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實說:寫《白鹿原》時,我的心情非常復雜。一次會上,李星繞到我的身后耳語:“今早聽廣播, 《平凡的世界》評上茅盾文學獎!”接著說:“你年底要把那事不弄成,你干脆從這樓窗戶跳下去!”回家后我給老婆說:“快搟面,晾干,我背上回老家去,這事弄不成,咱養(yǎng)雞去?!?/section>“收到人文社高賢君喜出望外的來信以后,我淚流滿面,爬到沙發(fā)上半天沒起來,老婆慌了:‘出啥事了,出啥事了?’我說:‘咱不養(yǎng)雞了!’ ”白鹿原不死,陳忠實就活著
文/閻綱
20年后,有研究家認為《信任》最后對“仇人”的處理簡單而幼稚。其實,頗有新意。奉命緊跟的結果,迫害者與受害者結仇,不料,從報復流血到下跪懺悔再到人性復歸,對滅絕人性的反思進而對報復者的寬恕,讓所有受“左禍”毒害者之間對恢復信任抱有期待,殘酷斗爭下去,冤冤相報何時了?
2019年10月14日,88歲高齡的閻綱先生,在故鄉(xiāng)禮泉縣為“陳忠實系列作品典藏 ”版畫題詞。
閻綱為【陳忠實系列作品典藏 黑白版畫】題詞。(微風讀書會 創(chuàng)意策劃,郭偉利 制。)
1981年10月,我受《文藝報》之命又回西安,同陜西作家促膝談心,話題是農村題材創(chuàng)作之迫切。近年來,文學題材新突破的同時,農村題材被忽略了,豈知中國革命是農民革命,農民是衣食父母,是農民穿上軍裝上前線打仗。不能忘記農民,尤其不能忘記改革開放時期的農民問題。忠實,你一貫重視農民題材,有何高見?
忠實說:八億農民支撐著我們國家,農村實行新政策后,農民有信心了,感情復雜了,相互之間的關系淡薄了,對集體不大關心了。作品要是只寫今天的承包責任制,寫明天有錢花,把農村干部個個寫成南霸天,那太膚淺了。我堅信深入生活是可靠的,我固執(zhí)地在紛亂的現(xiàn)實中撥弄自己要尋找的東西。生活不僅可以豐富我們的生活素材,也可以糾正我們的偏見,這一點,我從不動搖,深入生活,點面結合,寫起來才有根底,不會走大樣。
不久,有消息傳來,說大家尊敬的評家朱寨《人民日報》上熱議《白鹿原》的文章,上層發(fā)話說《白鹿原》比《廢都》還壞,撤版不用了。我很不以為然。
我私下對忠實說:《白鹿原》的突破,體現(xiàn)在歷史的深度上——通過隱秘的心靈史質疑萬能的“斗爭哲學” ,具有舉重若輕的智慧和諸多層次的實證,成就石雕式的現(xiàn)實主義。
忠實說:寫《白鹿原》時,我的心情非常復雜。一次會上,李星繞到我的身后耳語:“今早聽廣播, 《平凡的世界》評上茅盾文學獎!”接著說:“你年底要把那事不弄成,你干脆從這樓窗戶跳下去!”回家后我給老婆說:“快搟面,晾干,我背上回老家去,這事弄不成,咱養(yǎng)雞去?!?/p>
臥薪嘗膽,悠然見南山,三年四年、五年六年。
“收到人文社高賢君喜出望外的來信以后,我淚流滿面,爬到沙發(fā)上半天沒起來,老婆慌了:‘出啥事了,出啥事了?’我說:‘咱不養(yǎng)雞了!’ ”
但是,評“茅獎”時障礙重重,評委會的意見絕然對立。多虧陳涌,他最后拿出正式意見,說“ 《白鹿原》深刻地反映了新中國成立前中國現(xiàn)實的真實” ,“作品在政治上基本上沒有問題;作品在性描寫上基本上沒有問題” 。兩個“基本” ,必須修改才能參評。改了,評上了。這一屆評獎被延遲兩年。
問他:“改了哪些?”
他笑了:“刪去田小娥每一次把黑娃拉上炕的動作,還有鹿子麟第二次和田性過程的部分,關于國共兩黨‘翻鏊子’也刪掉一些,總共約兩三千字?!?/p>
又一次鄉(xiāng)黨聚首,白描和白燁說:像陜西媳婦揉面一樣,揉啊揉,揉得不能再筋道了才算完;《白鹿原》會成為世界名著!何啟治轉述范曾對《白鹿原》的贊譽:“一代奇書也。方之歐西,雖巴爾扎克、斯坦達爾,未肯輕讓。”海外有學者說, 《白鹿原》比之獲得諾獎的小說并不遜色。
平地一聲雷,你走了!
忠實,你走了,走得清醒,去得平靜。別了,還會再見。
看,這個西北高原“愣娃”硬漢子,風餐露宿,啃著“死面餅餅” “鍋盔” ,吼著秦腔,慷慨激越,熱耳酸心,一路呼嘯而來。
我不說“別了” ,說“再見!”只要《白鹿原》在,你就活著!
我問:你把《創(chuàng)業(yè)史》讀過六遍?陳說:咱們陜西這一代作家,沒有不敬重柳青的。柳青是偉大的作家。我說:你是柳青的好學生。你在人性化、個性化的復雜、精確與出神入化以及小說的技法和修辭手段等方面,得益于柳青,當然,陜西文壇上、中國文學史上,只能有一個柳青。我說:《創(chuàng)業(yè)史》里,常常用絕對正確的頭腦思考,用“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的指示教育農民,《白鹿原》撫今追昔,知往鑒今,好像提示人們“最嚴重的問題是接受農民的教育”。陳說:柳青扎根農村十四年,把自己變成農民和農民的教育者。我說:柳青是深入生活的模范,但是剛下生活(正處于合作化高潮時期)大約兩年多的時間,就匆忙動筆,寫作長篇小說,有靈感的沖動,卻來不及積淀資源產生距離美,直面富裕中農率爾應戰(zhàn),而且預告要寫到大躍進人民公社。我說:十年文革的煉獄,柳青醒悟了:“決不能把人民驅趕到共產主義”,而且改口說:“第四部主要內容是批判合作化運動怎樣走上錯誤的路?!边@是反思后理性的覺醒,是人格魅力的勁升。柳青死得太早了!要不然,《創(chuàng)業(yè)史》第四部衰年變法、不可限量!你比柳青幸運,因為你經歷了以一腦治天下的文革,又在基層摸爬滾打二十年,嘗盡甜酸苦辣,堅信只有實踐才能檢驗真理。陳說:1978年12月召開的黨的第十一屆三中全會,號召全黨“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半個多月后的正月初二,中共中央迫不及待發(fā)文,給地主、富農摘帽子,也給我壯了膽。我說:《白鹿原》的詩魂在精神,在發(fā)掘幾千年來賴以生存的民族精神,包括處世、治家、律已和自強不息的過程中善惡因果的對立與調試,不禁讓人聯(lián)想到中國農民的出路:向何處去?祠堂還是廟堂?搗毀還是改制?綱常名教還是日出而作?人欲、階級性還是文化沖突?《白鹿原》的突破,體現(xiàn)在歷史的深度上,即通過隱秘的心靈史質疑“萬能的斗爭哲學”。所以,1993年7月我在討論會上的發(fā)言《【白鹿原】的征服》中稱贊“《白鹿原》是個里程碑!”陳說:其實,寫《白鹿原》,我的心情非常復雜,生活也遇到非常大的困難,娃上學快交不上學費了。我給老婆說,我回原上老家去,你給我多搟些面帶上,這事弄不成,咱養(yǎng)雞去,養(yǎng)雞為主,寫作為輔;事弄成了,咱寫作為主,養(yǎng)雞為輔。老婆給我搟了一大攤子面,說吃完了回來再搟。我問:你是在路遙《平凡的世界》大獲成功的壓力之下發(fā)憤寫作的?陳說:我到陜西人民出版社開會,路遙發(fā)言,李星繞到我的后面耳語:“今早聽廣播,《平凡的世界》評上茅盾獎!”接著說:“你年底要把那事不弄成,干脆從這樓窗戶跳下去!”回原上后,我發(fā)憤寫,到年底終于畫上最后一個句號。我抱上稿子回到西安家里,老婆問:“弄成了?”我說:“弄成了!”就這一問一答三個字——不同標點的三個字!一天,碰見李星,他一把拉住我,說:“跟我上樓?!眲傔M他的家門,李星把50萬字沉甸甸的書稿往床上狠狠地一甩,說:“事咋叫咱給弄成了!”1992年的一天,我回西安的家背面背饃,發(fā)現(xiàn)人民文學出版社高賢君的回信,一下子從沙發(fā)上蹦了起來,驚叫了幾聲,哭了,爬到沙發(fā)上半天起不來。老婆慌了,問“出啥事了,出啥事了?”我說:“咱不養(yǎng)雞了!”(高賢君去世時,我難過極了,趕到北京和他告別。)我說:《白鹿原》評茅盾文學獎遇到重重障礙。評委會的意見絕然對立,致使這一屆評獎延遲了兩年。多虧陳涌?。£愑糠磸妥聊プ髌?,然后在評委會上拿出正式意見,說“《白鹿原》深刻地反映了解放前中國現(xiàn)實的真實”,“政治上基本上沒有問題;性描寫上基本上沒有問題?!钡仨毿薷牟拍軈⒃u。后來改了?陳說:改了,評上了。據人文社副總編何啟治統(tǒng)計,刪去田小娥每一次把黑娃拉上炕的動作和鹿子麟第二次和田性過程的部分,關于兩方“翻鏊子”的事也刪掉一些,約刪去兩三千字。我說:《白鹿原》的最后,縣長白孝文把既是“土匪胚子”、又是朱先生“最好的弟子”黑娃給斃了。兒子白孝文主持公訴大會,黑娃倒在血泊中,白嘉軒暈倒了,大病一場。最后的最后,他站在坡坎上對著南山凝視,鹿子霖來了,瘋了,等鹿子霖走近時,他向他懺悔巧取慢坡地的惡行……。這一筆驚心動魄!朱先生說白鹿原上“翻鏊子”,到頭來還是“折騰”,朱先生讖語成真。你寫朱先生,像“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只能算是歷史經驗的象征。白嘉軒似乎是你理想化的藝術典型,不,又像,又不像。黑娃死得冤啊,怎么辦?黑娃臨死前叮囑妻子道:“你要去尋鹿兆鵬。你尋不著,你死了的話,由兒子接著尋。”要是說《創(chuàng)業(yè)史》寄希望于神祇般的“廟堂”的話,《白鹿原》似乎寄希望“仁義興邦”的“祠堂”,又不全是,舊禮教也吃人啊!本質上要革命的黑娃被吃了,所謂的淫婦田小娥被吃了,白靈被吃了!“風攪雪”、“翻鏊子”不能救中國,“殺殺殺、砍砍砍”不能救中國,“原上君子”白嘉軒不能救中國,“廟堂”、“祠堂”都不能救中國。黑娃槍斃了,黒娃血淋淋的頭顱像一個大大的問號狠狠地甩在新政權的面前,怎么辦?忠實,你給讀者留下一個老大不小的想象空間。我感嘆:陜西成為文學大省(更恰當?shù)卣f,是“長篇小說大省”)的成功經驗到底怎么說?沒有《保衛(wèi)延安》的壓力,《創(chuàng)業(yè)史》的誕生會不會推遲?沒有《創(chuàng)業(yè)史》出世,能否帶動路遙、平凹、忠實、志安等一批青年作家“走出潼關”?(路遙說:“柳青是我的文學教父。”)沒有《人生》《平凡的世界》的壓力,陳忠實會不會破釜沉舟,以穿越歷史為己任,視《白鹿原》為棺枕,自將磨勵,一鼓作氣,“咱不養(yǎng)雞了”?閻 綱,1932年生,陜西咸陽禮泉人,1949年參加工作,1956年供職中國作家協(xié)會,后調文化部,編輯家兼評論家。后期以散文隨筆著稱。著有《文壇徜徉錄》《神·鬼·人》《冷落了牡丹》《文學警鐘為何而鳴》《我吻女兒的前額》《美麗的夭亡》《閻綱文化之旅》等二十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