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世家》說,冉求回魯國的一下年,也就是魯哀公四年,孔子就離開陳國,去了蔡國,又過了一年,孔子又到了楚國的葉(今河南葉縣),見到了楚國的名臣,葉公沈諸梁。 這個說法是否符合事實,掰扯起來卻有點復雜。 一個小國,是會舉國搬遷的,搬遷之后,仍然使用原來的國名。于是地圖上,就會出現(xiàn)好幾個相同的地名。 蔡國剛好就是一個搬遷了多次的國家。 它本來在今天的河南上蔡,魯昭公十一年(前531年)孔子二十一歲的時候,楚靈王滅蔡,三年后,楚平王讓蔡國復國,遷到了新蔡(今河南新蔡縣)。 魯定公四年(前506年),蔡國做了吳師入郢的幫兇。從此蔡國和楚國就接下了深仇大恨?,F(xiàn)在十幾年過去,在楚昭王的治理下,楚國恢復了一點元氣,當然要找蔡國算賬,我打不了吳國我還打不了你嗎? 蔡國當然只有找吳國求救,吳國說我可以救你,但你家太遠了,我救不方便,你搬到我身邊來,我保護你。于是魯哀公二年(前493年),蔡昭侯遷都于州來(今安徽鳳臺縣),稱為下蔡。 遠離故土,實際上蔡國人并不樂意,而蔡國的貴族里,有一大批人想法和陳國人類似,覺得楚國再差也比吳國人好,因此這時蔡國的內(nèi)部矛盾也極其尖銳。 所以,孔子若是這段時間離開相對安靖的陳國到蔡國去,根本是找不自在。而且,陳國在河南柘城,跑到安徽鳳臺去,這個距離還相當遠的。何況下一年孔子又要見葉公,還在再折回到河南葉縣,實在太折騰了。 對照《左傳》會發(fā)現(xiàn),其實魯哀公四年,葉公正在蔡國故地。 根據(jù)史記的描述,孔子這兩年在那三個紅圈圈之間奔走,我推測,實際情況可能是孔子和葉公分別從中間和右邊的紅圈圈出發(fā),在藍圈圈那里會合。 此時,往東楚國打不過吳國,就意圖往北擴張。楚國大軍往北推進,滅掉了幾個小國,還完成了對當年蔡國的土地上的人民的控制,葉公“致蔡于負函”,蔡國國君和主要大貴族走了,還有許多蔡國人留在原地,葉公把這些人搬遷到了負函,也就是今天河南的信陽。 所以有一種把問題簡單化的猜想,孔子并沒有到州來的蔡國去,他只是去了當年的蔡國故地,因此會見了葉公。 葉公的這次對蔡國故地人口的接收行動,動靜很大,陳國就在旁邊,必然高度關注,而且楚軍行動之前放了個謠言,說吳國人要打過來了。得罪過吳國的陳國肯定高度緊張。陳國肯定要要派使者去拜會一下葉公,打聽下情況。也許是孔子感興趣,也就跟著去了。
葉公也聽說過有個孔子,知道他學問很好,講究以周禮治國,所以也跟孔子有過幾次對話。 葉公是當時楚國最重要的大臣之一,而楚是超級大國,所以論到國際影響力,葉公超過孔子之前打過交道的絕大多數(shù)國君?!苍S只有齊景公,勉強可以比一比。 所以孔子和葉公的對話,是要被隆重的記下來的。 一次是“葉公問政”,葉公向孔子咨詢當下最迫切的問題是什么??鬃踊卮穑?/span>
“近者說,遠者來?!保ā墩撜Z·子路》)
“政在來遠附邇?!保ā妒酚洝た鬃邮兰摇罚?/span>
文字不同,意思一樣:讓你治下的人生活安樂,讓遠方的人向往你這里的生活,就都會來投奔你。 這句話,很簡單,但是既有高度,又很有針對性。因為現(xiàn)在葉公面對的難題,就是怎樣把這些蔡國人給管理好。武力征服容易,實現(xiàn)統(tǒng)治難。 又一次,葉公和孔子說起來一件聽起來很小的事情:
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笨鬃釉唬骸拔狳h之直者異于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論語·子路》)
葉公說:“我們楚國有個實行正道的人,他的爸爸偷了羊,他去檢舉了父親的罪行?!边@意思,大概也是給孔子展示,別小看我們是蠻夷,我們楚國人道德很高尚的。 沒想到孔子回了一句:“在我的家鄉(xiāng),對正直的理解,和您有所不同。爸爸為兒子隱瞞罪行,兒子為爸爸隱瞞罪行,正直也就包含在其中了?!?/span> 孔子這句話,肯定不符合今天的價值觀,我們今天痛恨的很多罪行之所以得不到法律的懲罰,正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造成的。 后來的學者,有人要替孔子打圓場,說孔子講的這個隱,不是隱瞞的意思,是糾正的意思。兒子犯了錯誤,爸爸來糾正,爸爸犯了錯誤,兒子來糾正,這叫“父為子隱子為父隱”。 這種解釋,訓詁上是有依據(jù)的,但是,解釋為糾正和解釋為隱瞞,本質上是一回事:孔子不會提倡小偷小摸,如果隱就是隱瞞,那隱瞞之后家族內(nèi)部肯定是要有個糾正機制的;隱解釋為糾正,有問題靠父子互相糾正,那對國家來說,這件事還是隱瞞了。 我們看到古書上一句話,常常會拿今天的標準看,它對不對;然后又認為今天正確的觀點,就自古以來都應該是正確的。 其實很多事情,是不存在古往今來都正確的話的。要不要父子相隱,在孔子那個時代,是一個非?,F(xiàn)實的問題。 因為如果鼓勵或者認同父子互相揭發(fā),那就意味著,宗族這個層級的社會組織就被摧毀了,那么社會的最基本的和諧穩(wěn)定,都要靠國家機器來維持運轉。于是個國家機器就需要有非常多的螺絲釘:能處理各種復雜事務的公務人員。而當時的社會,根本沒有能力提供這么多公務人員 所以,這些事還是國家別管,交給宗族算了?;蛘哒f,一般日常事務就交給宗族管,遇到大事,才需要君主要和各宗族的族長們協(xié)調組織一下,這是最典型的貴族社會的邏輯,也這個是最符合當時社會發(fā)展水平的主張。 孔子去世后不過一百多年,這個態(tài)度就有點過時了。因為社會上有能力承擔行政工作的人才,已經(jīng)夠多了,國家機器已經(jīng)有能力控制到基層社會了。司馬遷生活的漢武帝時代,當然更是如此。司馬遷其實也不太贊同父子相隱,他不可能反對孔子,所以在《孔子世家》里回避了這段對話,卻在《循吏列傳》里講了一個明顯相關而又不同的故事: 楚昭王時代(正是孔子和葉公對話的時代)楚國有個官員,發(fā)現(xiàn)自己的父親犯罪后,放跑了父親,然后把自己捆起來到楚王那里請罪。楚昭王想赦免他,這個官員說,不遵守大王的法律,不是忠臣,雖然大王赦免了我,但自己懲罰自己,是我的責任。然后這個官員就自殺了。 這是司馬遷推崇的做法。 有個問題是,從找不到足夠的公務人員到螺絲釘管夠,這個社會轉變怎么發(fā)生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孔子辦私學,普及教育,把怎樣治理國家的秘密,向大眾傳播了。 可以說,孔子用自己的行動,摧毀了自己的主張的社會基礎??鬃記]意識到,這一輩子,干的最重要的,其實就是這件事。
還有條記錄,是葉公問子路,孔子是個什么樣的人啊?子路沒答上來,因為老師是他最熟悉的人,突然要用幾句話概括一下,反而是特別不好說。 子路回去后,把這事兒跟孔子說了,老師您是什么樣的人???孔子說,你為什么不這么說呢?
“其為人也,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span>
我老師的為人,是一發(fā)憤就忘掉吃飯,快樂的時候就忘掉憂愁,都沒注意到衰老就要來臨。 葉公問子路這個問題,可能是有點想用孔子,但是又擔心孔子年紀太大了,身體不行了。 孔子的回應很聰明:發(fā)憤忘食,就是說我工作起來特別投入;樂以忘憂,就是說工作壓力大的時候,我特別善于調節(jié)心情;不知老之將至,是說心態(tài)年輕,也是強調身體可好了。 孔子見葉公時不止六十歲了,已經(jīng)大大超過了當時人平均壽命,他不能說自己不老,所以就回答,我感覺不到自己老,身體倍兒棒。 這是寫求職報告時候的自我評價,強調優(yōu)勢回避劣勢,卻又并沒有撒謊,很有技巧。 不過,這事還是不了了之。雖然這次交流,彼此印象都不錯。但葉公畢竟忙,而且他是負責楚國整個北方邊境防御的,孔子對他用處也不大。 為了這事,后來的儒生很嫌棄葉公,覺得他空有求賢的名聲,大圣人出現(xiàn)在面前,卻不知道重用,因此編了“葉公好龍”的段子諷刺他。
辭別葉公,孔子還是回陳國去,落寞地走在蔡國故土上。 這片土地上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一部分被吳國遷到了州來,一部分被葉公遷到了負函。沿途有些曾經(jīng)還算熱鬧的聚落,現(xiàn)在卻近乎荒無人煙。于是走著走著,孔子一行,就迷了路。 司馬遷把《論語》里兩個著名的隱士故事,放到孔子的這段行程中。 一個是“長沮、桀溺耦而耕”,這個故事里的兩個隱士,對當時的社會比孔子悲觀得多。他們說:“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社會動亂,就像洪水彌漫,天下都是這樣,這個不是人力所能改變的。又勸子路以后跟著自己混:“且而其從辟人之士也,豈若從辟世之士哉?”孔子的態(tài)度,是看見沒法合作的人,就避開,所以叫“辟人之士”,根本就放棄人類社會,隱居過自己的日子,這叫“辟世之士”。 一個是“荷蓧丈人”,他嘲笑孔子說:“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孰為夫子?” 《論語》里,這是兩個不受限于具體時空的故事,反映的是一種普遍性的消極;《史記》這么處理,則似乎變成了專屬于蔡國人的絕望。 蔡國的始封君,是周武王的弟弟,從血統(tǒng)論,當然是正牌的華夏國家。 春秋初年,蔡國介入中原事務的方式,還比較正常,比如追隨周天子一起去討伐大逆不道的國家。但由于地理位置偏南,慢慢的,它就不得不越來越服從于楚國,而中原國家也就把他當作楚國的附屬國,從地理位置上講,更可說是楚國的門戶。所以中原大國要證明自己是霸主,就會來攻打蔡國,而蔡國只有指望楚國這個蠻夷來救援自己。 這時候,蔡國人的自我認知會不由得不發(fā)生撕裂:自己到底是華夏呢,還是蠻夷呢? 當然,楚國人看蔡國,也覺得挺別扭。一個原因是蔡國軍隊特別廢,碰到要打大仗,楚國的將軍會覺得,不帶蔡國吧,那么豐富的人力資源閑置著可惜,帶上蔡國呢?蔡軍在哪里,這里就會成為敵人的突破口。 到了楚靈王的時候,這位膽大妄為創(chuàng)意無限的楚王就干脆把蔡國給滅了。 然后蔡國人的愛國心和戰(zhàn)斗力,就好像一下子被驚醒了。蔡國人的支持,成了楚平王政變篡位很重要的一張牌,作為回報,楚平王也就讓蔡國復國了,之后一段時間里,蔡國甚至對楚國的政策,有了很大的發(fā)言權。 蔡這樣一個小國,對楚國大政方針可以指手畫腳,楚國人當然無法容忍,于是開始清洗蔡國勢力,這就牽連到楚國自己的伍氏家族。一個叫伍子胥的人,叛逃到了吳國。 再然后,楚國的令尹囊瓦,把蔡國國君欺負得忍無可忍。 后來,伍子胥牽線,蔡國人帶路,吳國軍隊打進了楚國的郢都。楚昭王狼狽逃亡幾乎喪命,楚國的國都遭到洗劫,楚國人被屠殺得尸橫遍野白骨如莽,這是楚國歷史上的空前浩劫。 這之后,楚國人和蔡國人回顧歷史,一定會有截然不同的說辭。都會覺得是對方過分在先,才激起了自己的報復行為,終于導致了這樣的結果。“你無情你無義你無理取鬧……”這樣的互相指責可以無限循環(huán)。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楚國和蔡國再也不可能回到當年那種保護國和附庸關系去了。 終于,發(fā)展到眼下這一步。蔡國被撕成了兩塊,被葉公帶到負函的蔡國人,從此只能是楚國的子民了,他們很難再有上次那樣復國的勇氣,一兩代人之后就會忘掉自己曾是蔡國人的事實;而遷到州來的那些,仍然保持著蔡國這個名號,可是生活的土地是全然陌生的,他們還在為了要多大程度上聽命于吳國這個比楚國更蠻夷的國家而爭執(zhí),當然,誰也沒有勇氣公開對抗吳國,但是很多人有勇氣為了內(nèi)部爭執(zhí)而自相殘殺。 至于長沮、桀溺、荷蓧丈人,他們仿佛蔡國被撕裂時,掉落在原地的一些碎屑,他們是失去國家的野人,這個時代再隨便起一點風波,就會被吹落得無影無蹤。 蔡國正式滅亡倒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但這樣的蔡國,還是蔡國嗎?小國不是瞬間被消滅的,而是一點一點,大家不再感覺它還有存在的意義了。 孔子評價長沮桀溺:“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人類是無法跟鳥獸待在一起,若不跟天下人待在一起又跟誰在一起呢?這話里聽不出指責,倒有一點感同身受的悲涼。 魯哀公四年的蔡國故地之行,孔子見證的是一個國家的消亡。而實際情況可能更加嚴重,大國在一群小國的擁戴下稱霸這種傳統(tǒng)的國際關系,似乎也在土崩瓦解,大國不再需要小國擁護自己,而是更傾向于將之直接變?yōu)樽约旱囊徊糠帧?/span> 而兩年之后,孔子將感受到更大的震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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