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羅達成的新書《八十年代,激情文壇──我和〈文匯月刊〉的十年》,終于由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出版,我非常為他高興。這部書,書寫了《文匯月刊》1980年創(chuàng)刊至1990年終刊的十年歷史。這段歷史,不僅獨屬于一本普通的雜志,也是中國文壇乃至中國當代一段重要的斷代史。 重讀達成苦苦寫了七年之久的這部厚重的書,心里忽然掠過兩句詩。一句是泰戈爾的名詩:“天空沒有留下鳥的痕跡,但我已飛過?!币痪涫翘K軾的名詩: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解讀,在我看來,這是兩種人生的態(tài)度,作為寫作者,這是兩種寫作的姿態(tài)。一種是飛過是重要的,我飛過的姿態(tài)與愜意是重要的。一種是飛過要給歷史留下印跡,飛過才有意義。 顯然,達成屬于后者。飛過容易,飛過之后,能夠回憶,梳理,還原那個年代文學現(xiàn)場的雪泥鴻爪,重新審視并思考那些對于今天有價值有意義的時代印跡,是不容易的。是選擇記憶,還是將遺忘作為掩體,將曾經(jīng)留下過的深刻印跡淹沒或涂抹,是達成寫作這本書時面臨的選擇。為此,漫長的七年之久,達成付出了代價──他的健康。他自己說,七年前,他開始寫作這本書的時候,肚子里只是有一個小小的囊腫;七年寫完這本書之后,囊腫長成了一個腫瘤。 但是,我對他說,這本書既損壞了你的健康,讓你得了?。贿@本書也是醫(yī)治你的病的一劑解藥。你不僅為讀者重新打撈起了一個中國歷史重要的時代,為了那個時代留下了屬于你自己的心跡,同時還收獲了那么多朋友的友誼,將你自己一顆難以平靜的心,存放在了一個安穩(wěn)之地。 今年恰逢五四運動百年和新中國成立七十年。在百年中國近代史中,七十年新中國發(fā)展史中,有很多難忘的年代。上世紀80年代,是其中之一。上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的新時代,萬象更新,百廢待興的年代。上世紀80年代,對于我們都是一個充滿感情的年代。重新回憶、鉤沉這個年代,是有意義的一件事情。達成晚年,能夠潛心遣力,為這樣一本與80年代共生共存的刊物作傳,其實,也是為一個時代存照,為自己的一份記憶寫心。做到這一點是不容易的,因為達成必須具有對史、對人、對己的一份真知卓識,需要見得一顆直面現(xiàn)實與歷史交織而難解難分的勇敢的心。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文學文體的興衰史。作為我國最為特殊的報告文學這一文體,興起于改革開放的上世紀70年代末(那時,徐遲的一篇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理由的一篇報告文學《揚眉劍出鞘》,便可以一夜之間轟動大江南北),發(fā)展于80年代,到80年代末達到其無可企及的高峰。這是報告文學這一文體發(fā)展的輝煌歷史,也是不可回避的事實與現(xiàn)實。在此之前或之后,也曾出現(xiàn)過優(yōu)秀的報告文學,畢竟只是少數(shù),比如上個世紀60年代徐遲的《祁連山下》,黃宗英的《小丫扛大旗》等。但是,總體而言,那時候的報告文學的高潮期,要么是還沒有到來,要么是已經(jīng)過去。這就如同唐詩宋詞,在唐宋之前和之后,也涌現(xiàn)過一些不錯的詩詞作品,而且迄今為止依然有人堅持古典詩詞的創(chuàng)作,但是,都無法和唐宋時期相比,因為高潮畢竟已經(jīng)過去。重回記憶可以,重回高潮難矣。這就是文學發(fā)展的規(guī)律與歷史。 如果我們以這樣清醒的認知來看報告文學的發(fā)展史,便會發(fā)現(xiàn)80年代的報告文學,雖然短暫只有十年,卻內(nèi)涵極其豐富,囊括時代風云與世道人心,是非常值得研究的文學現(xiàn)象,是中國當代文學史繞不過去的一章,而且是濃墨重彩的華彩樂章。 有意思的是,《文匯月刊》誕生和創(chuàng)辦的十年,恰恰和這十年的報告文學史共生,而且,它成為報告文學的一方重地,成為唯一能夠和中國最老牌文學雜志《人民文學》的報告文學相抗衡的雜志。因此,重新回顧并書寫那段歷史,恰恰是這部書的意義所在。《文匯月刊》的興盛,正是一個時代的興盛;《文匯月刊》的終結(jié),正是一個時代的終結(jié)。在那個時代里,文學不屬于精英,而屬于大眾;文學沒有屈膝于權(quán)勢和資本,而有著獨立的品質(zhì)和正義與正氣;文學沒有被邊緣化或偏安于一隅,而是身處時代的激流之中,讓濁浪排空也淋濕自己的一身,而沒有衣襟上濺濕一點浪花就狼狽而逃。 達成的這本新書的書名叫做《八十年代,激情文壇》,這“激情”二字中,既有達成的激情,也有文學的激情,更有那個時代的激情。沒有哪一個時代的文學,比那時更敏感的感知并激情地介入現(xiàn)實的生活中,從而構(gòu)成了嚴峻而激蕩的歷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達成的這本書,其中重頭戲是勾勒了激情四射的80年代報告文學的成長軌跡。在他的那些充滿感情而又直不輔曲,明不規(guī)暗,事事有案可稽嚴謹?shù)氖穼崝⑹鲋?,讓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在新時期乃至新中國成立以后漫長的歷史中,這十年的報告文學燦若星花,強勁地介入現(xiàn)實的變革生活中,其影響至深,是無可比擬的。那種與國家與民族共命運的中國作家的意氣與情懷,成為今天在資本等因素影響下的作家的一面鏡子。讀達成的這部書,等于讓我照照這面鏡子,看看自己的容顏與初心,還剩有幾許。或許,這是達成這本書的另一種現(xiàn)實意義。 我非常喜歡布羅茨基曾經(jīng)說過的一句話:“歸根結(jié)底,每個作家都追求同樣的東西:重獲過去或阻止現(xiàn)在的流逝?!边_成是這樣的一個作家,我們每一個自稱為作家的人,也應該是這樣:重獲過去,或阻止現(xiàn)在的流逝,而不能像鳥一樣徒自飛過,沒有留下痕跡。 2019年5月10日于北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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