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他,就想起“曉風(fēng)殘?jiān)隆钡亩嗲橥褶D(zhuǎn)。 南宋年間。
一日,北方金國的皇帝完顏亮,在宮中聽樂工唱曲,當(dāng)樂工唱道:“重湖疊傲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時(shí),他怦然心動(dòng),對西湖美景頓生憧憬。
為此,他特地派了一個(gè)畫工,混進(jìn)前往南宋的使臣隊(duì)伍中,命他到臨安后,便去偷偷畫一幅西湖山水來。
得畫后,完顏亮對江南美景驚嘆不已,特地把畫裱在床前的屏風(fēng)上,若有所思,最后,他提筆于屏風(fēng)上,畫上自己全副武裝,策馬立在西湖邊上的畫像,并題了一首詩:
萬里車書盡混同,江南豈有別臉封? 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
果然,隔年,完顏亮便舉兵60萬,大舉侵宋。
憑一句詞,惹來數(shù)十萬敵軍,翻遍中國文學(xué)史,也就只有柳永一人了。柳永在他的時(shí)代,影響力之大,恐怕連李杜都要稍嫌不如。
李白曾嘆自己:“萬言不及一杯水”,但柳永卻能憑一首詞,就換幾年的紙迷金醉。
宋詞到了柳永手里,才真正有了生命。他為士大夫所不齒,很多人在人前板著臉罵這是淫詞艷曲,但卻在夜深人靜時(shí)偷偷贊嘆。
凡有飲水處,皆能歌柳詞。
嫉妒也好,迂腐也好,柳永確實(shí)說出了中國文人想說卻不敢說的話,活成了他們想活,卻不敢活的樣子。雖然他不是從一開始就這么打算的…… 01 胭脂、笛子、毛筆
柳家累世為官,以詩書傳家。
柳永原名柳三變,是取自論語中關(guān)于“君子有三變”的說法:即君子遠(yuǎn)觀是莊嚴(yán)的,走近他又覺得他是溫暖的,跟他聊天,又感覺他是嚴(yán)謹(jǐn)?shù)摹?/span>
從一開始,柳家就希望這個(gè)孩子,長大后是一個(gè)符合儒家教訓(xùn)的嚴(yán)肅君子。
柳永出生那天,恰逢花朝節(jié),即百花的生日。接生的喜婆,為了討多點(diǎn)賞賜,便告訴柳父,小少爺生來就宮花滿頭,這正是貴為公卿的祥兆??!
柳永周歲時(shí),按當(dāng)?shù)仫L(fēng)俗也是要抓周的。
柳永和寶玉一樣,也是先抓起了一盒胭脂,后又抓了一把笛子,最后,柳永才抓了毛筆。
他前兩次抓到的東西,“沒出息”,但沒抓錯(cuò)??v觀他一生,若要用什么詞匯來高度概括,大概就是這三個(gè)詞:胭脂、笛子和毛筆。
柳永花朝節(jié)出生,天生懂花,既有七竅玲瓏心,又有倚馬立就之才,一雙慧眼,最能發(fā)現(xiàn)女子的美艷。
十二歲那年,他隨父親赴宴,宴席之上,有歌女峨眉婉轉(zhuǎn),千嬌百媚。他隨口詠出一句:“坐上少年聽不慣,玉山未倒腸先斷”。
詞一出,即驚艷四座,一夜之間,柳七郎之名,震動(dòng)京師。
02 愿天上人間,朝云暮雨永相見
十六歲時(shí),柳永離開新婚妻子,進(jìn)京趕考。臨別前,他寫下了《雨霖鈴》:
“此去經(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美景虛設(shè)。便縱有千種風(fēng)情,更與何人說。”
柳永以為這一別,再久也是幾年,但未曾想,這一別,便是永別。三年后,柳妻就與世長辭了。
但柳永的千種風(fēng)情,卻多得是人都可以說。
往汴京這條路,一走就是六年。倒不是路程太遠(yuǎn),而是蘇杭一帶,秦樓楚館太多,他挪不動(dòng)步子了。
在這里,他遇到了蟲娘。
有一回,柳永和友人一起,來到了杭州城里最有名的豐樂樓。席間,他見有一歌妓,不僅腰身與歌喉都極好,更重要的是,她口中唱的,正是柳永新寫的《玉樓春》。
蟲娘真美,以至于柳永聽完,忍不住詠了一句:“坐中少年暗銷魂,爭問青鸞家遠(yuǎn)近”。
又是坐中少年,又和十二歲那年一樣怦然心動(dòng),暗自銷魂。他忍不住問姑娘家住何處,可曾婚配?
當(dāng)時(shí)的柳永,因家中排行第七,故而被人喚做柳七郎。柳七郎的筆,有點(diǎn)石成金之功。歌姬只要得他一首詞,身價(jià)瞬時(shí)就能漲十倍。
所以,青樓里,還流傳著這么一首歌謠:
不愿穿綾羅,愿依柳七哥; 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 不愿千黃金,愿中柳七心; 不愿神仙見,愿識柳七面。
綾羅綢緞,公卿王侯,榮華富貴,羽化登仙,都不如得柳七一詞,得柳七一眼。
談話間,柳永才知道,蟲娘原是書香門第的女子,因父母雙亡、家道中落,才淪落風(fēng)塵的。但一絲風(fēng)塵味,倒更襯出她的絕代風(fēng)華。
那時(shí)候的蘇杭,男人都愛蟲娘,女人都愛柳七,但那天過后,柳七最愛蟲娘,蟲娘只愛柳七。
柳七和蟲娘在一起的日子,總是說不盡的卿卿我我,纏纏綿綿:
“洞房悄悄,繡被重重,夜永歡余,共有海約山盟,記得翠云偷剪?!?/span>
“愿天上人間,朝云暮雨永相見?!?/span>
戀愛中的男女,總恨不得讓山川河流,日月星辰都來見證他們的誓言。但誓言雖好,天一亮,還是敵不過三綱五常,功名利祿。
一年后,柳家傳來消息,要柳永回去成親,家里已為他物色了續(xù)弦夫人。柳永既不敢和家里說,他愛上了一個(gè)妓女,更無顏跟蟲娘說,他要回去娶妻。
所以,柳永不告而別。
03 奉旨填詞柳三變
續(xù)弦生子后,柳永就一心撲在科舉上了。二十二歲這年,他放出豪言:“定然魁甲登高第”,但文章寫得好,不一定得圣心,畢竟宋真宗,最討厭的,就是這種情情愛愛的詩歌。
柳七艷詞之名那么響,當(dāng)然要你落榜。
落榜后的柳永憤憤不平,寫下了一首《鶴沖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fēng)云便,爭不恣游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fēng)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就算我落第了,只是一介布衣,但我自信有滿腹才華,便自是公卿將相。功名不過是惹人平添白發(fā)的浮名,還不如往煙花巷里,偎紅倚翠,淺斟低唱。
柳七在青樓里喝著苦酒,但畢竟心有不甘。微醺之間,又總想起蟲娘。
“薄衾小枕涼天氣,乍覺別離滋味。展轉(zhuǎn)數(shù)寒更,起了還重睡。畢竟不成眠,一夜長如歲。”
他的夢里總常常是蟲娘,在京師逗留近十年,又落榜了一次之后,他終于決定回去找蟲娘。
未曾想,十?dāng)?shù)年后,蟲娘竟還等在老地方。柳永萬分抱歉,他說:“就中堪人屬意,最是蟲蟲”,十多年了,最讓我念念不忘的還是只有你。
十多年不見,你還是那么美:“有畫難描雅態(tài),無花可比芳容?!?/span>
到后來,連皇宮大院,也都在悄悄唱著七郎說過的情話。
宋仁宗也是個(gè)精通音律的人,當(dāng)太子時(shí),尤其喜歡柳永的詞。雖然父親真宗下令不準(zhǔn)聽那些辭藻華麗的詞曲,但耐不住柳永的詞令人心癢。
每次在宮中飲酒,總?cè)滩蛔∫尭杓С佬伦鳎案柚偃?。但仁宗登基后,一切就變了?/span>
人一旦登上高位,難免就要帶上新的面具。仁宗作太子時(shí),和柳永是知音,當(dāng)皇帝后,就變成了君臣。何況,柳永還曾寫詞譏諷朝廷不識良才。
二十六歲這年,柳永在蟲娘的鼓勵(lì)下,又一次應(yīng)舉。這次他考上了進(jìn)士,但當(dāng)大臣將進(jìn)士名單呈交御覽時(shí),宋仁宗一眼就看見了柳永。
仁宗眉頭一皺,朱筆一勾:“且去淺吟低唱,何要浮名?”
你不是說詞寫得好,就是白衣卿相嗎?你不是說高官厚祿都是浮名嗎?那你去寫詞??!
御賜落榜。
得罪了皇帝,這一生的仕途,基本也告終結(jié)了。柳永這一生,除了歌樓,恐怕也沒別的去處了。為此,柳永就直接在自己的名帖上寫:“奉旨填詞柳三變”。
為了這可笑的功名,他負(fù)蟲娘太多了,于是他承諾:
“便是有、舉場消息。待這回、好好憐伊,更不輕離拆。”
我再也不會(huì)為了科舉仕途拋棄你了。
柳永為蟲娘贖身,納她為妾,從此神仙眷侶,天南地北地流浪。
但蟲娘知道,柳永終究還是不甘心的,她告訴柳永,丞相晏殊,聽聞也是雅好詞曲之人,不如前去拜謁,看看能否謀個(gè)好前程?
柳永知道,晏殊也喜歡作詞,也曾寫過“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這樣陰柔的句子,和柳永正是同道中人。
如今他位極人臣,想來可以惺惺相惜,不會(huì)像世人一樣膚淺輕賤了他。
柳永拜訪了晏殊,晏殊一見柳永,便問:“柳公子,也會(huì)作詞么?”
柳永答:“是的,和您一樣,也喜歡作詞?!?/span>
晏殊冷笑:“我雖然也作詞曲,可從沒像你一樣,寫過‘針線慵拈伴伊坐’這種不入流的句子。”
柳永一聽便明白了,晏殊對他的詞這么熟悉,想平日也讀得不少。但晏殊也不能免俗,他愛讀柳詞,卻還是要裝作不屑的樣子。
人性之虛偽,四海皆相似。
公卿們也愛狎妓,卻故意要裝漫不經(jīng)心,來包裝自己愛美的欲望,鄙視柳永納妓女為妾。
他們的宴席上,一邊唱誦著柳永的“淫詞艷曲”,一邊裝出一副不屑與之為伍的模樣。
縱觀兩宋詞人,學(xué)作詞,無不從柳永開始,“今少年,十有八九學(xué)柳耆卿”,連蘇軾、秦觀、周邦彥這等大家,也都受惠于柳永。
卻沒有人肯承認(rèn),柳永的詞寫得真好,柳永的活法,是真風(fēng)流。
人人都說他俗,卻沒有人敢說他活得真,他愛美就是愛美,有欲望就是有欲望。
只有后來者蘇軾,敢拿自己的詞和柳永相比。只有他敢說一句:“人皆言柳耆卿俗,然如‘漸霜風(fēng)凄緊,關(guān)河冷落,殘照當(dāng)樓’,唐人高處,不過如此?!?/span>
蘇子到底也是性情中人。
04 做鬼也風(fēng)流
柳永四十八歲時(shí),終于趕上了朝廷的恩科。他給自己改了個(gè)名字,不再叫柳三變,而是改名為“永”。
這回果然考上了,終于過上了衛(wèi)道士們眼中“正經(jīng)人”過的日子。但終老一生,他也只做了個(gè)“屯田員外郎”的小官,在參拜和公務(wù)纏身中,耗盡了余生。
六十八歲時(shí),他漫步錢塘,寫下了那首大開大合,氣勢磅礴,引來六十萬敵軍的《望海潮》,再過了六年,就在貧病交加中去世了。
柳永去世時(shí),家里一貧如洗,連治喪的錢都沒有。好在,當(dāng)年那些紅顏知己們,不忍七郎死得不體面,便合資葬了他。
柳永入葬那日:“見一片縞素,滿城妓家,無一人不到,哀聲震地。”
歷史上再有此驚天動(dòng)地的景象,要等到千年之后,袁世凱的二公子袁克文死后才能再現(xiàn)。
柳永去世沒多久,蟲娘就隨他去了。后來,每年的忌日,都會(huì)有很多歌妓,來到柳七墳前,吹著柳七譜的曲,唱著柳七寫的詞,懷念著柳七,千紅一哭,萬艷同悲,時(shí)人稱為“吊七節(jié)”。
在柳永之前,宋詞都活在李后主的余蔭下。柳永出現(xiàn)了,宋詞才變成既能家國天下,也能兒女情長,既能平白如話,也能情思雋永。
而當(dāng)年那些居高臨下譴責(zé)柳永的人,早就淹沒在煙塵里了,富貴名磨滅。
只有柳永,千年之后,人們還在歌詠著他的詞。人們還在詠著“系我一生心,負(fù)你千行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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