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an 發(fā)布于： 2011-06-30 2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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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歷劫佳人/狂野生死戀Touch of Evil》(1958)的制片商背著奧遜·威爾斯Orson Welles剪輯的版本未經(jīng)試映便草草上映，影片沒有受到任何關注，發(fā)行以失敗告終。而后來最為傳奇的故事，便是奧遜·威爾斯在看到制片商將自己影片剪輯成“畸形”后，奮筆疾書的長達58頁的備忘錄。他將備忘錄遞交環(huán)球公司高層，希望能夠重新剪輯這部影片。但連續(xù)幾部影片都不賣錢的威爾斯無法獲得片商支持，無人理睬這58頁的“廢紙”。盡管在備忘錄最后，奧遜·威爾斯幾乎用了哀求的語氣——“在結(jié)束這份備忘錄時，我極誠摯的懇請你們贊同以我的剪輯模式剪輯影片，我在其中投入了多日的艱辛勞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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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劫佳人》被譽為黑色硬漢偵探電影的絕唱（1941年約翰·休斯頓John Huston的《馬爾他之鷹/梟巢喋血戰(zhàn)The Maltese Falcon》是開端），是奧遜·威爾斯自導自演的最杰出的電影之一?？芭c《公民凱恩/大國民Citizen Kane》(1941)想媲美，遺憾的是這部電影的剪輯全始終由環(huán)球公司控制，雖然我們看到的版本聲稱，其最終剪輯完全是按照威爾斯的意見進行，可畢竟不能看做是導演親自剪輯的作品?？v然如此，這部電影依然成為黑色電影的不朽經(jīng)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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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面的舞蹈】
　　
《歷劫佳人》的畫面，因為奧遜·威爾斯獨特的電影語言風格——充分利用傾斜的攝影角度、逼仄而不安穩(wěn)的人物特寫、大量的真實光線運用——為B級片與黑色電影開辟了前所未有的境地?！稓v劫佳人》用昏暗的黑白色分割畫面，制造驚艷的光影繽紛；用多變而游移的攝影機運動，進行錯綜迷離的畫面調(diào)度。于是每一格膠片都仿佛滿含了深厚內(nèi)力，可以將人物與故事穩(wěn)穩(wěn)托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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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開頭一段，便是長達3分20秒的復雜長鏡頭，令影評人和影迷津津樂道許多年。鏡頭開始于一個年輕人撥動定時炸彈旋鈕的大特寫，隨后跟著這個年輕人來到一輛轎車前，年輕人將啟動的炸彈放入轎車后備箱，在車主帶著艷舞女郎上車前迅速逃離，車子啟動，此后鏡頭便一直跟車在墨西哥和美國邊界的嘈雜小鎮(zhèn)上移動，車子經(jīng)過行人、小販、指揮交通的警察，羊群，以及作為主角的墨西哥年輕檢察官瓦格斯和他的老婆蘇珊；運動的鏡頭停在兩國邊界的過關檢查站邊，準備度蜜月的瓦格斯和老婆正準備醞釀一個甜蜜的吻，那輛載著炸彈的車已經(jīng)過關，在美國境內(nèi)爆炸。這個長鏡頭隨即中止，迅速切向被轟上天的車子，帶著熊熊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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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組鏡頭，在空間上既有橫向游移，又有縱向升降，還有遠近的推拉，景別在大特寫而至大廣角間隨時轉(zhuǎn)換的復雜調(diào)度，此后影史中也難多見。這組鏡頭的力量所在，除了技術上的的復雜與自如，便是那枚隨時可能爆炸的炸彈，在情緒上無時無刻不在牽引著我們的神經(jīng)。

除了這個經(jīng)典的開頭，影片中還有幾處堪做電影場面調(diào)度標本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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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處是昆蘭的手下曼西斯將蘇珊送去的那所小旅館，在劇情發(fā)展到了夜晚，天色暗下去時，奧遜·威爾斯便啟動他的光線游戲。蘇珊在屋內(nèi)的時候，從來只有窗外進來的一束光照在她身上，此外都籠罩在暗影中，而她自己的影子，常常是被映在房間的墻上，仿佛威爾斯生生置放了一個壓抑的元素在畫面中。在葛蘭迪幫派的混混們進入蘇珊房間，企圖將蘇珊用麻醉藥和毒品弄暈的時候，各個猙獰的面部特寫交叉出現(xiàn)，其間加入蘇珊驚嚇過度的臉，而這張臉出現(xiàn)在畫面上時，又被混混身體帶來的的陰影蓋住，變得一片漆黑。在瓦格斯趕到小旅館接妻子時，妻子已經(jīng)被捋走，旅館保險絲被切斷，于是我們便看見瓦格斯和神經(jīng)叨叨的守夜人借一枚手電的光和月光在黑暗的屋內(nèi)穿梭。

另一處，渾身沾滿毒品味道的蘇珊被混混們弄到鎮(zhèn)上的瑞茲旅館，幫派首領喬大叔企圖以此誣陷瓦格斯，并將昆蘭也拉到自己的陰謀中，但昆蘭并不接受這種敲詐，這會讓喬大叔抓住自己的把柄，喝得醉醺醺的昆蘭與喬大叔在狹窄的旅館房間里的打斗起來。窗外霓虹燈一閃一滅，激烈的動作也隨之一閃一滅，當昆蘭用絲巾勒死喬大叔的時候，手提攝影機式運動使畫面癲狂起來，剪輯在蘇珊將醒的臉、昆蘭藏在昏暗燈光里的臉、喬大叔狂亂的掙扎動作中交叉往復。昆蘭殺死人后，關門離去，情緒的高潮借助閃爍的霓虹燈照耀在喬大叔眼珠暴突的臉上而到來，堪比任何一部恐怖片的恐怖景象，讓剛剛從昏迷中蘇醒的女人驚起而嚎叫。

影片最后一段由油井到小橋邊的竊聽跟蹤，攝影機的運動角度繁多，夜色與光線的結(jié)合亦十分精彩?，F(xiàn)在看起來簡陋落后的竊聽裝置，卻給影片帶來一種格外緊張的效果，瓦格斯必須拿著接收器在離昆蘭不遠的地方才能接收到清晰的語音，于是，瓦格斯先是在油井井架紛繁的支架結(jié)構上騰挪，躲避瓦格斯的視線，一直跟蹤到小河的橋邊，曼西斯在橋上引昆蘭說出作偽證的證據(jù)，瓦格斯在橋下趟水跟隨。畫面在橋上橋下兩層空間不斷切換，制造一種隨時會暴露的緊張感。

這些畫面里，奧遜·威爾斯和他的攝影師羅素·梅提Russell Metty的技藝是耀眼的，但他們并非要要炫耀技藝。從頭至尾，主要角色的命運都被糾結(jié)在一起，攝影需要如此復雜的目的，也即是要將命運糾結(jié)的人們框定在同一個畫面內(nèi)，或者用交叉剪輯的方式使不同人之間發(fā)生沖突、產(chǎn)生共鳴。
　　
【劇情的回環(huán)上升】
　　
這部50多年前的B級片，在劇作上甚為超前，影片沒有一條直通到底的簡單故事線索，和《公民凱恩》一樣，奧遜·威爾斯一定要在電影里玩盡興而罔顧觀眾欣賞趣味的。

影片開頭那場富翁被炸彈炸為齏粉的謀殺案過后，墨西哥檢察官瓦格斯和老婆蘇珊便分成兩條線索，瓦格斯這邊，引出主角漢克·昆蘭警長，兩人言語不和，定下從頭至尾的競爭與沖突基調(diào)——這即將引出幾個分支的情節(jié)；蘇珊那邊，則引出瓦格斯的對頭，墨西哥小鎮(zhèn)上的葛蘭迪幫派頭領之一的“喬大叔”與一眾年輕混混，他們威脅蘇珊，要瓦格斯撤銷對幫派另一位首領的訴訟——這埋伏下葛蘭迪幫派將要做下的壞事線索。

隨后，瓦格斯與昆蘭分離。與蘇珊短暫相聚之后，昆蘭和瓦格斯又聚到一起進行案件的調(diào)查，蘇珊則被意外“囚禁”到葛蘭迪幫派開的一間小旅館中。在共同調(diào)查案件中，瓦格斯發(fā)現(xiàn)昆蘭急于抓住罪犯而作偽證，于是這聚合的兩人又出現(xiàn)分歧，線索再次分支，瓦格斯脫離爆炸案，去調(diào)查昆蘭辦案作偽證的證據(jù)；昆蘭則害怕自己的榮譽被毀，加上喬大叔的陰謀慫恿，也脫離爆炸案，開始設計對瓦格斯的陷害；與此同時，葛蘭迪幫的年輕混混開始對蘇珊下毒手。于是，出現(xiàn)了分離的三條線索。

瓦格斯在找到昆蘭偽證的證據(jù)后，聯(lián)系了美國小鎮(zhèn)的警察高官到旅館談話，企圖揭發(fā)昆蘭，昆蘭得知消息，也來到旅館，兩人的線索再次相聚，并在言語交鋒中成為敵人。線索自此開始升級，兩人分開后，各自開始了更為緊張的調(diào)查與謀害。

這種線索不停的分散、聚合，使電影出現(xiàn)了許多次回環(huán)，而每一次回環(huán)，都使情節(jié)沖突進一步加劇，成為一種回環(huán)上升的劇情結(jié)構。情節(jié)最終走完一個大圈，回到升了級的原點——瓦格斯和昆蘭在影片最后交手，并以昆蘭的死亡告終。

當年的環(huán)球公司覺得這樣的復雜劇情結(jié)構不像直線結(jié)構那樣容易賺錢，于是直接從電影中拿掉，然后補拍了一些能將劇情捋順的場景，將威爾斯排除在剪輯室之外，以此留下了一個令人迷惑的95分鐘版本。影片情節(jié)與人物的交織紛繁，超出當時電影公司高層的接受能力，奧遜·威爾斯的這份天才也成為影片凄慘下場的原因。他此前的《阿卡汀先生/密謀Mr. Arkadin》(1955)、《偉大的安伯遜家族/安倍遜家族The Magnificent Ambersons》(1942)、《上海小姐/欲海妖姬/上海來的女人The Lady from Shanghai》(1947年)等影片，也是因為他的天才無法成為盈利的工具，盡數(shù)遭遇制片廠的剪輯“毒手”。

【黑色電影里男人的評判】
　　
影片劇情行進不多久，便可以看出，開頭的炸彈事件，到后來幾乎成為消逝的線索，情節(jié)重點變成了昆蘭和瓦格斯的較量。這兩個男人間的較量，是黑色電影所必需的道德上的“好”與“壞”的水乳交融。黑色電影，或描述賊匪的電影，多少是要將這些人身上的好處凸現(xiàn)出來，然后看著他們無奈地作惡多端，并且因命運的不可控制而最終慘死，便心生一種同情，一種尊敬，一種熱愛。黑色電影中悲劇的誕生，多由此起因。

他們身上分別灌注著兩種力量，昆蘭是一種原始野蠻的權力代表，他于影片中出場時，叼著雪茄，黑暗的車子中斜出肥膩的身體，一張臉不知是因為厭倦了無休止的案件，還是因為叼著雪茄，要扭曲成沒有人形，但昆蘭并不缺乏基本的罪犯應當受到懲罰的正義感。瓦格斯代表著法律的威嚴與公式化，在沒有證據(jù)前，即便憑強烈的直覺確鑿一個人有罪，也不能定罪。他的形象俊朗健康，仿佛法律的形象代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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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象豐富且迷人的昆蘭警長】
　　
昆蘭由演技不遜于導演水平的奧遜·威爾斯親自出演。他并非一個因金錢而腐敗的警察，按照他自己對忠心耿耿的手下曼西斯說的話：“你不覺得我應該有錢么，像我這樣的警察？而我工作30年只掙了一個小農(nóng)場?！崩ヌm所希望的，也就是逮住兇手，但他的手段是野蠻腐朽的，他在搜尋到一些線索之后，便以自己的直覺為基礎，對他認定的罪犯刑訊逼供，并指示手下曼西斯作偽證。影片中這起炸彈謀殺案的偵探過程便是如此，昆蘭了解到富翁的女兒和一個一窮二白的皮鞋銷售員相愛，并發(fā)現(xiàn)富翁擁有的礦上炸藥被竊，便認定這個銷售員是兇手，沒有證據(jù)，就用自己買的炸彈來作偽證。昆蘭堅持所有他“陷害的”人都是“有罪、有罪、有罪，每個人都是！”昆蘭的內(nèi)心的惡與一種俠義，要進行最終的較量。但惡占了上風。老伙計曼西斯在最后逼他承認自己作偽證的罪惡，而醉醺醺的他為了自保，殺死了老伙計。他并不輕松，慢慢挪到河邊，在水中洗沾滿血的手，沮喪地坐下來，一滴眼淚悄然滑下粗糙的皮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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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昆蘭的形象更加豐富，且更迷人的，還有影片中暗示的兩段愛情。一是他的老婆，因為瓦格斯要調(diào)查他，使他惱火得在戒酒12年后又喝起酒來，酒館里他在回憶中喃喃自語，說起自己還是新手的時候，妻子被人用繩子勒死——“我跟蹤他，苦苦等待機會抓住他，卻沒有成功……那是在我手里逃掉的最后一個罪犯?！斑@暗示他辦案中的糟糕手段，皆來自這場打擊。另外一段情，則是墨西哥小鎮(zhèn)上，一片蕭索中，塔娜的小旅館傳來自動鋼琴的聲音。這琴聲滿含他的回憶，他與會占卜的女老板塔娜聊天，我們知道這兩人原先有過一段愛情，而現(xiàn)在，塔娜已經(jīng)不認識這個因為戒酒而吃糖變得過分肥胖的老警察。但塔娜依舊愛著昆蘭，影片最后，昆蘭凄慘的倒在河中，塔娜望著尸體說：“他是一個惡心的警察……他多少是個男人……你如何去評判一個人，真那么要緊么？”隨后導演安排她在鏡頭里走入夜的黑影，有關昆蘭的最后一絲情愫，也隨即消逝。

【瓦格斯與配角們】
　　
《歷劫佳人》由男星查爾頓·赫斯頓Charlton Heston、珍妮特·利Janet Leigh和奧遜·威爾斯領銜主演。該片是美國黑色電影的代表作品，不過片中奧遜·威爾斯的光輝蓋過勒查爾頓·赫斯頓，人們只是記住了這是奧遜·威爾斯的作品，而忽略了查爾頓·赫斯頓。

相比之下，好萊塢巨星查爾頓·赫斯頓飾演瓦格斯就無趣得多，他恪守“法律”，不同意濫用國家機器的權力。他的理論是：“我認為一個警察不應該像抓狗一樣把人關進牢里……在任何自由國家里警察都應該守法，法律既保護清白的人，也保護罪犯?！彼麘嵟刭|(zhì)問刑偵手段非法的昆蘭：“誰是老大，警察還是法律？”

但像昆蘭一樣，他終究也是個有血肉的男人，最后并不能免一種義氣的俗。在妻子失蹤后，他來到酒館，憤怒地如抓小雞一般拎起葛蘭迪家族的小混混們，雄獅一樣吼著，“我現(xiàn)在不是一個警察，我是一個丈夫！我的妻子在哪里？”他并沒有意識到，他已然不自知不自覺地踏入昆蘭對法律顧若罔聞的境地。那幾個小年輕也打不過他，任由他把酒吧的吧臺掀翻。

影片的配角們亦有著經(jīng)驗的演出，昆蘭老婆蘇珊由開始對付黑幫的睿智到最后的柔弱無助；葛蘭迪幫派的喬大叔從最初的奸邪狡詐到最后面見死亡的驚駭；昆蘭的老部下皮特·曼西斯從最初陷入一種正邪不分的忠心到最后內(nèi)心被正義之光點亮……他們的轉(zhuǎn)變，與主角們充分配合，提供一種摩擦而生共鳴的可能。

【威爾斯的悲?。河帽M的未來】
　　
上世紀九十年代，由多次獲奧斯卡獎的剪輯師瓦特·穆什Walter Murch等人根據(jù)奧遜·威爾斯的58頁備忘錄重新剪輯了“導演剪輯版”。與當年上映的電影版相比，這個版本包括了超過50處大大小小的改動。盡管有后人這般努力，畢竟無法真正復原導演意圖的剪輯。這也是威爾斯在好萊塢長久以來的悲劇，這個天才始終為了能在影片中施展導演的天才與各種制片商周旋。弗朗索瓦·特呂弗Francois Truffaut曾說，“奧遜·威爾斯的真正的悲劇是，30年來他花了如此多的時間同擁有所有權力的制片人打交道，制片人們請他抽雪茄，卻連一百英尺的膠片都不給他?！?/p>

《歷劫佳人》將近結(jié)束時，在塔娜的小酒館里，昆蘭警長與舊情人塔娜有這樣的一段對白?！皝?，幫我算算我的未來?！薄澳銢]有未來?！薄笆裁匆馑?？”“你的未來已經(jīng)用光了?！彼日f昆蘭的話，多少投射著有威爾斯自己的影子，奧遜·威爾斯將不與觀眾和票房妥協(xié)的天才全部潑灑在每一部到手的片約中，最終導致沒人再敢給他拍片，他獲得的藝術自由的代價，便是他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