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先森

上回七夕，我們聊到了“情歌王子”，“北宋詞壇的方文山”秦觀秦少游。

如果說秦觀是北宋青樓界第一愛豆，那么有一個人肯定不服。

他就是柳永，因排行老七，又稱柳七。

煙花場的媽媽和姑娘們，都會恭恭敬敬地叫他一聲“七爺”。

在北宋填詞屆，七爺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

倒不是說他的詞有多好，而是他的粉絲量、歌曲傳唱度，甩了別人不知幾條街。后人一句“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可見柳永詞的流行度。

在被馮夢龍寫進書里之前，坊間早就流傳著一句順口溜：

“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黃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見，愿識柳七面”。

到底是個什么厲害角色，居然連皇帝、黃金、神仙在他面前都是shi？

故事，還得從一千多年前的一場花魁大會說起。

01

1003年，錢塘。

20歲的柳永在父親召喚下進京趕考，那時他還叫柳三變。

柳宜是南唐舊人，對后主李煜的才華欽佩不已，取《論語》之言給孩子起了一個名字，三變。

受老爸的影響，三變這孩子6歲作詩，12歲就立下鯤鵬之志，神童一個。

然而，當(dāng)遠大抱負邂逅青春期荷爾蒙，前者不堪一擊。

趕考路上，柳三變途經(jīng)錢塘城，也就是今天的杭州。

只見當(dāng)時錢塘最大的青樓白玉樓前，觀者如織。

湊近一看，哇，花魁大會！

臺上的姑娘戴著口罩，纖纖素手彈著曲子，宛若天仙。

重點是，姑娘唱的歌還是柳三變寫的，一看就知道是真愛粉。

一曲唱罷，姑娘摘下面紗，顏值瞬間秒殺全場。

原來她就是白玉樓的頭牌，楚楚。

太美了，這誰能頂?shù)米“　?/p>

一個富二代跳上舞臺，揚言要用4000兩黃金把楚楚姑娘給贖了。

有錢就可以為所欲為？柳三變不服，上臺與那人對峙。

可他摸了摸干癟的錢包，只有20兩，觀眾笑哭。

富二代：一個窮小子，還想跟我搶女人？

柳三變：論家產(chǎn)我比不過你，可論文采我絕對碾壓你。

富二代被激怒：好！那我們就填詞奪魁，我輸了這姑娘歸你，你若輸了就給我當(dāng)奴才！

柳三變立馬放出大招，現(xiàn)場吟誦一首《望海潮》，把臺下的觀眾都聽呆了。

這首詞，別說是寫杭州，就算放在所有寫景詞中，也是歷史前三。

富二代心服口服，直接放棄比賽。

一首詞抱得美人歸之后，柳三變把高考啊理想啊全忘了。

摟著姑娘哼著小曲喝著小酒，這才是我想要的人生啊。

去你的科考。

02

山外青山樓外樓，多少青樓煙雨中。

就這樣，柳永從錢塘到汴京一路飆車，年紀輕輕已然是輕車熟路的老司機。

來到當(dāng)時的國際大都市汴京（即今開封），老司機一頭扎進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世界。

那可能是柳永人生中最忙碌的日子，當(dāng)然不是忙著學(xué)習(xí)，而是忙著泡吧。

就算在夜總會流連，柳永也不忘記寫作。

憑借過硬的筆桿子，每次泡完吧，隨便甩一首詞出去，就能俘獲全場女粉絲。

他的詞，以方文山+周杰倫的速度紅遍華語娛樂圈，多次榮獲“汴京夜總會頭牌顧客”榮譽稱號，多次蟬聯(lián)“十大勁歌金曲金獎”。

第一次參加高考之前，柳永的微博粉絲已經(jīng)暴漲到200萬，要知道當(dāng)時京城的人口不過百來萬。

25歲那年，柳永在眾多粉絲簇擁下走進考場，那排場就跟今天家長送孩子高考似的。

可能是提前交卷，或者輕視對手，或者被人搞破壞，或者壓根沒看過教科書，我們不得而知。

總之柳永的第一次高考，落榜了。

本來姑娘們已經(jīng)為他準備好的慶祝Party，結(jié)果KTV的VIP包廂內(nèi)沒人敢吱聲，只有郁悶的柳永大杯大杯喝著“汴京啤酒”。

酒后吐真言，上頭的柳永寫下了他對落榜的憤慨：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fēng)云便，爭不恣游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fēng)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這首《鶴沖天》大意是說，這次落榜是我一時失足，就算我穿著素衣也是歡場貴人。青春一瞬須盡歡啊，功名算個球啊，等我喝夠再說吧。

不料柳永這一失足，竟成了千古風(fēng)流人物。

03

憤怒歸憤怒，柳永也未能免俗，心里想的還是功名。

畢竟也算是個官二代，爺爺曾是沙縣縣長，沒少為沙縣小吃文化的傳播出過力；老爸一直做到工程水利部副部長，幾個叔叔也都是公務(wù)員。

怎么能丟了家族的臉面？柳永乖乖下載了復(fù)習(xí)資料，決定再戰(zhàn)考場。

31歲，柳永信心滿滿走進考場。

這一次，他一路過關(guān)斬將，殺入終極考核，并且自我感覺非常良好。

最后一關(guān)，是宋仁宗親自審核名單，沒問題就可以放榜。

他拿過進士榜一看：這就不就是那個“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的柳永嗎？

旁邊的太監(jiān)答：皇上，正是此人，煙花場當(dāng)紅填詞人柳永。

仁宗神秘一笑：既要淺斟低唱，還在乎這些浮名干嘛？還是去填詞吧。

然后，劃掉了柳永的名字。

面對仕途失意，浪漫派李白高唱“仰天大笑出門去”，實干派杜甫呼吁“安得廣廈千萬間”，樂天派蘇軾歌詠“千古風(fēng)流人物”，愛國者陸游低吟“位卑未敢忘憂國”，古惑仔辛棄疾感嘆“可憐白發(fā)生”……

柳永也非常有態(tài)度，把自己的QQ簽名改成了“奉旨填詞柳三變”。

“你們快看啊，不是我考不上，是皇帝不讓我當(dāng)公務(wù)員，肯定是怕當(dāng)官泯滅了我的才華?！?/p>

“從今往后，七爺我出入青樓不是買醉，是奉皇帝的旨意行事，你們懂不懂？”

歡場潛規(guī)則一旦有了“圣旨”做掩護，便更加恣意妄為了。

此后數(shù)年，柳永披著“奉旨填詞”的外衣繼續(xù)撩妹，在青樓填詞屆呼風(fēng)喚雨，獨孤求敗。

04

“奉旨填詞”的柳永，人生開始爽到飛起。

甭管多大的腕兒，都得像財神爺一樣把柳永供著養(yǎng)著。

因為，他就是北宋娛樂圈的第一星推官。

凡是被柳永寫進詞里的姑娘，聲名與身價倍漲，成為各大夜總會最搶手的紅星。

當(dāng)時京城的狗仔隊把柳永的粉絲稱為“柳條”，她們比今天的玉米、蜜蜂、胡椒們還要瘋狂；媒體還把由柳永捧紅的歌女稱為“永女郎”，她們比今天的謀女郎星女郎馮女郎們還要紅。

歌女們的夢想不是成為青樓頭牌，也不是嫁入豪門，而是得到柳永的寵幸。

細數(shù)那些年被柳永翻牌過的“永女郎”：

英英：

英英妙舞腰肢軟，章臺柳，昭陽燕。

——《柳腰輕》

秀香：

秀香家住桃花徑，算神仙才堪并。

——《晝夜樂》

心娘：

心娘自小能歌舞，舉意動容皆濟楚。

——《木蘭花》

酥娘：

酥娘一搦腰肢裊，回雪縈塵皆盡妙。

——《木蘭花》

佳娘：

佳娘捧板花鈿簇，唱出新聲群艷伏。

——《木蘭花》

被柳永翻牌最多的是一位叫“蟲蟲”的姑娘（也叫蟲娘），據(jù)說是當(dāng)時京城最有名的歌妓。

就中堪人屬意，最是蟲蟲。有畫難描雅態(tài)，無花可比芳容。

——《集賢賓》

但愿我、蟲蟲心下。把人看待，長似初相識。

——《征部樂》

蟲娘舉措皆溫潤，每到婆娑偏恃俊。

——《木蘭花》

這只是冰山一角，還有很多睡過不留名的歌女，她們的顏值、才藝、性格都被柳永寫進詞中。

在柳永現(xiàn)存于世的200多首詞中，歌妓詞就占了70%。考慮到部分未成年讀者，我沒敢把柳永飆車的證據(jù)放出來。

七爺不僅筆桿子好，腰桿子也是棒棒噠。

在那些落榜失意、干謁無門的日子里，柳永被歌女集體包養(yǎng)，沉迷于歡場不能自拔。

沒錢了就寫一首詞，就能在豪華套房住上十天半個月；

生病了自然有仙女為他端茶送藥，只要他為她寫一首詞。

只有醉夢中的歌聲和舞姿，才是他暫時逃避殘酷現(xiàn)實的溫柔鄉(xiāng)。

05

柳永是個矛盾體，因為他始終放不下功名。

聲名在外，但那畢竟是浮名啊，自己依然是窮浪子一個，就像今天有粉絲有流量卻找不到變現(xiàn)模式的創(chuàng)業(yè)者一樣。

他的艷詞在市井紅塵中人人傳唱，可回首往事他卻黯然神傷：“一生贏得是凄涼，追前事，暗心傷”。

40歲，柳永第四次落榜。

你丫就是政審不過關(guān)，再怎么考也沒用。

也是這時，他跟老相好蟲蟲的感情也出現(xiàn)了裂痕。

想想也是，沒錢哪個姑娘會死心塌地跟著你？

一代情場老手，也有守不住愛情的時候。

看著蟲蟲離去的背影，想起當(dāng)年李隆基和楊玉環(huán)的金鑾殿往事，柳永傷離別中寫下了傳唱千年的《雨霖鈴》。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fā)。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此去經(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便縱有千種風(fēng)情，更與何人說。

這可能是北宋至今最好的送別詞。

別說《分手總要在雨天》《離歌》這樣的苦情歌了，就算是李叔同的一曲《送別》，也沒有《雨霖鈴》的氣質(zhì)。

在那之后，柳永離開了讓他快樂與痛苦交織的汴京，開啟了長達十年的流浪之旅。

他先后來到西北甘肅，四川成都，以及湖南湖北等地。

著名的《八聲甘州》，就是在這一時期寫的。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fēng)凄緊，關(guān)河冷落，殘照當(dāng)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xiāng)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欄桿處，正恁凝愁。

柳永把寫景鄉(xiāng)愁、仕途失意、思念情人和嘆老悲秋這“詩詞四大主題”融在短短百字中。

就連一向鄙視柳永寫艷詞的蘇軾看完后，也不禁豎起大拇指點了個贊。

當(dāng)時的浪子柳永不會想到，命運還會向他打開了一扇小窗。

06

1034年，宋仁宗突然良心發(fā)現(xiàn)，對那些屢屢落榜的文人放寬了錄用條件。

天命之年，柳永得以撿了一個官來當(dāng)，也頗有政績，但因為在政治思想上“有污點”，為官二十年始終得不到重用。

1053年，柳永與世長辭。

據(jù)說他晚年將家產(chǎn)都揮霍在了歡場，死時窮愁潦倒，頗為凄涼。

歌女們籌錢為他辦了一場風(fēng)光的葬禮，十里長街哭柳七。

之后每到清明時節(jié)，她們都會去墓地祭掃緬懷。

馮夢龍還在《喻世明言》中記載，“只見一片縞素，滿城妓家，無一人不到，哀聲震地”，可見當(dāng)年“吊柳七”風(fēng)俗的場面之大。

一個連《宋史》都找不到名字的人，一個很多人眼里的輕薄之徒，為何如此受人愛戴？

柳永作為宋詞早期的代表人物，他最突出的貢獻就是進行詞的革新。

在柳詞之前，慢詞，也就是長調(diào)，幾乎沒有人填。柳永掀起了長調(diào)的風(fēng)潮，比如《望海潮》《八聲甘州》等都是長調(diào)的精品。

后來的詞壇大咖們，比如蘇軾、秦觀、黃庭堅，周邦彥等，都得感謝柳永，或者應(yīng)該叫他一聲祖師爺。

最重要的是，柳詞艷而不俗，他將自己的坎坷命運寫入艷情中，對歌女命運的關(guān)注和同情，似是白居易“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憐憫之心。

同樣是浪子，古龍在彌留之際也只能心想，“我那些女朋友怎么沒一個來看我啊？”

而柳永則是另一番待遇，這或許是因為，當(dāng)別人都當(dāng)歌女是低賤的職業(yè)、是一種玩具，柳永卻用真心換真情。

這點上，至少比那些表面上正人君子、背地里無恥下流的偽君子強多了。

浮華的外衣下，柳詞的精神內(nèi)涵是底層乃至邊緣人物的命運寫照，一種悲憫。

比如這首流傳千年的《蝶戀花》，有情有歌有酒，卻是對一生所愛的堅守，是一種執(zhí)著。

佇倚危樓風(fēng)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dāng)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王國維甚至在《人間詞話》里把“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一句，喻為“人生三境界”之一。

在他看來，人生只有站得住立場，守得住初心，方能覓得見那“燈火闌珊處”。

柳永的“守”在于守住了夢想，也守住了繁華，即使在封建社會里難為主流文化所容，但至少也曾在茫茫無際的星空中，短暫的閃耀過。

這放在今天，恰恰是很多人苦苦追尋的，某種層面上的人生意義。

參考資料：

柳永《樂章集》

羅燁《醉翁談錄》、馮夢龍《喻世明言》等

葛藤宛《論柳永詞中歌妓的形象特征》

（本文圖片來自電視劇《書劍情俠柳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