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嶺,山東大學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研究方向包括實驗動物福利倫理、死亡教育,尊嚴死亡等。講授醫(yī)學倫理學、生命倫理學、死亡文化與生死教育等本科生課程以及生命倫理學前沿、倫理學原理、人文醫(yī)學、生物醫(yī)學研究倫理等研究生課程。發(fā)表論文三十多篇,參編教材十余部,主持并完成省部級科研、教學課題等4項,出版專著《現(xiàn)代醫(yī)學與尊嚴死亡》。為山東省精品課程“死亡文化與生死教育”負責人,該課程同時在智慧樹網(wǎng)作為慕課開設。 誰也沒有想到,在發(fā)生于2020年初的這場新冠肺炎疫情中,僅中國的死亡人數(shù)就已經(jīng)有三千多,這已經(jīng)是2003年中國因SARS死亡人數(shù)的十倍之多,是世界因SARS死亡人數(shù)的三倍之多。由于疫情還在世界范圍內(nèi)傳播,最終會導致多少人死亡,目前還是未知數(shù)。毫無疑問的是,由于新冠肺炎的高度傳染性,以及死亡人數(shù)之多,這次疫情帶給人們以強烈的心理影響,尤其是給那些感染者、疑似患者和密切接觸者等帶來了死亡恐懼。 怎樣看待嚴重疫情給人們帶來的死亡恐懼?如何應對這種死亡恐懼? 所謂死亡恐懼,就是人們在面對死亡威脅時所產(chǎn)生的無助感以及恐慌、害怕、想要逃避的情緒反應。實際上,人的死亡恐懼就是一種怕死心理。很多人認為,死亡恐懼是一種負面情緒反應,因為它令人產(chǎn)生心慌、出汗、血壓不穩(wěn)等現(xiàn)象,嚴重者會出現(xiàn)焦慮、失眠甚至情緒失常,從而極大影響人們的生活質(zhì)量,因此需要進行干預。有的人認為應該進行心理干預,有的人則認為應該通過死亡教育來施加影響。 死亡恐懼真的是一件壞事嗎?真的需要進行干預嗎?我認為,簡單地把死亡恐懼視為一種負面情緒反應,看作一件壞事,可能是有問題的。法國大哲學家盧梭曾經(jīng)說,“誰要是自稱面對死亡無所畏懼,他便是撒謊。人皆怕死,這是有感覺的生物的重要規(guī)律,沒有這個規(guī)律,整個人類很快就要毀滅。”就此而言,死亡恐懼其實是人類天生就有的一種情緒反應,它來自人的求生欲。從進化論的角度來說,死亡恐懼有利于物種的保存。當一個個體在面對可能威脅生命的險境時,正是死亡恐懼令他產(chǎn)生逃避的行為。例如,一個原始人面對一種兇猛的野獸,他撒腿就跑以躲避野獸的攻擊,從而改變了自己可能葬身獸口的命運。今天,也正是出于死亡恐懼,我們在疫情襲來的時候,才大動干戈,不計代價,封城封路,停工停學。也正是出于死亡恐懼,普通人才戴起口罩,醫(yī)護人員才全副武裝。所以,死亡恐懼并非一種毫無意義的負面情緒反應,而是對人們的生命和生活具有重要積極意義的求生心理反應。 當然,凡事過猶不及。如果死亡恐懼過于強烈,可能會導致極大的身心不良反應,從而嚴重影響人們的生活質(zhì)量,甚至做出錯誤的行為選擇,出現(xiàn)過激行為。所謂“杞人憂天”、“伯慮愁眠”就是恐懼過甚的癥狀。對過度的死亡恐懼確實應該予以適當?shù)母深A。從死亡教育的角度來說,我認為這種干預可以從以下兩個角度來進行。 1.科學的角度 對出現(xiàn)過度死亡恐懼的人進行科普宣傳,可以有效降低其死亡恐懼。現(xiàn)有研究表明,對于健康人來說,只要遵循勤洗手、勤通風、勤消毒、不參加聚會、不接觸感染者等措施,就可以極大地降低被感染的可能。對于密切接觸者、疑似患者以及感染者而言,應該向他們宣傳新冠肺炎的死亡率很低,不必太恐慌。現(xiàn)有證據(jù)表明,新冠肺炎患者的死亡率遠低于SARS(SARS死亡率約為10%),湖北省外的死亡率只有0.16%。武漢市在前期準備不足,醫(yī)療資源缺乏的情況下,死亡率也不到5%。后期在全國的支援下,在醫(yī)療資源有充分保障的情況下,死亡率逐漸下降。從統(tǒng)計學的角度來說,發(fā)生可能性小于5%的事件就可以算作小概率事件,也就是不太可能發(fā)生。基于這些科學知識,我們就大可不必只對新冠肺炎“談病色變”。畢竟,任何疾病都可以導致死亡,流感也會,沒什么好害怕的。 2.生死學角度 不同意上面說法的人可能會拿下面這句話來進行反駁:“時代的一粒塵,落在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币簿褪钦f,死亡對個體來說,畢竟是一件百分之百的威脅。我們當然都懂得這一點。所以當科學的角度確實不足以幫助人們完全緩解對死亡的恐懼與焦慮時,生死學的角度也許更有幫助。從這個角度來說,死亡在我們的生活中是很普通的一件事。它是我們?nèi)祟愖鳛橐粋€物種進行自我更新的一種方式。這一點看起來有些殘酷,但事實就是如此。這個世界上每年都會有1%左右的人口死亡。對中國來說,這個數(shù)字大約在1000萬左右。2019年全年,中國有998萬人死亡,平均每天死亡人數(shù)約為兩萬七千多人。這個數(shù)字是新冠肺炎迄今為止致人死亡總數(shù)的9倍。但由于多數(shù)人從不思考死亡這個問題,生活中也很少見證人的死亡,因此人們對此沒有感覺,不會覺得恐懼??蔀槭裁丛谛鹿诜窝滓咔橹腥藗儠a(chǎn)生死亡恐懼呢?這是因為新冠肺炎強烈的傳染性把死亡問題現(xiàn)實地擺在了每個人的面前,你不得不注意到它,甚至不得不去注視它。越是從未思考過死亡的人,越是會感到恐懼。這場疫情讓人們懂得了生命的脆弱和人生的無常。所以這提示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我們應該放慢生活節(jié)奏,思考一下人生有死以及生命無常這件事。我們真正對死亡有了思考,對死亡就會產(chǎn)生心理準備,這就像經(jīng)歷了一個免疫過程一樣,當我們真正面對死亡威脅時,就不會再那么容易恐懼和失去理性。 生死學的角度其實告訴我們,人是有死的存在,死亡在人生中具有必然性。這雖然是個常識,但是很多人卻在感性上拒不承認和接受這一點。一些非理性行為都是由此導致的。古代皇帝求神拜佛,服藥煉丹,即是如此?,F(xiàn)代百姓在病人死后打殺醫(yī)生,也是類似的非理性行為。因此,承認人是有死的存在,接納死亡,可以幫助我們在災難性境遇中做出理性的選擇,坦然地對待生與死。 在疫情中,可能多數(shù)人都更多地關注那些被疫情嚇壞的人,為他們提供各種援助以幫助其戰(zhàn)勝死亡恐懼,而忘記了面對死亡的另一個極端:毫無恐懼感。過度恐懼是有害的,毫不恐懼也很糟糕。包頭市一位男子拒不配合防疫工作期間居民小區(qū)封閉管理要求,肆意毆打防疫工作人員,造成防疫工作人員輕微傷,被依法追究刑事責任。這是缺乏死亡恐懼的典型表現(xiàn)。另外也有人不是對自己的死亡毫無恐懼感,而是對他人的死亡毫無恐懼感。福建晉江一男子自武漢返鄉(xiāng),卻謊稱從菲律賓回來,多次參加宴席,后來被確診,導致4000人被隔離。這類對死亡毫不恐懼的人其實缺乏對生命的敬畏。 有一個群體的死亡恐懼需要給予特別關注,也就是那些即將離世的危重癥新冠肺炎病人。對他們而言,醫(yī)護人員可能需要承擔更多責任,因為新冠肺炎的傳染病性質(zhì),對這些病人而言,只有全副武裝的醫(yī)護人員才能留在他們身邊??梢韵胂?,病痛和衰弱會讓這些病人承受怎樣的恐懼。要緩解他們的死亡恐懼,我認為醫(yī)護人員需要遵循下面的原則:第一,告訴病人,對他們的救治,我們始終不會放棄;第二,在他感到痛苦的時候,能陪伴在他的身邊,并握住他的手,讓他感受到醫(yī)護人員與他在一起;第三,對那些經(jīng)過專家反復評估確實無力回天的病人,要盡量采用舒緩醫(yī)療手段,減輕他們的痛苦。第三個原則如何落實,可能需要醫(yī)學專家的權衡與確認。 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說,“哲學就是死亡的練習”,法國作家蒙田說,“誰教會人死亡,就是教會人生活?!闭嬲厮伎妓劳觯瑢W習死亡,就是反思人生,學習生活。在疫情面前,我們每個人都應該靜下來心來,思考一下人生有死這個問題,讓我們都能學會敬畏生命,保持對死亡的適度恐懼,學會活在當下,過好自己的生活。也許,這也能算作經(jīng)歷這場疫情的收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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