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翔鄉(xiāng)村風景 芳菲 攝 高有祥(西京學院傳媒學院教授) 鄉(xiāng)黨給我說,今天有普通話,古代有雅言。秦國在鳳翔建都300年,古代的雅言可能就是鳳翔話。我未置可否,我知道,要說清楚這個問題,得做點功課。 《辭?!ぱ叛浴氛f:“雅言,古時的‘共同語’,同‘方言’對稱”。唐代孔子后裔孔穎達在《正文》中說:“雅言,正言也?!?/strong> 《辭?!芳翱追f達都認為“雅言”是古代的通用語,相當于現(xiàn)在的普通話。有爭議的只是雅言出現(xiàn)在什么時代?雅言以什么地方語音為標準音? 有觀點認為,“雅言”,以西周地方語言為基礎,西周的國都在今天西安的豐鎬,西安的語音是雅言的標準音。 這一觀點實為推測,缺乏原始證據。那個時代沒有錄音技術,也沒有史料記載,怎么斷定“雅言”的出現(xiàn)年代,特別是以豐鎬語言為標準音呢? 孔子用雅言講學,有史料支撐。孔子在魯國辦學,先后有三千弟子,七十二賢人。這些學生來自天南地北,孔子用什么語言講學,才能使來自各地的學生都聽懂?記述孔子言論的《論語·述而第七》講:“子所雅言,詩、書、執(zhí)禮,皆雅言也?!本褪钦f,孔子使用大家都能聽懂的“雅言”,進行教學活動和交際活動。 孔子有三千弟子,七十二賢人, 孔子使用雅言,天南海北的學生才能聽得懂 孔子操“雅言”毋庸置疑。但“雅言”是不是“全國語音、詞匯、語法修辭統(tǒng)一的通用語”被遮蔽和忽視,沒有人研究。人們關注的是“雅言”以什么地方語音為標準音。 中國社會科學院資深研究員、中國權威古音學家鄭張尚芳(1933--2018),在《上古音系》的專著中提出,從夏代開始,中國古代的普通話,以“洛陽讀書音”為標準音。中華5000年文明史,在4000多年里,中國人說“洛陽普通話”。 何謂“讀書音”?就是學生跟老師朗讀漢字時使用的標準語音。鄭張尚芳認為,漢語最初誕生在中原地區(qū),以“洛陽音”為標準音創(chuàng)造漢字。他認為,從漢朝起,洛陽城內太學的“讀書音”成為士族階層的標準音,南北朝時期,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要求鮮卑族和其他少數(shù)民族學漢語,進一步確認“洛陽音”為標準音。鄭張尚芳認為,“子所雅言”是“洛陽音”。 中國文化大師南懷瑾(1918---2012)沒有說四五千年前的標準音是什么,也沒有說“子所雅言”是什么音。但明確說過“廣東話是唐代國語,閩南話是宋代國語?!蹦蠎谚J為他的家鄉(xiāng)溫州話,至今保留了許多古音讀法,溫州話是唐宋之間的國語,用溫州話讀詩填詞,押韻要比普通話更接近古音。這也是今天一些朗誦古詩詞者,堅持用古音朗讀的依據之一。 學術研究無禁區(qū)!你可以不認同他們的觀點,任何人都有發(fā)表觀點的權力! 這里的“雅言”指有聲語言,就是稍縱即逝、過耳不留的口語。聲音在160多年前是無法記錄的。在錄音技術問世前,語言靠口口留傳。1857年法國人斯科特發(fā)明了錄音技術,記錄人的語音;1875 年蘇格蘭人亞貝爾發(fā)明了電話,語言可在不同空間傳播;1895年意大利人馬可尼、美國人特斯拉和俄國人波波夫同時發(fā)明了無線電,20年后的1915年無線電廣播電臺問世,語言從此可以遠距離傳播。 從1857年到現(xiàn)在,能記錄聲音的歷史只有160年,認為“雅言”,就是四千多年前全國語音、詞匯、語法修辭統(tǒng)一的普通話,這種論斷是不是有些牽強? 我認為“雅言”,包括“子所雅言”,相對的不是方言?!把叛浴辈皇枪糯钠胀ㄔ?,而是指合乎規(guī)范的、高尚的,與書面語言盡可能一致的,不粗俗的有聲語言。這里的“雅”相對于“俗”。各種口語都有雅俗之分,各地方言也有雅俗之分。四五千年前就有全國語音、詞匯、語法修辭統(tǒng)一的普通話,哪一個細節(jié)也不具備操作性,哪一個環(huán)節(jié)也經不住拷問和推敲! 即就是幾千年前的“雅言”理論成立, 以什么地方的語音為標準音,是西安話?是洛陽話?是廣州話?是閩南話?是溫州話?都可以進行學術討論,沒有定論。因為誰也拿不出第一手資料,誰也不可能獲取記錄當時聲音的直接證據! 文獻記載,孔子55歲時周游列國,沒有到過長安,但到洛邑(洛陽)問禮老聃,在洛陽有過短暫停留。 在一個信息封閉的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洛陽話是怎樣傳播到魯南孔子辦學地的?今天人們掌握了拼音,用科學方法學習普通話,聲音媒體如此發(fā)達,成年人學習普通話尚且困難。兩千多年前,來自曲阜的孔老師,只在洛陽有過短暫停留,就能掌握“洛陽音”,而且能用這種通用語給學生上課,恐怕沒人相信! 秦國在鳳翔建都,當時全國有幾十個割據政權,最強盛的是秦、齊、楚、燕、韓、趙、魏七雄。后起之秀的秦國,在雍城創(chuàng)造了光輝燦爛的秦雍文化,留下了寶貴的文字典籍,對建立大一統(tǒng)的大秦帝國產生了重要影響。但說一個諸侯國秦國的語言是全國的“雅言”,那差的碼子太大,沒有證據支撐! 從秦國建都鳳翔,到秦朝在咸陽滅亡,共計471年。其中在鳳翔324年。秦國在鳳翔崛起,一百五十多年后,在咸陽建立了中國第一個大一統(tǒng)的封建帝國——秦朝。 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后推行“書同文、車同軌” 《中庸》記載了秦朝國土統(tǒng)一,掌握政權后,推行“車同軌,書同文”?!皶摹笔俏幕ㄔO,重要性非同一般。文化統(tǒng)一,才能思想統(tǒng)一,對意識形態(tài)才能有效掌控。有論文稱,秦始皇還推行了“言必雅”,我沒有找到出處。如果真有“言必雅”,或者“言必雅”與“書同文”配套,推廣與書面語言一致的規(guī)范口語,有一定的可行性;如果“言必雅”是推廣全國共同語音的有聲語言,那只是異想天開! 我聽過一種說法,說,1949年討論中華人民共和國首都時,西安以一票落選;如果西安成為首都,關中話就是普通話,全國人都要學關中話。這話說對了一部分。1949年政治協(xié)商會議討論首都,北京、西安、南京三個候選城市。西安以“唐宋以來,經濟、文化、政治中心東移,氣候等自然環(huán)境變化,人口少,相對封閉”被多數(shù)代表否決。西安從唐代后期再也沒有“周秦漢唐”的輝煌,到明清時,落魄成為30萬人口的小城市。盡管抗日戰(zhàn)爭時期,首都南京淪陷,國民政府定重慶、西安、武漢為陪都,以西京的名義進行過首都規(guī)劃,但那是戰(zhàn)時陪都,終未成現(xiàn)實。 在古代,官方辦公,朝廷奏對、會議會盟、讀書教學都使用雅言。雅言是什么形態(tài)的口語,沒有定論,是學術命題。但普通話形成和發(fā)展的脈絡是清晰的。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以北方話為基礎方言,以典范的現(xiàn)代白話文著作為語法規(guī)范的現(xiàn)代漢民族共同語,有一個形成、優(yōu)化,以及被各個政權和人民認可的過程。 元世祖忽必烈至元四年(1267年)在北京建立了元大都,推崇“天下通語”。明朝要求人們講話和寫作要合乎以北京語音為基礎的“洪武正韻”。清朝雍正八年,皇帝下旨,要求全國八年普及官話。宣統(tǒng)元年(1909),清朝政府把官話定為國語。民國初年召開“讀音統(tǒng)一會”,議定北京語音為“國音”,20世紀初,規(guī)定了“國語”。新中國成立后,對“國語”的語音、詞匯和語法修辭作了界定,確定“推廣普通話”為國家語言的基本國策,這一過程歷經700年,其一統(tǒng)地位誰能撼動?!假設西安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首都,或者抗日戰(zhàn)爭期間國民政府的西京陪都成現(xiàn)實,西安話也不會成為中國的國語。 現(xiàn)在我們聽的到光緒(載湉)皇帝、宣統(tǒng)(溥儀)皇帝的錄音,是一口京腔。孫中山的錄音在紀錄片中聽到過,國父語音不標準,但是北京話。國民政府定都南京,曾經遷都于廣州、武漢、南昌、重慶、北平。在廣州時,投票確定國語,廣東籍議員多,要選廣州話,孫中山苦口婆心勸阻,仍定為北京話。 1927年8月1日,國民黨中央廣播電臺在首都南京播音。沒有用南京話,沒有討論用什么語言播音,也無須上報批準,直接用北平話。1940年12月30日,共產黨的新華廣播電臺在延安播音,也沒有討論用什么語言,直接使用北平話。 福建省方言最復雜,八大發(fā)言中,占“閩南、閩北”兩席。據說有個縣有24種方言,解放初剿匪,相互聽不懂頗費周折。清朝時,福建的官員到北京給皇帝匯報工作,跪奏“嘀里咕嚨”了半天,兩旁官員逗得直笑,皇帝說“啥?朕一句也聽不懂!”遂命令以書面形式匯報,但一問一答,無法即時反饋?;实劬徒o福建下命令:“舉人生員貢監(jiān)童生,不諳官話者不準送試”!就是說不會說官話,取消高考,不能輸送干部。這問題多嚴重!福建官方就在福州四個城門辦“正音館”,欲考舉人生員貢監(jiān)童生者,先學官話。 不諳官話者不準送試 封閉獨立的地理環(huán)境、生產力水平低下,地區(qū)之間的經濟文化交流少,移民等,是方言形成的主要原因。方言不是獨立的語言,方言之間的差異表現(xiàn)在語音、詞匯、語法修辭等方面,語音最為突出。秦朝以來推行“書同文”,書面語言差異小,口語語音差異大。就是說寫出來能看懂,說話聽不懂。方言的形成因素很復雜。商洛市的丹鳳與商南,縣城相隔58公里。丹鳳說的是關中話,而商南縣城周圍則是“蠻子腔”??芍^“十里不同語,隔河兩重天!” 現(xiàn)代漢語按語音劃分為八大方言區(qū)。鳳翔話是北方方言下介于中原話與蘭銀話之間的話,叫關中西府方言,以鳳翔、岐山話為代表。終身教授霍松林是甘肅天水人,他的口音與鳳翔語音相似度很高。 方言是地方文化基因,與當?shù)匚幕⒆匀画h(huán)境、社會狀態(tài)、人的心理素質、文化的表現(xiàn)形式、民俗習慣等有密切關系。各種方言無優(yōu)劣之分。之所以操有些方言的人怡然自得有優(yōu)越感,而操有些方言的人羞于張口有自卑感,與經濟、文化、社會發(fā)達程度等有關,比如廣州話、上海話。 據報道,全國普通話的普及率已達73%。我最近回鳳翔,發(fā)現(xiàn)公園、街邊花園,幼兒園、小學門口,說普通話的人很多。就連帶孫子的鄉(xiāng)下老太太,給孫子都說普通話。盡管“醋溜”不標準,但也看出說普通話已成風氣。 現(xiàn)代書面語言以《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為規(guī)范,口語語音以中央廣播電視臺播音為標準。高度發(fā)達的傳媒和語言環(huán)境的優(yōu)化,使鳳翔的普通話標準程度有了質的提高。我認為,基礎教育功不可沒,教師起到了引領作用。我聽過幾次縣上微信公號的配樂朗讀和活動主持,語音的標準程度與幾十年前,不可同日而語! 2019年6月1日鳳翔縣作協(xié)時光撿漏第六屆 讀書會主持人(曹權利 攝) 六十年代初,我上小學二年級,《自然》課開門辦學,老師把同學們領到城墻上,指著城外的藍天、白云、村莊、綠樹、田野,用鳳翔話說:“同學們,大家看!大自然四十畝!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為什么“大自然四十畝”。第二天,課本發(fā)下來,封二是大自然的水彩畫,下面的解說是“大自然是什么”,我們恍然大悟! 一所工科大學的英語老師是鳳翔人,用方言講專業(yè)英語。一次上課,講一個機械部件,說:“知池------知池”,同學們沒人聽懂,相互詢問,老師在黑板上板書:“主軸”。鳳翔人把“主”(zhu)念“知”,把“軸”(zhou)念“池”,可不是“知池”嗎?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女生說老師太可愛了,老師也笑了。這老師有筆譯特長,就是不講普通話,以后他自己要求搞書面翻譯去了。這是我聽到個真實笑話。我問英語老師:西府方言影響不影響學習英語?;卮?,嚴重影響!比如,NO,西府人會說成L0。再比如…… 關中西府和東府的語言,聲調相同,語音有差異,不影響交流,都屬關中話。我觀察,從鳳翔往東,扶風、眉縣屬于過渡區(qū),到武功,差別就大了,武功、興平、咸陽與東府語言差別較小。 沒有規(guī)定省會語音是一個省的標準音。但語言具有“趨炎附勢”的特性,省會是省政治、經濟、文化、交際中心,語言影響力大,地、縣語言往往向省會語音看齊。 西安話受普通話影響大。幾十年前,我接觸一些西安原住民朋友的父母,他們把“水”念“費”,把“書”念“府”,把“?!蹦睢胺ā保ㄈヂ暎??!扒А薄ⅰ疤臁薄ⅰ皫住?、“地”不分?,F(xiàn)在說西安話依然普遍,但很少聽到那樣的發(fā)音,體現(xiàn)了方言動態(tài)變化的特征。西安往北的涇陽、三原、高陵等縣的語言,與普通話語音差別小,聽起來純正好聽。因此,秦腔、眉戶等陜西地方戲的道白,以三原縣話為準。 每年參加省上組織的高校播音與主持人選拔考試,我注意發(fā)現(xiàn)鳳翔考生,但極少。有一年,一位同鄉(xiāng)找到我,讓看一下他女兒的專業(yè)準備情況。女娃氣質很好,形象不錯。用普通話閑聊,說她中午在外邊吃的“紅洞”(餛飩)。我給同鄉(xiāng)實話實說,直言相告,勸她放棄考播音,抓緊文化課復習,考別的專業(yè)。有一年,有個鳳翔女生,語音純正,姓屈,父親在縣劇團工作。我問她怎么學的普通話,她說,在北京參加了一年培訓。這女生考上了陜西師大播音系。這是我這么多年見到的唯一考上播音專業(yè)的鳳翔考生。 1966年以前,鳳翔縣廣播站用鳳翔話播音:“鳳翔縣廣播站!現(xiàn)在開始廣播!”1966年,縣廣播站來了一位時尚漂亮的寶雞姑娘,叫頓曉娟,開始用普通話播音。頓曉娟的丈夫是陜西師大化學系教授,以后隨調師大?,F(xiàn)在七十多歲的頓曉娟,在師大安度晚年,兒子在德國。我與她曾說起在鳳翔的經歷。 鳳翔縣廣播站最專業(yè)的時期是七十年代。陜西人民廣播電臺三大男主播之一的方勝,隨在縣醫(yī)院工作的夫人駱喜鳳,調縣廣播站。方勝的播音,放到現(xiàn)在也是出色的。關中工具廠一位對聲音藝術有研究的人,無意聽到方勝的播音,大為贊嘆,說沒想到鳳翔還有這么專業(yè)的播音員!方勝八十年代調回西安,由于年齡原因,在陜西電視臺做行政工作。那個年代在縣上選拔普通話純正的人很難。從商洛調鳳翔的縣委書記李鈞是北京人,曾指示設法選拔語音純正的播音員。 經濟發(fā)展,社會進步,文化繁榮,鳳翔廣播電視播音與時俱進。2019年6月1日,在朋友圈看到縣委宣傳部王永剛轉發(fā)的縣電視臺的《鳳翔新聞》,聽了男女播音員的播音,真有“刮目相看”的感覺! 鳳翔廣播電視臺2019年5月31日《鳳翔新聞》(截頻) 我生長在鳳翔,對鳳翔方言生動的表現(xiàn)力,體會很深。古漢語、科學術語在鳳翔方言中也能聽到。過去聽婦女說過“成勝(鳳翔話,同音字代替)娃娃”,有一天我突然醒悟,“成勝”不就是“妊娠”嘛!還有“頗煩”,“偓擛(wo ye)”,“木囊”,“陰鷙”,“獻祭”,“涹(wo)漿水”,“燣(lan)臊子”,“剺(li)面”等。有些詞很生動,但沒有對應的普通話詞匯,如,味道“爨(cuan,同音字代替)得很”,有香、鮮、沖、好聞的意思,但都不貼切,普通話里沒有這個詞。這些雖屬于詞匯,但與語音的關系密不可分。 七十年代初,老人家號召老百姓學哲學,說“讓哲學從哲學家的課堂上和課本里解放出來,變成群眾手里的銳利武器”。北京的一位哲學家在陜西老師的陪同下,給貧下中農講哲學。哲學家用普通話講:“世界是由物質組成的,物質是運動的,運動是有規(guī)律的”。農民文化淺,聽不懂。陜西老師用陜西話做了變通翻譯,說:“世界是由東西組成的,東西是動彈的,動彈是有哈數(shù)的”。老百姓一下子聽懂了,說還是咱陜西老師有水平!我認識一位學問做的很好教師,排斥普通話,上時事政治課,把“默罕默德”說“每罕每 dei”,逗得學生哄堂大笑。 作者:高有祥,鳳翔人,陜西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現(xiàn)受聘于西京學院傳媒學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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