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知由質(zhì)疑升華

——讀理查德·費曼《科學的價值》之隨想（下）

文/老莊友華

       01

相對論與量子力學，是公認的現(xiàn)代物理學兩大基本支柱。

現(xiàn)在，量子力學已得到了廣泛的實際應用，“并成為幾乎所有現(xiàn)代科學技術(shù)的基礎(chǔ)。它制約著晶體管和集成電路的行為，而這些正是電子設備諸如電視、計算機的基本元件。它并且是現(xiàn)代化學和生物學的基礎(chǔ)（霍金《時間簡史》）?！?/span>

未來，量子通訊、量子計算機等應用前景，更是給人們帶來了無限的想象與期盼……毫無疑問，科學正在、并將持續(xù)加速改變這個世界。

科學最終會將世界改造成什么樣子、將人類帶向何方，大概真的是“鬼才知道”。英國物理學家霍金就多次警告：科學可能帶來災難，人工智能有可能改變地球的生態(tài)，危及人類自身的命運。

理查德·費曼參與研制出的原子彈，二戰(zhàn)中在日本爆炸，造成了毀滅性災難。這讓他曾經(jīng)深受震撼，也在諄諄告誡人們：科學的作用具有兩面性，是開啟天堂之門的鑰匙，同樣也能打開地獄之門。

但是，科學并不會因為有人憂心忡忡，就放慢前進的步伐。而科學的發(fā)展，不僅全方位的改變著現(xiàn)實世界，包括我們的衣食住行、工作學習、社交娛樂……并且根本性的改變著人類的思想認識。《科學的價值》亦指出：“一個不容低估的科學的價值是它改變了人們對世界的概念。”

當然，不同的國度地域，在社會環(huán)境、人文背景等方面存在著差異，會影響這種認知改變的速度與程度。但這種改變的到來，應該就像人們對“正義”的期許：或許會遲到，但絕不會缺席。

02

關(guān)于量子力學，我只是很多年前從科普讀物上了解到些許皮毛。但這些新概念當年帶給我的思想沖擊與震撼，卻讓我經(jīng)歷了一遭重大的認知升級。

量子力學揭示出微觀世界的稀奇古怪、神秘莫測。這里存在遠隔萬里的粒子能瞬間聯(lián)系、被愛因斯坦說成“遠距離鬧鬼”的“量子糾纏”；還存在一只處于不死也不活的“疊加狀態(tài)”、全球聞名的“薛定諤的貓”……

丹麥物理學家尼爾斯·玻爾說過：“假如一個人不為量子論感到困惑，那他就是沒有明白量子論?！钡拇_，量子世界充滿了違背人們原有經(jīng)驗、邏輯的種種不可思議。

所謂“不確定原理”是說：人們不可能同時確定一個粒子的位置與速度，如果知道它的準確位置，它的速度就有非常大的不確定性，反之亦然。

這個原理的創(chuàng)立者海森堡指出：“我們不能知道現(xiàn)在的所有細節(jié)，是一種原則性的事情?！?/span>

英國物理學家保羅·戴維斯在《上帝與新物理學》中描述：對于微觀物質(zhì)，“我們都不可能知道其具體的運動規(guī)律。細察之下，我們?nèi)粘ｓw驗到的硬梆梆的物質(zhì)化成了由幽靈一般逃逸的影像組成的大旋流……測不準性直接導致了不可預測性。每一個事件都有一個原因嗎？……量子因素顯然掙斷了因果鏈，根據(jù)量子論，在沒有因的情況下也可能有果?！?/span>

霍金在《時間簡史》中也強調(diào)：“不確定性原理是世界的一個基本的不可回避的性質(zhì)……對我們世界觀有非常深遠的影響。”

所謂“觀察者效應”是指：這個世界充滿了不可預測的隨機性，是由在測量它們之前沒有定義屬性的物理系統(tǒng)組成的。除非進行觀測，否則一切都是不確定的。然而，人類任何一種微小的觀測，都會讓觀測對象的狀態(tài)發(fā)生改變。

我們現(xiàn)時看見的大千世界，正是由這些無序的基本粒子組成的、決定的。量子理論完全顛覆了經(jīng)典物理學及其規(guī)律性、因果論，根本改變了人類對物質(zhì)結(jié)構(gòu)及其相互作用、乃至整個世界的理解。

保羅·戴維斯曾這樣評論：“那革命性的理論稱作量子論，是后來被稱作新物理學的頂梁柱，它提供了迄今為止最令人信服的證據(jù)，證明意識在物質(zhì)實在的本質(zhì)中扮演了極重要的角色……很多現(xiàn)代作家都發(fā)現(xiàn)，量子論中所用的概念與東方神秘主義與禪宗用的概念很相似?！?/span>

03

人們不難發(fā)現(xiàn)，量子論倒是很像王陽明那段著名的看花說：“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我也曾經(jīng)驚訝，有關(guān)量子論的種種“說法”，如果對照傳統(tǒng)的教科書，豈不正是典型的唯心論？

關(guān)于馬克思主義及其三個來源、三個組成部分，我有過幾次重復的學習經(jīng)歷。當年不止是為了考試，也真有求知的欲望、虔誠的心態(tài)。

我認真背誦過列寧關(guān)于物質(zhì)的定義：“物質(zhì)是標志客觀實在的哲學范疇，這種客觀實在是人通過感知感覺的，它不依賴于我們的感覺而存在，為我們的感覺所復寫、攝影、反映?！边@個著名的論斷，現(xiàn)在百度一下，仍然被稱為“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的基石”。

傳統(tǒng)哲學與現(xiàn)代物理學，存在如此明顯而深刻的矛盾，這就讓人由不得在心底劃出一串大大的問號。

量子力學所沖擊的，顯然不只是傳統(tǒng)哲學的某些結(jié)論，而是涉及到物質(zhì)屬性、客觀存在、客觀規(guī)律……這樣一些唯物論賴以建立的“基石”。而這些根本性的基石，不要說整體、哪怕只是其中之一真的塌陷了，那么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哲學家只有站在科學巨人的肩膀上，才能看得更遠、更透徹。因此，過去關(guān)于物質(zhì)的定義即使有錯，也不值得大驚小怪。人不是神，一百多年前的科學常識，就只達到了那個水準。哲學的抽象，同樣難以超越歷史的局限。

科學在不斷的發(fā)展，人類認知也在不斷的刷新。沒有什么理論，是不需要與時俱進的。列寧也愛引用一句格言：一切理論都是灰色的，唯生活之樹常青。

04

理查德·費曼對于認識論，顯得格外上心且不惜筆墨：“科學知識本身是一個具有不同層次可信度的集合體：有的根本不確定，有的比較確定，但沒有什么是完全確定的?！?/span>

顯然，科學研究需要承認自己無知，并不斷的質(zhì)疑?！犊茖W的價值》強調(diào)：“但是我認為大多數(shù)人并不明白這一點。在歷史上科學與專制權(quán)威進行了反復的斗爭才漸漸贏得了我們質(zhì)疑的自由……它終于使我們可以提問、可以質(zhì)疑、可以不確定。我們絕不應該忘記歷史，以致丟失千辛萬苦爭來的自由?！?/span>

這兩天查點資料，我在書柜中偶然翻出英國科學哲學家約翰·沃特金斯的《科學與懷疑論》。該書系上海譯文出版社1991年推出的《二十世紀西方哲學譯叢》之一。書的扉頁上，赫然印著兩則名人名言。這名言正好也能印證理查德·費曼的質(zhì)疑論——

愛因斯坦：“下述問題必定會強烈地引起我的興趣：我所獻身的科學將會達到什么目標和能夠達到什么目標？它的一般成果在何種程度上是'真的’？”

卡爾·波普爾：“我們不得不力求對我們最為敬慕的那些理論采取一種高度批判的態(tài)度?！?/span>

這位卡爾·波普爾，被稱為貫通科學與哲學的卓越思想家。他創(chuàng)立的批判理性主義，從他熟知的現(xiàn)代科學內(nèi)部開始，瓦解了科學定律的絕對可靠性。然后拓展到歷史、社會和政治的各個層面。對于辯證法以及歷史唯物主義，作過“最謹慎、也是最攝人的批判（伯林《馬克思傳·序言》）?！?/span>

人們對于絕對真理及各種決定論，從普遍至信，到根本性的質(zhì)疑與警惕，被認為是20世紀人類思想史上一個最為重大的事件。波普爾對這一歷史性轉(zhuǎn)折做出了無可替代的重要貢獻。他首創(chuàng)的證偽學，已成為科學與哲學的常識。他推崇的開放社會，已成了人們的日常用語。他的哲學及思想方法，還極大的影響、幫助了他的學生——美國金融大鱷索羅斯。

波普爾的思想自傳名為《無窮的探索》。他探索終生，碩果累累，最終卻“貧乏”到要借用蘇格拉底的箴言，來作自己的思想墓志銘，宣示“我一無所知”。

05

思考從來就無價，認知永遠都無涯。

《科學的價值》用一首鑲嵌于文章中的自由詩，想象著人類自身的渺小與奇妙：“具有認知力的原子/具有好奇心的物質(zhì)/……我/一個原子的宇宙/一個宇宙中的原子?！?/span>

近幾年，網(wǎng)上熱傳一篇《生命科學認知的極限》。作者施一公，系中科院院士，前清華大學副校長、生命科學院院長。該文的總結(jié)很精彩：“我認為人類的認知極限就在于，我們是一堆原子，我們處在宏觀世界，但我們希望隔著兩個世界去看超微觀世界。那是一個最美好的、極其美妙的世界?！?/span>

年輕時，我也曾好作臆想：宇宙已知的邊緣，遠在上百億光年之外，人類現(xiàn)在所能觀察到的，應該還是數(shù)百億年前傳出來的信息。那里現(xiàn)在究竟是何種狀態(tài)？宇宙之外還存在著什么？宇宙大爆炸之前又存在過什么？這許多問題，人類由于受到自身的生命、智慧、感官、手段，以及外在時空尺度等多重限制，除了猜測推理，大概永遠都不可能知道實在的真相。

很不幸，人類的認知，不僅現(xiàn)時存在局限，恐怕也永遠都有極限。

我們需要認識自己的無知，應該意識到：我們很多的自以為是，很多被稱為“真理”的東西，其實無異于古人之堅信天圓地方、地球是平的。

歷史上，人類認知中太多的理所當然、天經(jīng)地義，已然在科學面前一次次轟然崩塌。到現(xiàn)在，科學對于宏觀宇宙、微觀物質(zhì)以至人體本身的認識，依然是一頭霧水，不知就里……

科學家告訴我們：上千年來，人類的科學觀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的推翻與重建。但直到現(xiàn)在，從總體上說，我們所得到的真理和知識，還遠不及謬誤多。

很明顯，懷疑一切正是科學的精神，具有無比的正當性、必要性。

假如有人聲稱掌握了宇宙真理，不知現(xiàn)在還有多少人真信。我是寧肯相信，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絕對真理。人們可以敬慕那些為人類文明作出過貢獻的卓越人物。但沒有任何人，值得我們自甘臣服、頂禮膜拜。

理查德·費曼告誡人們：“承認自己的無知，留下質(zhì)疑的余地，這兩者對于任何發(fā)展都必不可少?！闭\如斯言，我們唯有承認無知、且不斷質(zhì)疑，才能讓頭腦得以經(jīng)常的刷新、持續(xù)的升級。

說明：本文曾名《頭腦的升級》，系2018年原創(chuàng)，2019-10-26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