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 花開 文|趙淑珍 一 聽說各村要建公墓。我擔(dān)心地問母親:“咱莊還要遷墳嗎?”“不用了,公墓就建在原來的墳地那兒,鎮(zhèn)上當(dāng)官的都給我們保證過了。”母親給我講起了事情的經(jīng)過。 天陰沉沉的,異常悶熱。村外的荒地上,一派忙碌之象。鄉(xiāng)親們有的正挖坑,有的給新墳培土。每個人的心都堵得難受,和天空一樣陰郁沉悶。這已經(jīng)是第二次遷墳了。我們村毗鄰鎮(zhèn)政府,又是交通要塞,因?yàn)殒?zhèn)府?dāng)U建和建廠子,地下的祖先也得讓地,挪了又挪。 一輛黑色轎車在墳地邊嘎然而止,鎮(zhèn)上的主管領(lǐng)導(dǎo)前來檢查指導(dǎo)工作,他神閑氣定地下了車。不知誰喊了一句:“當(dāng)官的來了!”憤懣的村民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怒火,立馬扔了手中的鐵掀,“呼啦”一下把這位領(lǐng)導(dǎo)團(tuán)團(tuán)圍住。篤信“入土為安”的村民,再也沒有了“秀才村”村民慣有的溫文爾雅,一個個臉上青筋暴起、怒目而視:“你說吧,以后還遷嗎?!”“哪個村的先人這樣搬來搬去?”“是不是最后一次了?!” 突如其來的變故把領(lǐng)導(dǎo)急得汗珠直淌,他一邊示意身邊的工作人員去搬救兵,一邊喊著:“不要急,鄉(xiāng)親們,不要急......”可他的話頃刻就淹沒在了憤怒的質(zhì)問聲中。最終,村領(lǐng)導(dǎo)出面調(diào)解,鎮(zhèn)領(lǐng)導(dǎo)終于承諾,我們的祖先就此安身,不再動遷。 我問母親:“你和爹給爺爺、太爺爺他們弄那些尸骨,難道不害怕嗎?”母親淡淡地回應(yīng):“怕啥,我又沒見過他們。再說幾乎都爛沒了,只有頭骨還能看出來?!?/p> 我又問奶奶,那位99歲高齡、耳聰目明的老人:“你想爺爺嗎?”她“撲哧”一聲笑了:“想啥想,就你爺爺那脾氣,他要是活得長,我早給他氣死了!”說話間,她抬眼看向窗外,想起了那遙遠(yuǎn)的從前...... 一口小院的北屋門口,一位年輕美麗的少婦正飛針走線。年關(guān)將近,暖陽靜靜地看著她專注嫻靜的面龐。突然,一位著長袍、戴禮帽的高個男子(村里人可從不這樣打扮),牽著一頭毛驢闖了進(jìn)來。奶奶驚得一下站了起來:“你找誰啊?!” 那陌生男人瞅著奶奶的臉,忽然哈哈大笑:“自己的男人還不認(rèn)識?。课襾斫幽懔?!”兩朵紅霞立時飛上了奶奶俊俏的臉頰。 兩個素不相識男女拜了天地,就成了一家人。婚后三天,爺爺就回到了他的工作單位——遠(yuǎn)在天津的一家工廠,這一走就是大半年。 二 晨光初現(xiàn),春寒料峭。一位高高的30多歲的男子,清瘦,目光炯炯,衣服陳舊單薄卻也干凈,又像往常一樣出現(xiàn)在出村的鄉(xiāng)間小路上。他把埋在村南頭草棵子里的那根打狗棍找了出來,抹了一把上面的霜雪,轉(zhuǎn)身回望,一座座黑黝黝的房子,還在沉睡中。除了幾戶地主,絕大部分人家都已揭不開鍋,有的也到了討飯的地步。長嘆一聲后,他步履匆匆朝南而去,期待著當(dāng)天有好運(yùn)氣,能多要來一點(diǎn)干糧,讓他那三個兒子不至于餓得哇哇直哭。他們的娘早早去世,是他一個人一把屎一把尿把他們拉扯大。 他是一個很要臉面的人,地里的莊稼連年欠收,周圍村子都打聽遍了,沒有雇傭短工和長工的人家。總不能看著孩子一個個餓死,實(shí)在沒法了,他才想出了這樣一個很丟面子卻能讓孩子活命的辦法。他警惕地看著四周,生怕遇到村里的人。他每次都去得很遠(yuǎn),一天的奔波勞碌、低聲下氣,只要有點(diǎn)收獲,他就知足了。待村里的人都睡下,街上空無一人時,他再悄悄地把要飯的棍子藏在老地方,幽靈般潛回村子。村里人都知道,他給遠(yuǎn)方的一個地主做短工去了。 百家飯養(yǎng)大的孩子慢慢長大了,地里的收成也好了點(diǎn),再也不用討飯熬日子了。太爺爺多少算有點(diǎn)文化的人,給他的三個兒子依次取名為“忠、”“信、”“孝?!睜敔斉判械诙聿目?,目光如炬,不怒自威。 我見過爺爺留下來的唯一一張照片。身材高大的他一襲深色長袍,頭戴寬沿禮帽,高鼻大眼,儀表堂堂,是和一位工友在天津的照相館里拍的。當(dāng)年他為了躲避國民黨抓夫,小小年紀(jì)就跟隨鄉(xiāng)親到那里做工。 爺爺是個很聰明的人,心靈手巧。村里一個地主家的鐘表壞了,被當(dāng)廢品扔了出來。爺爺撿回來,三弄兩弄就給修好了。后來地主聽說了來要,爺爺便還給了他。當(dāng)時女人衣服上都用“盤扣,”俗稱“葡萄疙瘩,”若想做得精美很是麻煩,爺爺不光會做,并且比女人做得都好看。 我便以為爺爺是個見過世面的能人,完美無缺。若干年前,父親的嬸嬸(小奶奶)和奶奶妯娌倆的一次聊天,讓我震驚不已,顛覆了我對爺爺?shù)某绨??!澳銧敔斒莻€暴脾氣,別看平時不常來家,要是發(fā)起火來,打你奶奶就像踢皮球,一腳一個跟頭,真狠呦!我給他們拉不開,你奶奶倒好,被打得那么慘,還跟你爺爺吵,就是不告饒!”奶奶滿臉含笑:“本來就是他不對,不拉理,我為啥告饒!”天哪!奶奶那么嬌小,干凈麻利,善良精明,爺爺竟下得去手,還這樣狠! 奶奶不緊不慢地爆料了一件事:早上,她正在廚房做飯。一歲多的姑姑醒來,對躺在身邊好久不見的爺爺頗感陌生,便哭鬧著找奶奶。爺爺被姑姑吵得極不耐煩,擰住她的肚皮就是一圈,嬰兒粉嫩的皮膚霎時青一塊、紫一塊。奶奶對小奶奶說:“你說我能不和他打嗎?!” 我很是不解,想起照片上爺爺那明亮的眼睛和深邃的目光,他真是這樣冷酷無情、暴虐成性嗎? 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獨(dú)自來到一個遙遠(yuǎn)陌生的城市。寂靜的夜晚,爺爺是否會想念親人,輾轉(zhuǎn)難眠?他時時看著師傅的眼色,小心謹(jǐn)慎地做事,一不留神就可能招來一頓責(zé)罵,甚至是耳光和拳腳。一個背井離鄉(xiāng)的小小的學(xué)徒工,無所依靠,只能眼淚往肚子里咽,委曲求全。他深深知道,家里需要他掙的這份微薄卻至關(guān)重要的工錢。 其實(shí)爺爺在外人眼里,是一個尊老愛幼、知書達(dá)禮的人。他把錢悉數(shù)交給太爺爺,每次回家,都會買上同樣的四份禮物,天津小吃、絨線帽子、小玩具,因?yàn)檫@時候家里有四個女孩—他的女兒和侄女們。 在自己的小家里,他卻脾氣暴躁,是因?yàn)槎鄷r郁積在心里的怒火和委屈需要發(fā)泄嗎?還是受了“三綱五?!彼枷氲男M惑,大男子主義思想嚴(yán)重呢? 爺爺,我跪在您的墳前,您能回答我嗎?您認(rèn)識我這個從未見過面的孫女嗎?我的身體里也流著和您一樣的血。本來,按照鄉(xiāng)俗,我是不能來墓地的。一直來看您的都是父親,這個中元節(jié),他有事外出。墓地周圍半人高的青草特別茂密,陰森森的,有點(diǎn)怕人,母親便讓我陪她前來。 爺爺,這是四十多年來,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離您這樣近。墳前的紙錢翩翩起舞,那是您的靈魂在舞蹈嗎?60多年了,您獨(dú)自在這荒郊野外,忍受著雨打風(fēng)吹、寂寂長夜,您孤獨(dú)嗎?寂寞嗎?您好好安息吧,爺爺,我虔誠地對著您的墳?zāi)梗嵵氐乜牧巳齻€頭。 三 一雙獅子把守的大車門,氣勢不凡。六間大瓦房在院子北面一字排開,東西墻下各有四間偏房,南面是伙房。院子中央是磚砌的月臺,兩邊各有一棵石榴樹,西邊的花兒粉白淡雅,東邊的花兒灼灼似火。 太爺爺樹下拄杖而立,他慢慢捋著長長的胡須,目光徐徐打量著小院的每一個角落。在他的絕對領(lǐng)導(dǎo)下,三個兒子都很爭氣,大兒子長得最好,性格溫和,是遠(yuǎn)近聞明的木匠兼瓦匠;小兒子跟著共產(chǎn)黨的隊伍,在青島當(dāng)海軍;二兒子的薪水也大幅增加,兒媳們都勤儉持家,如蜜蜂采蜜般,一家人齊心協(xié)力,筑起了幸福的巢。家里已有幾十畝地,幾頭大牲畜,還雇傭著好幾個長工和短工。幾十年的夢想啊,終于實(shí)現(xiàn),他不由欣慰地笑了。 三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嘰嘰喳喳地從西屋里沖了出來,如三只翩飛的花蝴蝶,旁若無人地追逐打鬧。唉!太爺爺長嘆一聲,這些丫頭片子可跑溜腿了,三個兒媳沒有一個爭氣的,不偏不倚,一人一個,真是氣死人! 并不是沒生過男孩子,可都夭折了。大奶奶死過一個兒子,我奶奶先后生了五個孩子,倆男孩和一個女孩都是出生幾天就死了,只有老二(我姑姑)和老五(我父親)命大,活了下來?,F(xiàn)在看來,都是因?yàn)槟殠幚聿恍l(wèi)生,引發(fā)感染所致。 后來,奶奶受村里派遣學(xué)習(xí),成了一名義務(wù)為鄉(xiāng)親們服務(wù)的接生員。每當(dāng)聽到那一聲聲嘹亮的啼哭,每當(dāng)托起那一個個嬌嫩的新生命,她的眼里就會泛起淚花,就會想起自己早亡的那三個孩子。于是,她暗暗祈禱手中的孩子健康長命。也許她的誠心感動了上蒼,老天爺真的沒有從她手中奪走一個孩子,上百個啊,都母子平安。 太爺爺終究沒能盼上他心心念念的孫子,他死后的那年冬天,他的長孫——我的父親才出生,69歲的他是帶著遺憾走的。 而爺爺為了兒子更是急白了頭。當(dāng)那個出生僅幾天的孩子又和前邊兩個一樣,出現(xiàn)了“冒風(fēng)”的癥狀——口吐白沫、渾身抽搐時,他一把抓起孩子,奪門而去。阻攔無果的奶奶,無可奈何地坐在地上放聲大哭。爺爺把孩子帶到村外,一下扔進(jìn)荒草叢中。他拿起一塊大石頭,閉上眼,砸了下去......鮮血濺到了他的衣服上。絕望的他是聽信了一個傳言,只有這樣,下一個孩子才會長命...... 四 就在太爺爺站在一樹榴花下,看著紅紅火火的日子自我陶醉時,厄運(yùn)烏云般悄悄逼近。 首先是大奶奶因病離世,28歲的大好年華,如怒放的鮮花驟然凋謝,留下了一個年僅幾歲的小女兒。好在大爺爺人長得帥,手藝好,家底又殷實(shí),很快又娶了一個大姑娘為妻,生下了一個女兒。不料想,僅僅幾年后,33歲的大爺爺也患病身亡。年輕的大奶奶守著一對同父異母的女孩,郁郁寡歡。 那時候一大家人同吃同住,太爺爺強(qiáng)忍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痛,對奶奶和小奶奶說:“你倆多干點(diǎn)活,不要攀她,她心里苦!”可病魔并沒有放過苦命的大奶奶,兩年后,32歲的她竟也追隨大爺爺而去,一個小家庭就這樣灰飛煙滅了。 更要命的是,此時在天津做工的爺爺也患上了嚴(yán)重的肝病。他們工廠制作縫衣針,空氣中那些肉眼看不見的鐵末,到處亂飛,無孔不入,據(jù)說工人們得肺病和肝病的不少。 為了讓爺爺去濟(jì)南治病,家里也是豁出去了,賣了十畝地。奶奶他們也心疼啊,爺爺就說,形式要變了,地多的可能要挨整了。果不其然,后來劃成分的的時候,我們家是富裕中農(nóng)。如果當(dāng)初不賣地,劃成富農(nóng)可就麻煩了。 可這些地并沒能挽救爺爺年輕的生命。他大口大口地咯血,他剛滿周歲的兒子——我的父親剛剛學(xué)會叫爹,父親頗自得地對著爺爺喊:“爹,爹!”爺爺眼含淚水,摸摸父親的頭:“別叫了,別叫了,你爹不行了!” 正月的天,寒氣逼人。33歲的爺爺躺在棺材里,他永遠(yuǎn)地睡了,再也沒有了痛苦。奶奶悲痛欲絕,父親卻不明白他的鞋子為什么要裱上白布,他不喜歡,他哭著鬧著非要撕掉它...... 一點(diǎn)一點(diǎn),燕子銜泥般建立起來的幸福,頃刻就被狂風(fēng)暴雨擊打得粉碎。十年間,我們這個家接連去世了六位親人:大爺爺一家三口,太爺爺,爺爺,還有一位是太爺爺?shù)膵鹉?,她無兒無女,一直跟著我們這一家,這還不包括那些夭折的孩子。白色的經(jīng)幡一次又一次打起,新墳一座連著一座。小爺爺尚在青島當(dāng)兵,兩個女人帶著十個孩子(小爺爺六個),孤兒寡母,如何度日?!村里人都嘆息:這家人真的是敗了! 五 五六歲的我像只快樂的小鳥,穿梭在我家和小奶奶家的院子。祖上留下的房子,自北向南打了道墻,早已一分為二。小奶奶總有忙不完的活,小爺爺喜歡做點(diǎn)木工,愛跟我開玩笑。他一直笑瞇瞇的,我總以為他脾氣最好。 一天,我們這邊正吃著飯,墻東面忽然傳來激烈的爭吵聲和凳子倒翻的聲音。我和父母不約而同地放下飯碗,向小奶奶家跑去。我跑得最快,一進(jìn)門,還沒看清怎么回事,一個大掃帚“啪”一下拍到我身上,渾身頓時火辣辣地疼,驚恐的我嚇蒙了,愣愣地站在那兒,一聲不敢吭。 最小的姑姑邊哭邊跑進(jìn)東屋,“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了門,“嘩啦”上了門栓。隨后而來的母親趴在門上,用力拍著門板,高聲叫著小姑姑的乳名。 小爺爺眼睛血紅,氣呼呼地掃視著院子,他突然跑到曬滿糧食的笸籮前,猛然把笸籮掀翻在地,金燦燦的玉米“嘩”地撒了一地。 這是我揮之不去的童年記憶,聽母親說是為了小姑姑的婚事發(fā)生的沖突。 六 如今,小爺爺,小奶奶,大奶奶家的大姑姑兩口子,我的親姑父都已永遠(yuǎn)地離開了我們。他們和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土里生,土里長,最后又都回歸大地,化作了一抔黃土。 時間真是個奇妙的東西,亙古永恒,又轉(zhuǎn)瞬即逝。在它的浩瀚無垠里,我們每個人都渺若微塵。生與死之間的距離到底有多遠(yuǎn)?人的一生很短很短,“朝如青絲暮成雪,”幾十年倏忽一夢間;人這一輩子又好長好長,“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一年365天,每一天的柴米油鹽,喜怒哀樂,我們都細(xì)細(xì)品味,從未缺席。 崢嶸歲月里,奶奶見過形形色色的人:窮兇極惡的土匪,殺人放火不眨眼;身材矮小的日本鬼子,把我們家一缸的咸菜扔得滿院子都是;國民黨的軍官太太,那個妖媚的女人,把火紅的榴花插滿了頭;四六兩團(tuán)——國民黨地方武裝的大兵,叫起門來兇神惡煞,嫌你開門晚,照你身上就是兩槍托;共產(chǎn)黨的兵最客氣,一口一個大娘,號了你房子給錢不說,還幫你干家務(wù)。 流年似水,這些人都化作了歷史長河的一縷云煙...... 奶奶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等我死了,就和你爺爺去作伴。再讓你爹給我倆立個碑,我這輩子就算圓滿了!” 夏日的陽光打在她溝壑縱橫的臉上,平靜,安詳。 作者簡介 趙淑珍,山東鄒平人,初中教師,濱州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章散見于《渤?!贰稙I州日報》《魯北晚報》等報刊及網(wǎng)絡(luò)平臺。 《百姓文學(xué)》雜志社 投稿注意: 投稿時,請精選2--3篇作品、創(chuàng)作心得與作者簡介(100字以內(nèi))和生活照一起發(fā)郵箱,如有高清配圖,可一并發(fā)來,請記得完善出生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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