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我第二次寫蘇貞老師。 蘇貞老師是我當初立志創(chuàng)辦“知樂古典音樂”，動筆“藝術(shù)家專訪”系列時，第一位接受專訪的名家。文章發(fā)表后她鼓勵我，“你文字很美?！币驗檫@句話，我堅持了下來。 我看過無數(shù)次蘇貞老師拉琴——無論是現(xiàn)場演出，還是在線視頻。我猜她很鐘情紫色，大多時候她都穿一套漸變紫色的晚禮長裙。蘇貞老師的琴聲就像紫水晶：無論多遠，你都愿尋聲而來；尋到觸手可及，又因敬畏而收起觸碰之欲，安靜聽完……  課堂上，蘇老師的嚴厲聲名遠播，甚至連別地的老師都心存畏懼?！拔覀兿蛱K老師推薦學(xué)生都非常慎重。歷盡千辛萬苦考進中央音樂學(xué)院本來是件驕傲的事，可跟著蘇老師學(xué)琴的學(xué)生，放假回來大都會跟我們抱怨，‘蘇老師要求太高了，我們做不到呀！’”當我半開玩笑把這話轉(zhuǎn)述給蘇老師聽，她不置可否地、無奈一笑：“基礎(chǔ)練習好似工筆畫。細致就是函數(shù)里那個無限極值，你永遠都不可能達到，只有追求無限靠近。這條路當然很痛苦，但別忘了：這條路你能走多遠、靠多近，決定了日后你在舞臺上能飛多高……” 蘇貞老師對中提琴的一絲不茍源自她對音樂不變的赤誠與愛。我在給王永新教師整理撰寫回憶錄期間，聽到過這樣一段往事：八十年代，蘇貞老師還是中央音樂學(xué)院的學(xué)生，她們的女子四重奏相當有號召力，在國際比賽上獲獎，受邀去捷克巡演。那次出國，王教授因為懂捷克語所以是領(lǐng)隊，火車出行。那時的火車，打杯水從車廂頭走到車廂尾就能晃灑半杯，四個姑娘一路顛簸著還堅持練琴。那次出國，學(xué)校和中央人民廣播電臺（CNR）給予的物質(zhì)幫助相當有限，國際列車餐食不便宜，他們一日三餐頓頓方便面整整吃了半個月。歸國前最后一站是莫斯科，在柴可夫斯基音樂學(xué)院短暫停留時，蘇老師把身上所有的積蓄都掏出來買樂譜。王教授在一旁打趣，“俄文的哦！看不懂吧。”“國內(nèi)沒有呀！看不懂沒關(guān)系，背回去再說…”幾年后，蘇貞老師報考英國皇家音樂學(xué)院的傳奇經(jīng)歷——她為何能征服英皇考官…過往的點點滴滴早已埋下伏筆。  去英國留學(xué)前，蘇老師受聘于中國交響樂團擔任中提副首席。很多人不理解她為什么放棄國內(nèi)優(yōu)厚的待遇，自費出國，去吃那份苦？九十年代，英鎊與人民幣的匯率比是1:15；九十年代，在國內(nèi)“萬元戶”就是富豪的同義詞，蘇老師那個時候自費出國留學(xué)吃的苦，講給今天的孩子聽都像是天方夜譚。她說，“我住過沒有屋頂?shù)姆孔?，?shù)過英國夏夜的星星，第二天借用麥當勞的洗漱間簡單收拾一下就背著琴去上課；我在大雪漫天的皇家音樂學(xué)院前廣場做過街頭藝人，一演就是一下午；我唱過民歌；我從倫敦驅(qū)車趕到英國最南端參加過婚禮表演，只為掙出下個月的房租；我每天要耗到很晚才能回到住處，因為只有過了出行高峰，車票才打折……” 從皇家音樂學(xué)院畢業(yè)，移民局限期她28天必須離境。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她拿到過丹麥DET獨奏家室內(nèi)樂團和英國BBC愛樂的offer，最終她選擇后者。她說，“在試用期，我隨時會被要求拉首席。一部交響樂，中提琴分譜有40頁厚，就逼著自己去聽大量的錄音，把譜子背下來…那一年，把能拿出來的一切都給了這門藝術(shù)，真的在用命去拉琴。學(xué)生們說我對他們要求嚴，因為他們沒有吃過那樣的苦、歷過那樣的劫。昨天的苦澀會映襯今天的甘甜，這是成正比的?！?/p>  2004年，蘇老師正式回國任教。我問她，“為什么放棄做演奏家而回國從事教學(xué)？這是兩條完全不同的路呀！”蘇貞老師說：“我沒有放棄演奏呀！只是多了一重身份，多扛一份責任。如果藝術(shù)是海洋，演奏家是一個人在航行，自己標明方向，自己掌舵、自己抵達；教學(xué)是教會別人掌舵，跟學(xué)生一起找到獨屬于他的燈塔，送他去屬于自己的遠方?！蔽也?，蘇老師的話外音也許是：喬丹、菲爾普斯、舒馬赫這樣的天才，他們的成功之道更屬于自己，普通人學(xué)不來、也做不到；即使是下一塊天縱英才的璞玉，也要找到獨屬于它的琢磨方法。 “演奏家和教育家只是所站的舞臺不同?！碧K貞老師說：“技術(shù)是有限的，思想?yún)s無限。當一個人的技術(shù)托不起無限的思想，我們得寄希望于教學(xué)。畢竟‘一枝獨秀不是春，百花齊放春滿園’。無數(shù)的音樂教育家，他們心中那些無限的想法并不必須是要自己親手踐行，而亦可通過‘桃李滿天下’來實現(xiàn)。誰能說他們不偉大？”  漫步玫瑰花園，有人說花下有刺；有人說刺中是花。關(guān)于中提琴，似乎高音不敵小提琴、低音不敵大提琴，蘇老師篤信：“在我眼中，她是完美的樂器！”第一次采訪時她這么說，今天她依舊這么說，這句“原創(chuàng)”，蘇老師會堅守一輩子：“她有小提琴沒有的‘深沉’、大提琴沒有的‘高亢’” 發(fā)掘中提琴意味著有勇氣走出舒適區(qū)，有勇氣去探索未知。中提琴比小提琴定弦低五度，比大提琴定弦高八度——如何克服樂器自身的局限性而發(fā)揮其優(yōu)勢，這些需要拉琴人的技藝與詮釋。蘇老師說：“突破中提琴自身的樂器局限性而發(fā)揮出其優(yōu)勢，我們必須敢于嘗試，必須勇于探索?！?/p>  中提琴要發(fā)展說到底是項“社會工程”——不僅僅是拉琴人自己的事：她需要更多的優(yōu)秀人才愛上這項事業(yè)、這門藝術(shù)。從歷史上來看，英文“violin”（小提琴）這個詞來自于拉丁語 Vitula。在羅馬神話中Vitula原指“歡樂和勝利女神”。在意大利提琴被稱之為“viola”，而“violino”是小詞，意為小號的提琴，如今“viola”被用指“中提琴”。從詞源演變上看，可以這樣理解：小提琴是小號的中提琴。但中提琴作為獨奏樂器開始走上舞臺是二十世紀之后的事，與小提琴相比晚了四百多年。補上四百多年的“時間差”，她若想更健康的發(fā)展，好的演奏者、好的環(huán)境、好的故事缺一不可。 “如何解決中提琴獨奏曲目少的難題？”蘇老師說，“我們的眼睛要向前看，要吸引更多優(yōu)秀作曲家愛上這門樂器，愿意為她寫作品?！弊屪髑覑凵纤?，需要更多好的演奏者去展現(xiàn)其魅力；讓作曲家為她寫出好作品，需要更多打動人的故事，能值得歌頌的精神……“為她，我們要擔起更多”。 回國任教十五年，世人眼中的蘇貞老師是集演奏家、教育家于一身；在我眼里，她是伯樂。韓愈說：“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比缃?，伯樂肩上的擔子更重——不僅僅要“相馬、識馬”，他還要給千里馬創(chuàng)造馳騁天下的機會。蘇貞老師是伯樂，她不僅僅恩澤于學(xué)生；還有身邊的朋友——她鼓勵我，“你的文字很美”；她發(fā)掘了舞臺攝影家房萬鈞先生，“你定格的舞臺（演出）照有呼吸、有生命”（房先生說，“如果不是蘇貞老師，我都不知道自己還有鏡頭語言天賦。我的影展很快要舉辦，必須邀請?zhí)K老師為座上賓…”）；她把一眾從事國樂好手、青年才俊帶到歐洲、帶上了國際舞臺…… 翌年初，蘇貞老師的新專輯將面世。讓我魂牽夢繞的是李勛先生執(zhí)筆的那首《那個年代》。這部作品三個多月前，蘇老師在中央音樂學(xué)院第二屆國際弦樂節(jié)閉幕式上首演時，聽哭了躲在角落里的我。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那個年代”，都有獨守心底的秘密，只是不能說；也許不是不能說，只是沒有可以訴說的人?！赌莻€年代》，當?shù)谝粋€音響起時，我似乎找到了那個想要訴說的人……  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笔廊私o蘇老師加冕的頭銜觸目皆是；鉛華之后，蘇老師于中提琴可謂：“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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