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丹軍馬場

（看到英國BBC的著名紀錄片導演說，我們未能在海外講好“中國故事”，是由于我們忽視了社會的重要元素“人”，但實際上無論是《史記》還是《漢書》，都是以人為素材開始的，只是現(xiàn)代的媒體人忘記了“初心”而已。本篇嘗試談論歷史人物，而非“微言大義”的高大上情境。）

公元前87年（武帝后二年）二月，漢武帝巡幸到達盩厔（現(xiàn)代周至？）縣五柞宮時，病重臥床不起。他預感到自己70年的生命之燈快要燈枯油盡，但在位54年，因公元前91年江充“巫蠱”一案，太子、皇后被逼自殺，現(xiàn)連繼承自己帝位的太子都沒有。急招來重臣霍光、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決定立最小的兒子，年僅8歲的劉弗陵為太子。

當漢武帝囑托霍光輔佐太子時，霍光謙虛的推讓說應該讓金日磾擔任此職?；艄獾木髋c謹小慎微從此細節(jié)可知，因為他自10歲時被哥哥霍去病帶進宮，就伺候在漢武帝身邊，霍光深知，多疑善變的漢武帝真正信任的人只有金日磾。

但以“篤敬忠信”而被漢武帝寵信的金日磾絕非普通人，他謝絕道：“臣是外國人，如果這么做，會讓匈奴輕視漢朝?！苯鹑沾?shù)幕卮鸩怀龊鯘h武帝的預料，但漢武帝堅信，若有金日磾在，霍光或是其他大臣就不敢欺負背叛少主。

漢武帝詔令金日磾作為霍光的副手，輔佐少主。遺詔封霍光、金日磾、上官桀為列候，但因金日磾以皇帝年幼拒絕受封，霍光和上官桀急也無用。直到小皇帝登基一年，金日磾病重將死時，霍光才在病榻上把封候印綬強加給金日磾，霍光此時才獲得列候封號。

霍光也不失時機的把自己的女兒嫁予金日磾?shù)膬鹤咏鹳t，結(jié)成政治聯(lián)姻，足見金日磾舉足輕重的地位。

金日磾作為匈奴休屠王的太子，從俘虜?shù)金B(yǎng)馬奴，又從養(yǎng)馬奴成為顧命大臣的車騎將軍，他為何會受到漢武帝如此的信任？難道他有不被人知的特殊才能？

多年前，當我初讀《漢書》時，就對漢朝歷史上，如同迷一樣存在的金日磾非常感興趣，但始終無法找到他終生被漢武帝信任，能說服自己的理由，后來，隨著年齡增長，仔細揣摩班固“贊曰”中“篤敬寤主，忠信自著，勒功上將…?！睍r，終于明白“篤敬、忠信”就是金日磾被漢武帝終生深信不疑的要因。

那么，金日磾究竟是如何令漢武帝對他深信不疑的?

一． 目睹父親休屠王被殺，母子三人被虜進長安，金日磾被送皇宮為養(yǎng)馬奴

這首《匈奴歌》：“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失我金神人，使我不得祭于天！”和金日磾之所以到長安有關，故全文引用。

2000多年前的匈奴人雖然沒有文字，但中原人用自己的文字幫他們記錄下了這首唯一的民謠存世。從中也能讀出，戰(zhàn)爭不會有真正意義上的贏家。匈奴不斷用閃電戰(zhàn)襲擾漢朝，漢朝隱忍近百年，終于在漢武帝時爆發(fā)。

公元前122年-前117年（漢武帝元狩年間），霍去病二次戰(zhàn)役，奪取了祁連山和匈奴的祭天金人，這首民謠反應出的應該是這些事件。但漢朝的損失也是非常大，每次出征,戰(zhàn)損“十有六七”。

霍去病領軍攻打匈奴右部，斬殺很多，并虜獲了休屠王的祭天金人。那年夏天，霍去病領軍經(jīng)居延澤南下，攻占了匈奴在河西走廊極為重要的游牧地，祁連山、顏支山一帶的草原，今天甘肅山丹縣的山丹軍馬場一帶。

在沒有實際走現(xiàn)場前，我一直不解，霍去病為何要繞那么大圈去攻占河西走廊。從地形看，如果出長安西去河西走廊，會更近，但隴山、烏鞘嶺一帶的群山當年逾越實在是困難。而從額濟納的居延澤南下，經(jīng)酒泉則是利于大軍行進的平坦荒漠。這么走是當時環(huán)境下最理想的進軍路線。

祁連山下的羊群

2016年10月，我就是沿當年霍去病進軍祁連山的路線，從額濟納經(jīng)酒泉到達山丹縣的焉支山，距離酒泉大約有320多公里。

那天一早從酒泉出發(fā)。

出發(fā)前上街吃早飯，當時已經(jīng)8.30左右，街道上行人和車輛并不多，很多商店還大門緊閉。這也許和西北的天亮晚有關，當然天黑的也晚?？斓?時左右出城，一路上沒有遭遇擁堵，但是國道上的車有點多，特別是大車。如果走國道，恐怕行車速度會受影響。于是選擇一處入口，進入連霍高速。高速上的大車也不少，多是滿載“西洲蜜”的大型拖掛車。從車牌看，安徽、江蘇等幾乎全國各地的車都有。小車看上去并不是很多。

眼見道路南邊綿延的祁連山，山頂白雪皚皚，但高速上無法隨時停車拍照，就前行到清水下高速，又開始行車在國道上，一路看到有意思的地方就拍幾張。

國道基本和高速平行，但是國道的限速處過多，感覺沒有多少可拍之景時，在距離目的地尚有200多公里的地方，又重入高速趕路。一路上，既有草原，也有農(nóng)耕區(qū)，這些都是沿祁連山北麓延伸。快到達山丹縣城時，遠遠就能看見縣城位于南北山相距30多公里的原野上。

根據(jù)史料記述，漢武帝時的霍去病就是在這里，和匈奴大軍展開草原決戰(zhàn)。由于漢軍大獲全勝，匈奴人從此就退出了祁連山地區(qū)，沒有再回來。

也就有了我們讀到的膾炙人口的哀怨民謠。

當時因感冒，加上高速行車累人，原本計劃的直接去焉支山更改。

在縣城的路邊，拍了幾張顏值較低的明長城。找家酒店入住小息片刻，才前往40多公里外焉支山景區(qū)?？h道的狀況沒有國道那么好，路面狹窄。路上不時還有拉草的農(nóng)用車。焉支山是土質(zhì)山，山區(qū)面積大，有點丘陵草原的樣態(tài)。

到達焉支山門口時，已經(jīng)是下午快5時，雖然可以上山，但景區(qū)售票人說山上可能很冷，時間也不夠。就轉(zhuǎn)身返回，沿山區(qū)路走走拍拍。看得到局部山體的胭脂紅紅土，當時還在想“無顏色”是否指這？但主流說法是指一種化妝的草。

焉支山南，還有山丹軍馬場，從各種信息看，我本次所駕的轎車無法到達，打算放棄。軍馬場最美的時候，應該在7-8月，來年拍油菜花時，從青海去，前往也許更好?但我最終沒有經(jīng)受住”亞洲最大軍馬場”誘惑，翌日還是去了，這是后話。

山丹軍馬場上的馬群

金日磾和弟弟與母親，就是從眼前這片廣袤的草原某處，被昆邪王裹挾到長安去的？當我翌日站在山丹軍馬場的草地中，眼看著前方遠處白雪皚皚的祁連山時，腦海中卻是這個念頭。金日磾?shù)母赣H休屠王與昆邪王，作為匈奴右部，守衛(wèi)在河西走廊一帶，因接連被霍去病打敗，甚至連休屠王掌管的祭天“金神人”都被霍去病奪走。匈奴伊稚斜單于震怒異常，打算招休屠王、混邪王到單于王庭，對他們興師問罪。二人恐懼之下，打算投降漢朝。但中途休屠王反悔，昆邪王就當著金日磾及家人的面，把休屠王殺死，然后收并休屠王部眾一起到達了長安城。

金日磾母子三人就是這種情形下，身不由己的隨著昆邪王投降了漢朝。

二．家教有方，嚴格自律，篤敬忠信

抵達長安后，漢武帝封昆邪王為列候。而金日磾眼看著父親因不愿意投降而被殺，母親閼氏與弟弟金倫被安置在宮中，他則被送到皇宮的黃門署養(yǎng)馬。

這一年，金日磾14歲。

不知道過了幾年，《漢書》中只是說“久之”，有天，漢武帝在后宮院中檢閱黃門署給他養(yǎng)的馬。金日磾?shù)葦?shù)十人，牽馬魚貫而過，滿園后宮佳人惹的其他人左顧右盼，眼睛不夠用。只有身材魁梧的金日磾專注前方目不轉(zhuǎn)睛，他此時的個頭高達八尺二，依照漢制換算1.88米左右。漢武帝看到其壯碩的馬和魁梧的養(yǎng)馬人，感覺好奇，就問養(yǎng)馬人，于是金日磾就恭敬的回答漢武帝的提問。漢武帝對其出身經(jīng)歷，更是感到驚奇，原來是休屠王的太子。

當天，漢武帝就御賜金日磾衣冠，詔令沐浴，任命為馬監(jiān)，隨后又攫升為宮中侍從并兼任駙馬都尉光祿大夫。最為關鍵的是，漢武帝根據(jù)其父休屠王作為守護匈奴祭天“金人”的王，賜其姓“金”，這才開啟了金日磾兄弟7代在漢朝為官的傳奇家族人生。

從此點也能看出，漢武帝在位54年，善于不拘一格用人才，可能是他雖然窮兵黷武，但沒有走向秦亡的前車之轍的要因之一？

后來發(fā)生的莽何羅、莽通兄弟反叛事件，莽何羅在宮中刺殺漢武帝時，金日磾舍命護衛(wèi)漢武帝，佐證了漢武帝看人不走眼。

金日磾隨侍在漢武帝左右，日久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絲毫差錯，漢武帝越發(fā)的信任，經(jīng)常賞賜他，多達千金。出進同乘一輛車，在宮中也是緊隨左右。以至于朝中的權貴、重臣私下抱怨說“陛下偶然得到這么一個胡兒，怎么會如此寵信。”當此傳聞傳到漢武帝耳朵時，漢武帝反而更加的信任金日磾。

我感覺，漢武帝是個逆向思維的人，這可能和他16歲登基后，竇太后掌控朝中實權的經(jīng)歷有關。對金日磾?shù)挠l(fā)信任是一例。還有一件就是在處死民間俠客郭解這件事上，原本漢武帝打算讓郭解活命，但衛(wèi)青一說情，反倒是讓漢武帝起了殺心。當然如此這般的例子可以舉出不少，但限于篇幅只有從略。

金日磾?shù)哪赣H閼氏，教育二個兒子非?？羾篮陀姓路ǎ瑵h武帝對閼氏非常尊敬和欣賞。金日磾、金倫兄弟倆后來有出息，和其母的教育是分不開的。當金日磾?shù)哪赣H病故后，漢武帝詔令把其母的畫像懸掛在甘泉宮中，并在旁邊寫上“休屠王閼氏”。金日磾每次看到畫像，都會長跪流淚叩頭，注視良久才會離開。足見其孝心。

漢武帝是“愛屋及烏”，金日磾?shù)亩€兒子非?？蓯?，漢武帝就時常帶在身邊逗弄他們，大兒子比較活潑、頑皮，有時候爬上漢武帝的背，摟著漢武帝的脖子。金日磾在旁邊看見，就嚴厲的瞪眼，大兒子嚇得哭著跑開“爸爸罵我了?！?漢武帝氣得責備“干嘛要罵孩子？”此點，足以看出漢武帝與金日磾之間的關系超出君臣。不過，這個大兒子小名弄兒長大后，性格輕浮，有次在宮中和宮女逗樂，被金日磾撞見，認為其行為淫亂就把兒子給殺了。消息傳到漢武帝耳中后，大怒，打算嚴格懲罰金日磾。當金日磾跪地請罪，解釋過原因后，漢武帝也是老淚縱橫，為弄兒的死而惋惜，同時為金日磾?shù)目嘈母信宀灰眩俅翁砑恿肆硗獾男湃卧亍?/p>

漢武帝的內(nèi)心深處，對戾太子劉據(jù)和衛(wèi)皇后被江充誣陷自殺，是如何想的；對他自己在其中的作用是否有過反省？史書中并無現(xiàn)成的答案。但是，當他得知江充因私人恩怨誣陷太子皇后時，怒火中燒，開始了殘酷的報復，把江充及其追隨者盡數(shù)滅族。

宮廷侍衛(wèi)首領莽何羅，一直和江充的私交甚好，在江充誣陷太子案中也扮演過重要角色，而且其弟莽通因在長安街頭和太子作戰(zhàn)中立功，太子自殺后受封大功。莽何羅兄弟害怕隨著追查江充余黨的深入，早晚會清算到自己，于是決定造反。

金日磾作為漢武帝的貼身侍衛(wèi)，一直就非常細心。他觀察到莽何羅最近一直是神情恍惚，懷疑其有不良舉動。于是就特別留意，只要是漢武帝身邊有莽何羅時，金日磾必然如影隨形。莽何羅好長時間找不到下手的機會，他也意識到金日磾已經(jīng)懷疑自己。有天，漢武帝臨駕林光宮，那天剛好金日磾因病沒有隨從在漢武帝的身邊。莽何羅感覺機會來了，就與其兄弟莽通、莽安計劃假傳詔令，先殺掉使者然后再起兵。金日磾雖然有病但總感覺那里不對，無法安睡，天快亮時起身上廁所，忽然看見莽何羅從漢武帝的寢宮外邊向里走來，于是，金日磾就打坐在大殿門口，莽何羅看見金日磾碩大的身影，也嚇呆了。心想他不是病了沒有隨駕嗎？驚慌之下，手持利刃加快腳步向漢武帝房間奔去，結(jié)果撞倒寶瑟，金日磾見狀，躍起抱住莽何羅扯開嗓門大喊“莽何羅造反”。漢武帝驚起，侍衛(wèi)們也都把被金日磾死死抱住的莽何羅團團圍住，“全體貼身護衛(wèi)陛下，別管我這邊?！泵Ш瘟_手中的長刀亂舞，有幾位侍衛(wèi)端起近身弩準備射殺莽何羅，漢武帝急忙喝止，怕傷了金日磾。就這功夫，金日磾用蠻力將莽何羅揪住脖子舉起，拋向殿外臺階下，眾侍衛(wèi)一擁而上拿下莽何羅。經(jīng)過拷問，莽何羅交代了全部罪行，一干人等全部處死滅族。此事件以后，漢武帝更加的信任金日磾，認為他是一個忠誠、仁孝、有節(jié)操，值得托付大事的可靠之人。

金日磾在漢武帝身邊隨身侍衛(wèi)幾十年，無論出入哪里，從來不東張西望，把自己的心神控制的非常完美。就是漢武帝賜予的宮女，他也從來都不敢親近。漢武帝想把金日磾?shù)呐畠杭{入宮中，金日磾也不敢答應。

金日磾?shù)亩睾窈V敬，使得漢武帝更加的敬佩他的人品。

于是就有了開篇，漢武帝病重托孤的那一幕。

盡管我不是很喜歡王夫之偏頗、極端的“正統(tǒng)”歷史觀，但在金日磾?shù)脑u議上，還是引用他在《讀通鑒論》中的看法，供大家參考：“金日磾，降夷也，而可為大臣，德威勝也。武帝遺詔封日磾及霍光、上官桀為列候，日磾不受封，光亦不敢受。日磾病垂死，而后強以印綬加其身。日磾不死，光且憚之，況桀乎？”

由此可看出，金日磾?shù)淖饔糜卸啻?，假如金日磾不是在漢昭帝繼位一年后病死，霍光受其無形的制約，保持謹慎小心，就不至于最終“厲熏心”被漢宣帝滅族。

“光之咎，非但不學無術；利賴之情淺，雖有憸人與其煽妻逆子，惡得而乘之？若日磾者，又豈嘗學而有他術哉！”

這么一位“外國人”竟然官居如此之高，足見中華文化的開放性，早在古代就極為卓越，令人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