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蕭放　

臘日，漢代與正旦齊名的盛大節(jié)日，漢人?！罢D”并稱。古代臘節(jié)的聲勢甚至超過新正。

蠟、臘在古代略有不同，應(yīng)該說，先有蠟，后有臘。蠟是上古歲終綜合的神靈大祭，重在自然萬物，以各種祭品祭祀神靈；臘是周朝后期開始的祭祀宗族祖先、門戶居室的專祭，以獵獲的禽獸為祭品。戰(zhàn)國時期以“臘”統(tǒng)稱蠟、臘二祭。

臘節(jié)起源于上古的歲終大祭，《禮記·郊特牲》稱：“天子大蠟八，伊耆氏始為蠟。蠟也者，索也，歲十二月合聚萬物而索饗之也?！毕灱雷Ｔ~為：“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勿作，豐年若土，歲取千百。”（蔡邕《獨斷》）期待著自然萬物的秩序與農(nóng)事的豐收。蠟祭之禮是一年中隆重的神靈獻祭的儀式之一，它與社祀一道構(gòu)成年度祭祀周期，臘祭是祭祀周期的終點，也是重點，因為它有著催生新的時間的特殊意義。

在上古三代蠟祭有著原始的宗教典禮的意味，據(jù)文獻記載，這歲終祭禮在三代有不同的名稱，“夏曰嘉平、殷曰清祀、周曰大蠟?！保ā讹L俗通義·祀典》）夏商的情形因為材料缺乏，難以知曉。周代因為有《禮記》的記載，我們得以感受到蠟祭的盛況，除了《郊特牲》所記外，《月令》亦記“（孟冬）是月也，天子乃祈來年于天宗，大割牲祠于公社及門閭，臘先祖五祀，勞農(nóng)休息之”。蠟祭在周代以祭祀自然神靈、先祖、五祀等為主要內(nèi)容，伴隨著盛大的蠟祭儀式的是民眾的娛樂狂歡，《周禮·春官》：“國祭蠟，則吹豳頌，擊土鼓，以息老物?！弊迂曈^蠟，說：“一國之人皆若狂?！保ā抖Y記·雜記下》）祭祀神靈、慰問農(nóng)人的蠟祭活動在周代成為一項時政安排。無論是嚴肅的祭祀，還是縱情狂歡，其根本的目的是對舊歲神佑的報償與對來年豐收的祈求。后世的臘日正傳承著這新故交接的人文意義。

《史記·秦本紀》：秦惠文王十二年（前326），“初臘”。秦國也承繼著中原的臘祭。秦始皇三十一年（前216）十二月，始皇為求仙術(shù)，“更名臘曰‘嘉平’”，用恢復(fù)夏代蠟祭的名號，來求取長生之術(shù)。漢代仍以臘名，“漢改為臘。臘者，獵也，言田獵取獸，以祭祀先祖也?！敝艹匾暤摹芭D先祖五祀”的臘祭內(nèi)容，在漢代禮教政治的背景下，重新受到社會上下的重視，并且將其融入逐漸形成的歲時節(jié)日體系。臘日在漢代民眾生活中有著特殊的地位，“歲時伏臘”、“膢臘社伏”、“正臘”等說明臘日是漢代重要的民俗節(jié)日。

臘祭在漢代同樣是“歲終大祭”，但其宗教性的時祭意義大為削弱，已不像上古三代那樣作為朝廷大禮，它主要是作為一個民俗節(jié)日進行祭祀慶祝，因此臘日不再是一個盛大的時間儀禮過程，它有相對固定的時間點。漢代以冬至作為確定臘日的時間基點，并根據(jù)其行運的衰日，選定冬至后的一個戌日為臘日?！段号_訪議》：“王者各以其行盛日為祖，衰日為臘，漢火德，火衰于戌，故以戌日為臘?！痹谖鳚h前期，臘日在冬至后第幾個戌日，尚不確定。漢武帝《太初歷》頒行之后，確定在冬至后的三戌為臘日（閏歲為第四戌），所以《說文》曰：“臘，冬至后三戌臘祭百神?！睆某鐾恋膸准h簡歷譜中也證明了《說文》的記載的準確。地節(jié)元年（前69）歷譜記載臘日在冬至后的第四個戌日，當時的冬至日在十一月九日癸酉，臘日在十二月十七日庚戌，這年是閏歲（李學勤主編《簡帛研究》第2輯）；永光五年（前39）歷譜所記臘日正好在冬至后的第三戌日，“十一月辛丑朔小，十日庚戌冬至。十二月庚午朔大，十七日丙戌臘?！保置反?、李均明：《疏勒河流域出土漢簡》，文物出版社，1984）晉朝時臘節(jié)雖承魏以丑日為臘，臘節(jié)時間也在十二月二十日為臘日?？梢娕D日約在冬至后第三十七天，在大寒與立春兩個節(jié)氣之間。臘祭、臘日的原始意義在于驅(qū)除寒氣，扶助生民，“大寒至，常恐陰勝，故以戌日臘。戌者溫氣也。”（《風俗通義·祀典》）漢朝人仍然持有對臘節(jié)的原始宗教意義的理解。

漢代臘日相當于后世的大年三十，雖然它與正月旦之間沒有年三十與初一那樣在時間上前后相接，臘正之間在送舊迎新性質(zhì)上緊密相連?！妒酚洝ぬ旃贂酚浭隽宋鳚h時臘節(jié)的情形，“臘明日，人眾卒歲，一會飲食，發(fā)陽氣，故曰初歲。”東漢時臘日依舊是慶祝日，“歲終大祭，縱吏民宴飲”（《獨斷》）。人們在臘日期間休息、團聚，鄭玄十二歲，隨母回家，“正臘宴會，同列十數(shù)人”（《藝文類聚》卷5引《鄭玄別傳》）場面熱鬧；嚴延年任官洛陽，其母從東海來，“欲從延年臘”（《漢書·嚴延年傳》），過完臘日正日，才回東海。第五倫就沒有嚴延年那樣的天倫之樂，其母老不能到官署，第五倫“至臘日常悲戀垂涕”（《太平御覽·時序部》引謝承《后漢書》）。臘日是歡聚的節(jié)日，即使是囚徒也有被假釋回家過節(jié)的，虞延任淄陽令時，“每至歲時伏臘，輒休遣囚各歸家?！保ā冻鯇W記》卷20引《陳留耆舊傳》）臘祭依然是臘日的主要節(jié)俗，在禮教的影響下，漢朝平民的臘祭突出宗族倫理的內(nèi)容，祭祀先祖，團聚宗族?！读信畟鳌酚浭隽艘晃还涯浮芭D日休家作”，在自家的“歲祀禮事”結(jié)束后，又趕到娘家，因為娘家人“多幼稚，歲時禮不備”（《藝文類聚》卷5），她回家的目的是要幫助家人行祭祀祖先之禮。可見臘日祭祀是當時家庭普遍必需的節(jié)俗項目。即使是貧困的窮人，臘日亦要設(shè)法祭祀先人，“臘日，奴竊食祭其先人?！保ㄍ希?/p>

臘日祭品，在先秦以田獵所得禽獸充祭，秦漢祭以豬、羊。羊豕之祭在周代是士人之禮，秦漢以后為一般庶民所用，其中臘日用羊成為漢代臘祭的特色，臘日用羊大概與先秦告朔用羊有關(guān)。在孔子看來，羊是告朔之禮所必需的祭品（《論語》）。漢代臘日用羊，則是一種習慣，源于古代社會的求吉心理。西漢民間“歲時伏臘，烹羊炰羔”（《漢書·楊惲傳》）?！墩f文》：羊，祥也。羊、陽音同，羊代表陰陽之陽，也是吉祥之祥。東漢建武年間（25—56），每到臘日就下詔賜羊給各位博士，有一位叫甄宇的博士為了解決分羊時大小肥瘦的矛盾，主動擇取瘦羊，因此被譽為“瘦羊甄博士”（《藝文類聚》卷94引《東觀漢記》）。漢代臘祭的肉脯，要在十月腌制。

《四民月令》記述了東漢莊園臘日的具體祭祀情形，“臘日，薦稻雁”，這是沿襲周代冬季祭禮，《禮記·王制》有冬薦稻，稻以雁的記述?！八]稻雁”在漢代大概成為一種臘祭的通俗名稱，具體的還有這樣一些祭祀的準備與儀禮過程。臘前五日，殺豬；前三日，殺羊；前二日，齋戒，作祭祀用的食品，清掃洗滌。臘日“遂臘先祖、五祀”。臘祭的明日稱為“小新歲”（今天的小年大概由此而來），這是家人的團聚宴會之日，并像正日一樣向長輩尊者拜賀，“其進酒尊長，及修剌賀君、師、耆老，如正日?！保ā端拿裨铝睢罚┯诌^一日，再祀，稱為“蒸祭”。臘祭后的第三日，是家族墓祭的日子，祭墓之后，召集族內(nèi)成員、親戚、賓客，舉行一年中最大的一次的宗族聚會，“講好和禮，以篤恩紀”，在“休農(nóng)息役”的同時，使莊園成員在祭祖的儀式之下獲得重溫感情與重整秩序的時機。臘日祭儀在漢代莊園生活中的根本目的就是“以崇慎終不背之義”。

臘日除團聚慶祝外，還有一個重要節(jié)俗那就是送寒逐疫。處在年度周期新舊更替的時段上，臘月“是月也，日窮于次，月窮于紀，星回于天，數(shù)將幾終，歲且更始?！保ā对铝睢罚┤赵滦浅捷嗈D(zhuǎn)一周，到了終點，也回到了起點，在卦歷上，屬于艮卦，“終萬物、始萬物者，莫盛于艮?！保ā吨芤住ふf卦第十》）這里的星有人說是“昏參中”，也有人說是大火旦中，從古人的以大火定季節(jié)的習俗看，大火旦中說較為可信。《左傳·昭公三年》：“火中寒暑乃退?！倍蓬A(yù)注文說：“心以季夏昏中而暑退，季冬旦中而寒退?！保ā妒?jīng)注疏》，第2030頁）大火旦中預(yù)示寒氣將退，臘日的選擇大概就參考了這一星象。因臘日與大火的關(guān)系，人們對火神及火神在人間的化身灶神自然產(chǎn)生崇拜，因此臘日祀灶也在情理之中。季夏、季冬祀灶的習俗在中國古代有著對應(yīng)的關(guān)系，這與大火的季節(jié)出現(xiàn)有關(guān)，先秦“灶神，常祀在夏”，隨著人們陰陽觀念的變化，秦漢時期作為夏季“常祀”的祀社祭儀逐漸集中到季冬時節(jié)的臘日?！端焉裼洝酚涊d：西漢宣帝時（前73—前50）有一位特別講孝道的人，叫陰子方，他在臘日作早飯時曾見到灶神，陰子方非常激動，“再拜受慶”，趕緊將家中的一只黃羊獻上。從此陰子方交上了好運，“自是暴至巨富”。陰子方常說：他的后代子孫必將發(fā)達，到他孫子陰識時，已歷三世，“而遂繁昌”。此后常以臘日祀灶，而以黃羊為祭品（參看《后漢書·陰識傳》）。這是東漢人對臘日用羊獻祭的新解釋，并突出了傳統(tǒng)“五祀”中的祀灶信仰，后代人們以陰氏祀灶得福的事例作為臘日祀灶的解說，南朝的《荊楚歲時記》在說到臘日時，就特別引證了這則傳說。臘日祀灶的習俗成為古代年節(jié)祭祀的重要部分。當然在局部地方到近代仍保留著夏季祀灶的習俗，如彝族六月火把節(jié)時的祭灶禮，蘇州六月初四、十四、二十四日的“謝灶”等（顧祿：《清嘉錄》卷6），臘日祀灶的潛在意義大概是借助火神的威力，資助陽氣，以驅(qū)冬寒。

“寒退”是臘日的自然氣候，臘日深層的意旨就是人與天應(yīng)促成寒氣的及時退隱，以利陽氣的上升。因此東漢蔡邕在《月令章句》中說：“日行北方一宿，北方大陰，恐為所抑，故命有司大儺，所以扶陽抑陰也?！弊韵惹匾詠砭陀械臍q末驅(qū)儺儀式在東漢仍舊隆重舉行。并且以新的傳說來說明歲末驅(qū)儺的必要，傳說帝顓頊有三子，生而亡去為鬼，一居江水，為瘟鬼；一居若水為魍魎；一居人宮室樞隅處，喜好驚嚇小兒。顓頊在月令時代是主管冬季的天帝，漢時卻演變?yōu)閻汗碇?，顓頊神格的變化表明了民眾對天道信仰態(tài)度的變化，天如人界有善有惡，人們亦可根據(jù)自己的力量來驅(qū)除、抑制邪惡。因此“命方相氏，黃金四目，蒙以熊皮，玄衣朱裳，執(zhí)戈揚盾，常以歲竟十二月從百隸及童兒而時儺以索宮中，毆疫鬼也”。驅(qū)疫的法器有桃弧棘矢、土鼓等，“鼓且射之，以赤丸、五谷播灑之，以除疾殃?！彬?qū)儺的儀式一般在臘日前一夜舉行，將房屋內(nèi)的疫鬼驅(qū)除后，在門上畫上神荼、郁壘二神像，并在門戶上懸掛捉鬼的葦索，以保證家居的安全（《獨斷》）。漢朝另一則防衛(wèi)巫術(shù)，是歲暮臘日在住宅四隅埋上圓石及七枚桃弧，這樣“則無鬼疫”（《太平御覽》卷33引《淮南萬畢術(shù)》）。

鼓，是臘前驅(qū)儺與臘日慶祝中的特殊法器。漢魏歲時節(jié)日中用鼓主要在社臘兩日，社臘二祭是原始宗教祭祀年度周期的盛衰之祭，社鼓臘鼓作為冬春的神鼓，它在民眾心目中的確有撼天動地的神威。如前所述，鼓是對雷聲的模擬，“鼓以動眾”，“鼓鳴則起”，是漢朝人對鼓樂音聲的認識（《獨斷》）。臘月音律上屬大呂，陽在下陰在上，陽氣受限，因此以鼓動之。臘鼓驅(qū)趕陰冷，召喚陽春，《周禮·春官》“國祭蠟，則吹豳頌，擊土鼓，以息老物。”時值冬末，陰氣已成暮氣，暮氣不除，有害人生；因此以震天的臘鼓，感動天地，鼓舞人心。在東北的夫馀，以臘月祭天，“大會連日，飲食歌舞，名曰‘迎鼓’?！保ā逗鬂h書·東夷列傳》）臘節(jié)因鼓樂的突出，徑名為“迎鼓”。三韓同樣重視臘日，據(jù)謝承《后漢書·東夷列傳》記載：“三韓俗以臘日，家家祭祀，俗云：‘臘鼓鳴，春草生。’”可見鼓在臘日逐除中除舊迎新的威力。

東漢人蔡邕說：臘，“但送不迎”，其實臘還有“接”的意義，應(yīng)劭在《風俗通義·祀典》中記載了漢人的這一觀念，“或曰：臘者，接也，新故交接，故大祭以報功也?！迸D之明日為初歲，臘是新舊時間轉(zhuǎn)換的祭禮，晉人說：秦漢以來有賀，“初歲”是古之遺語，裴秀《大蠟》詩稱“玄象改次，庶眾更新”。在古代宗教年度周期中，臘祭的次日是新歲之始，“初歲”之說，正是古年俗的遺留，自從以夏歷正旦為歲首之后，臘日就成為與夏歷年首協(xié)調(diào)配合的歲末節(jié)日，因此，臘與新年之間存在著一段時間距離。這樣臘日在秦漢之時也就成為“初歲”或“小新歲”。傳統(tǒng)中國的時間觀中有著較強的更新意識，人們以流動的變化的觀念對待時間的流轉(zhuǎn)，舊的時間中意味著新時間的發(fā)生，舊未去，新已到。臘日正處在新舊更替的交接點上，因此盡力地逐除，是為了新春的到來，驅(qū)疫逐邪活動的本身就在為陽春的到來開辟道路，“歲終事畢，驅(qū)逐疫鬼，因以送陳、迎新、內(nèi)（納）吉也?！保ā墩摵狻そ獬罚┧团f迎新納吉正是臘日慶祝盛大熱烈的動力所在。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本文選自《文史知識》200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