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骨灰下葬后不久,我們在墳前移種了七八棵松樹。一棵稍大,其他的小些。周年忌日的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那幾棵小些的,都已經(jīng)成活,在春日的陽光下,抽出了嫩綠的新芽。反倒是那棵大的,松針脫落,枝干灰黃,完全沒有了生命的跡象。我姐夫說,移栽的樹,小的容易成活,大的反倒不容易。 其實它也并不是很大,樹干也就小孩的手腕粗細,一人多高。但它終究沒有成活,成了一截長滿松枝的木頭,顯得很礙眼,于是我們決定將它移除。我用鐵鍬把樹根的土刨開,然后抓著樹干,前后左右用力搖動,幾下樹干就松動了,最后連根拔出,扔到一邊。樹皮很粗糙,松針很鋒利,不小心會把手扎破。 那幾棵小些的,最小的及膝,大些的也不過才到胸口,環(huán)繞著父親的墳塋,煥發(fā)著生機,又像小小的衛(wèi)兵。 被這些小樹環(huán)繞著的父親的冢背靠終南山北麓的一處坮塬緩坡。從山腳沿著蜿蜒逶迤的羊腸小道一路上來,尚需長長的一段腳程。山坡上雜樹叢生,荒草萋萋。向山下望,農(nóng)田,村莊,水庫,道路就像是畫在作業(yè)本上的幾何圖形一樣井然有序,翠綠的麥田錦緞一般展開。每年的清明前后,油菜花開的時節(jié),翠綠夾雜明黃,色彩強烈得讓人震撼,夸張得灼人眼球。一條山泉匯集的小河從峪口潺潺而出,河水碧綠清澈,更凸顯河道里的巨石雪白而突兀。從山下向山上望,山很低很緩,從山上向山下望,山很高很陡。很高很陡的山下,景色如同被縮小了的沙盤一樣,唯一流動的是河水,蜿蜒而出,在鱗次櫛比的白色巨石間逐漸細弱。 但凡到過這里的人,都會說一句,“這里的風水真好啊……”。我知道真正懂風水的人極少,大多數(shù)人跟我一樣,懂得風也懂得水,但肯定不懂風水,他們只是直觀而感性地隨口而出。但我相信他們是出于真誠和善意,因為無論是誰,將自己的親人安葬在這青山秀水之間,肯定是讓人心生慰藉的。 二 父親去世的第二年,有一段時間,我一天天地變得焦慮不安——因為父親的遺愿尚未完成。 父親火化之后,骨灰被分作兩部分,一部分埋在了上述墓地,畢竟他在西安生活工作了一輩子。另一部分,計劃送回老家,撒進最后幾年他時常念叨的那條河里。那條河,從他家門口流過,又流過母校的大門。 這是父親的遺愿,是他在精神狀態(tài)良好,清醒無礙的情況下說的。他還說,誰把我的骨灰送回去,我就給誰十萬塊錢。這句話也是他清醒的時候說的。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開玩笑,父親不是一個喜歡開玩笑的人。 這么說似乎我是為了這十萬塊錢才送父親骨灰回老家的,其實不是,因為在此之前父親的遺產(chǎn)已被分割清楚。我這么做,就是為了消除一天甚似一天的焦慮,因為我是他的唯一的兒子。是的,當時我的覺悟和高度就停留在這個水平。 于是我終于第一次踏上了開往父親的老家的火車,也就是我的祖籍地。列車一路向東,窗外的景色并沒有太大的差異,夜色黑嚴的時候,列車出了潼關,這時表哥打來電話,問,出發(fā)是否順利?我答,已經(jīng)出潼關了。他說,那好,明早我和你六叔到車站接你。父親在他工作生活了一輩子的西安,除了妻兒家人外,形單影只,而在老家,卻有一個龐大的家族。 恍恍惚惚的一夜在似睡非睡中倏忽而過。我洗漱清楚的時候,列車上的播音員說即將到達我的目的地。我走出車站,表哥和六叔果然在出站口等著我。我回頭望一望車站上高高豎起的那兩個巨大的隸書字體,不禁生出近鄉(xiāng)情更怯的微妙心理。 我的包里有一個紅綢子包裹著的盒子,盒子里盛放的,是父親的骨灰。我坐上表哥的車,對他說,先辦正事。在此之前,我們已經(jīng)見面數(shù)次,不再需要過多的客套。我說的正事,是拜謁祖父的墳塋,然后將父親的骨灰撒進最后幾年讓他魂牽夢繞的河里。 我們先到了父親的母校,那是皖北地區(qū)一所歷史悠久的名校。父親的有關青少年時期的美好回憶,很多都源自這里。我背著背包,在校園里漫無目的地走著,那一刻似乎父親就在我的肩頭,或者我在父親的指引下,尋找著他回憶中的教室,池塘,殘破的圍墻……當然在今天的校園里,這些早已無跡可尋,我只是在想象里,這里挖開一個池塘,那里建起一段圍墻。這天并非周末,校園里有三三兩兩的同學不是走過,我們明顯不是學生,也不像老師,于是他們投過來友好的探尋的目光。我以微笑回避,心里卻在想,這是你們?nèi)粼S年前的老學長呢。 確鑿無疑是從父親那個時代遺留下來,是一座被妥善保護的年代久遠的二層小樓,這座青灰色的小樓現(xiàn)在被稱作白房子,同學們帶著敬畏匆匆地從它身邊走過,我走近它,輕輕撫摸,那一刻我相信穿越時空我和父親看到的和撫摸著的,是同一塊磚,同一塊石。 校門外不遠就是渦河,父親不止一次說到或?qū)懙?,他從鄉(xiāng)間的小學升入城里中學讀書后,就經(jīng)常走出校門來到河邊讀書。我站在他曾經(jīng)讀書學習的河邊,想象著風華正茂的父親和朗朗的讀書聲。 我想,就這里吧。于是我將父親的骨灰,迎著風,撒向了水面。 三 時光軸似乎在倒敘一般,我們從中學回來,趕往下一個目的地:父親的祖宅。 父親的祖宅還在,只是早已不是偌大的“中央院”,而且早就沒有了人丁興旺的景象,一間紅磚瓦房里現(xiàn)在只住著我的大嫂。房子里光線昏暗,紅磚鋪地,靠窗擺著一張古舊的大床,盡管蒙著一層厚厚的會塵,但還是能看出優(yōu)良的質(zhì)地和精美的做工。那是我奶奶從楊家的姑娘變成潘楊氏的時候的陪嫁。我的父親,就誕于這張床上。 后來我父親說起自己在各種社會運動中被劃定為地主成分的時候,我才知道父親的爺爺,確實是村里的地主。這兩個字帶來的各種惡形惡狀的印象,很容易讓我對它產(chǎn)生深深的厭惡。而受累多年的父親在最后兩年間說起此事的時候,他兩手糾結在胸前,滿眼含著淚,聲音顫抖地說:那都是一點一點攢的……他指的是錢,銅板或者銀子,攢夠了就一點一點從別人手里買來地,慢慢地就成了地主。但是我父親,這個地主兒子就做的很冤。因為到了他能上樹掏鳥,下河游泳的年紀的時候,他與村里其他孩子并無二致。至少從他的回憶錄來看,除了他帶著一群孩子跟另外一群孩子打架外,并沒有地主兒子的優(yōu)越。 不一樣的地方當然也有,那就是他們家的宅子體量巨大,由于曾經(jīng)是村里最大的地主,因此占據(jù)了最好的地勢。它坐落于村子中央,因此被村人稱作“中央院”。父親后來回憶說,那是一個大院子,大門前有一座石牌坊,正對著石牌的是院子的大門,院墻向兩翼延展開合,大門里面,是一個七進的院子,院子兩邊,一面是長工的住處,另一面養(yǎng)著騾馬牲口。父親的爺爺叫潘茂盛,居于最里面的堂屋,兒孫子弟按長幼由里及外分居于各個院子。我的爺爺這一輩是“立”字輩。他行五,他不是個莊稼人,因此他不務農(nóng)事,他也不是個商人,因此他也不經(jīng)商,這個亦耕亦讀的底層小知識分子,將家里所有農(nóng)活,就交由我的奶奶,一個裹了小腳的女人去操持。 這個私塾,是我父親的爺爺創(chuàng)建的,收的孩子也是家族里和村里的學齡少年。后來私塾就辦不下去了,我爺爺和他的朋友一起辦了當?shù)氐谝凰F(xiàn)代小學,這可能是他人生中唯一引以為豪的事了。 據(jù)長輩的回憶,我的祖父膽小,謹慎,可能還有點奸懶,在家族里備受欺負。男人無能,女人就得剛強就得堅忍就得圓融,因為她有六個兒子和一個女兒。 父親從鄉(xiāng)間到了城里讀中學的時候,作為地主,曾經(jīng)的地產(chǎn)已經(jīng)被土改改得七零八落了,家里值錢的東西也被瓜分殆盡。后來父親被上海的大學錄取的時候,家里已經(jīng)窮到看不出還有什么東西值錢了。最終我奶奶砸爛家里的一只錫壺換了一點錢交給父親作為盤纏。父親上大學的第二年,我爺爺就死了,父親從上海趕回來料理喪事的時候,奶奶已經(jīng)餓得東搖西晃,站立不穩(wěn)了。父親交給她一包油紙包著的白米飯,那是他從學校帶出來,準備在路上吃而終于沒舍得吃掉,留給他的母親的。 事后,已經(jīng)在上海生活了一年的父親幾乎是逃離家鄉(xiāng)的。他的父親,我的祖父如何病重最終死去已經(jīng)不得而知,但挨餓是一定有的。在這個他走出來的家鄉(xiāng)村莊里,我父親不止一次看到被餓倒在地的家鄉(xiāng)人。 四 后來我在村頭田邊的小路上極目四眺,遠處一片片高大的樹木密密匝匝郁郁蔥蔥,一群群飛鳥黑壓壓飛過林邊,落入樹林中隨即看不出一點蹤跡。它們噼噼啪啪扇動翅膀的聲音由遠及近再由近及遠,直至悄無聲息。噼噼啪啪的聲音停下來的時候,空曠的田地更加靜謐。田里種的是長勢喜人的白芍,開著白色粉色的花。我想,幾十年前,父親從這條路上奔跑著逃離的時候,那田里是不是躺著一個個觸目驚心的餓殍……他的身后,我的奶奶兩只小腳撐著瘦弱的身體,像一支張開腳的圓規(guī),蓬亂的頭發(fā)被風吹散,眼里含著淚望著兒子漸行漸遠的背影。 如今奶奶早已被埋進祖田盡頭那兩個隆起的墳頭里,另一個埋著我的爺爺。在長長的鞭炮聲和裊裊散去的青煙中,我在墳前跪下,深深地叩下頭去,替父親,也為我自己。 從后來父親在大學時期的照片可以看出,父親明顯比身邊的同學要胖。這說明在上海,物質(zhì)生活的改善對他來說是天翻地覆的,他應該感謝這個時代感謝他得到的一切。但是身為團支部書記的父親卻如實地寫下了他在老家的所見所聞,如實地報告了家里餓死人的慘狀。這份報告被他的輔導員毫不客氣地上交到了學校。顯然,這個不明之舉為他日后造貶埋下了伏筆。 我在房前屋后探尋,試圖尋找“中央院”的蛛絲馬跡,但幾十年的變遷早已讓它無跡可尋。但房前屋后的池塘,樹林,草甸…….我猜想應該沒有什么變化。電光火石之間我猛然覺悟,我看到的這一切,或許就是父親兒時的游樂場……那個叫做“牤牛”的少年…… 離開村子的時候,我們在遇到一位老人,他安靜地坐在樹下,屁股下面是一根拐杖,看上去年齡與父親相仿,仔細看,眉眼間竟然與父親還有些許相似。于是上前詢問,果然,老人是我的本家,并且與父親同屬“家”字輩。我問他,你還記得“牤牛”不?老人混沌的眼中閃過微光,喉結劇烈滾動,我相信,他應該是想起什么了吧。 真的能想起來嗎?我不確定,因為時間太過漫長,半個多世紀的時間恐怕早已將他和“牤?!弊詈笠淮我娒娴哪且荒昴且惶煅蜎]得無影無蹤。我甚至想,若非我今日提及,這老人是否會想起曾經(jīng)有個叫“牤牛”的小伙伴。 終其一生,這個老人都未曾遠離這個小村莊;而我的父親自從離開,就再未返回。輾轉(zhuǎn)一生終未葉落歸根的父親一生都鄉(xiāng)音不改,假設此時此刻兩人聚首,從垂髫到耄耋,恍惚一世,轉(zhuǎn)眼一生,持手相看,是否唯有老淚縱橫? 只是,他與他,誰幸誰不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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