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大木柜是家具中最受尊敬的物件。要是富家富戶,最受禮遇的是八仙桌,也叫方桌的。對于清貧家庭,沒有多余的錢購買木料,做家具更多的要考慮實用性,從謀劃中首先舍棄的就是方桌。因為有了大木柜,方桌的功能就被替代,甚至還能多出其他用途,何樂而不為呢? 就像有了女人,就有了家的氣息;有了大木柜,就有了家的模樣。女人給家里締造溫馨,讓小日子變得美滋滋的;大木柜給家里儲存富裕,讓生活變得樂呵呵的。女人的俊俏樣兒,讓人看不夠,心里悄悄地疼愛;大木柜的樣子憨樸,讓人看著踏實,心里從不慌亂……大木柜啊,它的肚腹里裝著一家人的盼頭哩! 我家的大木柜是從爺爺手里傳下來的——這是我記事那年就弄明白的事。在異地他鄉(xiāng)安家之后的好長一段時間內,我家沒有一個可以撐門面的大木柜——連一個大木柜都沒有,說明日子緊巴到無以復加的窘況。我曾經猜度過爺爺?shù)男乃?,他一定很渴望盡快打制一個大木柜的,這個愿望實現(xiàn)起來卻有種隔山隔水的遙遠感。 我出生前的事,只能聽爺爺、父親們給我轉述;我出生后的發(fā)生事,自然是看在眼里聽在耳里的。這些年,我不止一次回想過,始終沒有從記憶里搜索到祖輩們給我提及大木柜的事,唯一的可能是,家里還沒有打制過大木柜呢。我對大木柜的印記,是從又搬了一次家之后才有的。那一年,我家已經遠離故鄉(xiāng)整十年,我也三歲了,但對此前的事毫無印象。直到唐山地震后的第四年,我家才蓋起了三間泥坯房,徹底告別了借鄰家閑置房居住的尷尬處境。就是那一年的夏末秋初,在嶄新的門窗安裝完畢,我家才讓木匠利用剩余的木料,打制了兩個大木柜。 第一個大木柜,用的主要是核桃木,顏色黑沉沉的,卻結實耐用。我清楚記得,在橫、豎格擋和匣板預備停當,要把它們組合在一起時,牛木匠用大拇指粗的麻繩捆綁著幾條腿,讓幾個身強力壯的青年用木杠子撬著,他則掄起斧頭使勁地狠打猛砸,伴隨著一連串的“嗨——嗨——嗨’聲,各關節(jié)的木卯才合得嚴絲合縫。這個木柜老模老樣,等分著三個木格,只能用來盛放小麥、玉米之類的糧食。 第二個木柜,吸納了奶奶的意見,把中間的木格做了改制,在三分之一處上下隔開,上部和其他木格保持同樣的體式,但深度要淺上許多,而下部則安上了兩扇小木門,抓著把手能開合自如。這種木柜,做起來要比前一種耗費時日,手工費自然也水漲船高。還有,這個木柜正面的木料,用的是干透的杏木。杏木顏色紅潤,越擦拭越鮮亮。從功用到木色,兩相比較,就顯出了優(yōu)越。這個杏木的大木柜,就擺放在新房的靠背墻正中間對著門的地方,人立在院子里也能一打眼瞧見。另一個木柜,擺在父親、母親和我住的那一間靠山墻的角落里,每年承擔著儲存糧食的重任。往后的歲月,大木柜就在家之一隅,和家中的成員一樣,默默地存在著…… 幾年后,過門不到一年的四嬸提出要分家另過。爺爺阻攔過,母親私下里勸說過,都沒能打消四嬸要當一家之主的執(zhí)拗。看來必分不可,便選擇吉日,請來德高望重的村人做見證。土地,糧食,家具,農具,一應家產按照人頭來分,順順當當?shù)?。當分到大木柜時,卻出現(xiàn)了矛盾,四嬸要那個杏木面的,奶奶也毫不示弱。起初有過短暫的僵持,但在中間人的勸說下,四嬸讓了步,同意要那個只能裝糧食的核桃木面的大木柜。多年后,杏木面的木柜,在奶奶每天不間斷的擦拭下,更顯得光滑、紅潤,投射著光澤,似乎能照清人的面目,以及衣服上的皺褶。這個大木柜,似乎成了奶奶的一個從會說話的乖孩子。 時光跟隨著秒針跳動的錚錚剛音而逝,如水的歲月也嘩嘩地流淌遠去?;厥讜r,發(fā)覺一切皆在不經意間,人的容顏已老,有些人已在途中掉隊,熟悉的面孔不再出現(xiàn),成為人心中的一個身影、模糊的輪廓和難以剔除的懷想。在我家,大木柜始終保持著最初的模樣,卻活得越來越年輕。即使奶奶去世后,大木柜還在母親的擦拭下,繼續(xù)呼吸,恬靜而活。 盡管三十多年的滄桑,把當年還是小屁孩的我,也變成了兩鬢白發(fā)生的中年人,可是,大木柜仍然那樣堅固——雖然父母年過古稀,已無力耕耘播種,曾經飽嘗新麥之香的木柜,也是肚腹空空,我能感覺到它的惆悵、茫然和不知所措,然而,我們不愿把大木柜從家庭成員里開除,也沒有要把大木柜劈開作為柴薪燒成灰燼的魯莽想法。我不止一次思忖過,只要父母健在,只要老屋依然屹立不倒,誰都不能剝奪大木柜自由呼吸的權利。 大木柜,您就靜心地聆聽稔熟的雞鳴、狗吠,安心地陪伴我的父母和能熗出熱淚的炊煙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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