咸陽市文聯(lián)。系省（部）級勞動模范。出版《空谷幽蘭》等十六部詩文集。偶爾涉獵散文隨筆，在《中國文學(xué)》《星星》《文藝報》等報刊已發(fā)表一千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