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斯特羅姆:在夢中往外跳傘的醒悟者 文丨楊雷 編輯丨劉邦 瑞典當?shù)貢r間3月27日凌晨,201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因腦溢血中風在醫(yī)院去世,享年83歲,距離他84歲生日不到二十天。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被認為是“20世紀最后一位詩歌巨匠”,同時被譽為當代歐洲詩壇最杰出的象征主義和超現(xiàn)實主義大師。他的猝然離世,無疑是世界詩壇的巨大損失。 特朗斯特羅姆出生于1931年4月15日,父親是記者,母親是教師。父母離異后,他跟隨母親一起生活。16歲以前,特朗斯特羅姆對文學并不感興趣。11歲開始,他泡在博物館里收集了幾乎所有昆蟲的標本。13歲那年,他迷上了非洲地理和探索。上了高中以后,他又迷戀上了鋼琴和風琴,夢想將來做一名作曲家。直到高中的最后兩年,特朗斯特羅姆才開始對文學尤其是詩歌產(chǎn)生興趣。他加入了學校一個名為“團結和友誼”的詩社,每周六下午,大家都聚集在特朗斯特羅姆家里喝茶談詩。特朗斯特羅姆開始的理想是成為一名自然學家或考古學家,但事與愿違,高中畢業(yè)后,他進入斯德哥爾摩大學就讀心理學系。在上大學期間,特朗斯特羅姆就顯示了過人的才華。1954年,年僅23歲的特朗斯特羅姆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詩集《詩十七首》。這本詩集轟動了整個瑞典詩壇,被評為“一鳴驚人和絕無僅有的突破”。1956年特朗斯特羅姆畢業(yè)留校,成為一所青少年拘留所的心理醫(yī)生。在1960年到1966年期間,特朗斯特羅姆的事業(yè)被分為鮮明的兩部分:一面是心理醫(yī)生,另一面則是年輕而富有名氣的詩人。特朗斯特羅姆的創(chuàng)作平穩(wěn)而勻速,平均四年一本詩集,薄薄十幾首。繼《詩十七首》之后,特朗斯特羅姆又出版了《途中的秘密》《半完成的天空》《看見黑暗》《為死者和生者》等十余部詩集,并獲得多項國際文學獎項。 特朗斯特羅姆一生只寫了兩百多首詩,作品不多,但都是精品。他有時一年最多寫三首詩,有些詩往往要用幾年的時間打磨才完成,被稱為“像打磨鉆石一樣寫詩的人”。在特朗斯特羅姆看來,一首詩就是一場漫長的夢幻之旅,需要專注的觀察和沉思。唯有如此,才能真正找到內(nèi)心渴求的那種詩意。事實上,特朗斯特羅姆對詩歌語言極其考究。他曾直言“劊子手與語言同行”,陳舊的語言謀殺詩意,只有戒除一切陳詞濫調(diào),才能讓詩達到精準、凝練和陌生的狀態(tài)。毋庸置疑,特朗斯特羅姆屬于詩人中的詩人。他的詩并非是大眾化的,而是比較精英的,但卻超越了歷史和語言的限制,讓每個人都能從他的詩中捕捉到奇妙的事物。特朗斯特羅姆曾這樣闡述詩歌的本質(zhì):“詩是對事物的感受,不是再認識,而是幻想。一首詩是我讓它醒著的夢。詩最重要的任務是塑造精神生活,揭示神秘。”在他的每首詩里,讀者隨處可以領會到由超乎尋常的意象和隱喻編織而成的神秘感。比如這首《1966年——寫于冰雪消融中》:“淙淙、淙淙的流水,沉悶的聲音,古老的催眠∕小河淹沒了教堂公墓,在面具的背后∕閃爍∕我緊緊抓住橋的欄桿∕橋:一只駛過死亡的巨大的鐵鳥?!倍潭痰奈逍性?,卻寫得驚心動魄。詩人由冰雪消融所帶來的流逝和漂浮之感想到“沉悶的聲音”“古老的催眠”“面具”以及“一只駛過死亡的巨大的鐵鳥”,奇妙的意象在詩中層疊,流露出不可名狀的無奈和感傷。這或許就是詩人精心搭建的幻境,以多種隱蔽的語言方式向世人揭示現(xiàn)實社會中看不到的真相,雖看似荒謬,卻是似非而是。 1990年,特朗斯特羅姆因中風導致身體右半部癱瘓,喪失了語言功能,但他并沒有因此停止思考和寫作,并且學習用左手單手彈鋼琴,幾年后已能用左手流暢地彈出幾支巴赫的樂曲。他這樣說:“寫詩時,我感受自己是一件幸運或受難的樂器,不是我在找詩,而是詩在找我,逼我展現(xiàn)它?!?/span>2004年,在癱瘓失語14年后,詩人出版了詩集《巨大的謎語》,顯示了非同一般的創(chuàng)造力。2011年,特朗斯特羅姆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理由是“他以凝練、簡潔的形象,以全新視角帶我們接觸現(xiàn)實”??v觀特朗斯特羅姆的詩歌創(chuàng)作,他善于從日常生活入手,把有機物、自然同工業(yè)、技術詞匯結合到詩中,把激烈的情感寄于平靜的文字里。比如蟋蟀瘋狂地踩著縫紉機”“藍天的馬達聲是強大的”“穿轟鳴之裙鞠躬的噴氣式飛機/使大地的寧寂百倍地生長”等詩句把對后工業(yè)社會的直觀感受和田園意象融合在一起,頗有東方詩歌中“詩中有畫”的意境,富有禪意,無怪乎特朗斯特羅姆被人稱為“瑞典的王維”。特朗斯特羅姆詩集的中文版譯者、旅居瑞典的詩人李笠這樣說道:“特朗斯特羅姆的詩喜歡從乘坐地鐵、在咖啡館喝咖啡、夜間行車、林中散步等等日常生活細節(jié)入手,通過精準的描寫,讓讀者進入一個詩的境界。然后突然更換鏡頭,將細節(jié)放大,變成特寫。飛逝的瞬息在那里獲得旺盛的生命力,并散發(fā)意義,展露出一個全新的世界:遠變成近,歷史變成現(xiàn)在,表面變成深處?!?/span> 特朗斯特羅姆一生拒絕任何政治立場,這讓他的詩能夠超越政治,而關注那些比政治或許更宏大的人類議題——生命、死亡、歷史和記憶,同時也讓他的詩不止在西方,在東方世界甚至更廣闊的世界范圍里也得到了強烈的共鳴。如詩人在18歲寫的《果戈理》一詩中寫道:“看/黑暗怎能焊住靈魂的銀河/那就登上你的烈馬火車,離開這個國家!”與此同時,拒絕任何政治立場也給詩人帶來了外界的質(zhì)疑和困擾。詩人在出版詩集《音色與軌跡》和《夜視》期間,恰逢冷戰(zhàn)時期。20世紀60年代末瑞典的文學氛圍也隨著全球的政治氣氛而改變,作家們被要求有明確的政治立場和訴求。由于對政治立場不屑一顧,特朗斯特羅姆被指責為“保守分子”,這讓詩人感到難過,但他并沒有屈服。他堅定地絕不愿意讓他的詩成為政治宣傳的武器,矢志不渝地堅信詩本來就是被用來感受的,感受美,感受力量,感受真實。也正因此,特朗斯特羅姆得以在黑暗年代里,在政治背后自由地穿梭,與更多元的文化接觸,保持看清事物的能力。瑞典文學院在給詩人的授獎詞中這樣說:“他的詩常常閃現(xiàn)世界的政治風云,它們的淡然姿態(tài)同時也變得更為清晰。‘我持有遺忘大學的畢業(yè)證書,并且兩袖清風,像晾衣繩上掛著的襯衣?!乩仕固亓_姆正是以這種輕松的權威性語氣,替我們許多人道出了心聲?!痹娙吮睄u曾這樣評價特朗斯特羅姆:“在這個喧囂的時代,他多少有點像個隱居的煉金術士。我這樣說,并非指他脫離時代,而是指他忠實于自己,忠實于內(nèi)心沉靜的力量——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如何引導強大的動力穿越生與死的黑暗。”詩人以自己的睿智和勇氣保持著內(nèi)心的自由和超然,著實讓人肅然起敬。 值得一提的是,特朗斯特羅姆與中國頗有淵源,他曾兩次訪問中國。1985年4月,詩人第一次來到中國,走訪了北京和上海,北島陪他游覽了長城。特朗斯特羅姆還寫了一首名為《上海的街》的詩,其中這樣寫道:“公園的白蝴蝶被很多讀者讀著。我愛這菜白色,像是真理撲動的一角?!?/span>2001年,詩人李笠翻譯的《特朗斯特羅姆詩全集》在中國出版,成為特朗斯特羅姆再次訪問中國的契機。當時他已經(jīng)因為中風而坐上了輪椅,口齒不清,但對中國給予他的熱烈歡迎感到非常驚訝。據(jù)悉,主辦方后來請?zhí)乩仕固亓_姆吃北京的火鍋,當他聽到鵝腸、黃喉、豬腦花這些動物身上的部位,感到很吃驚,但在其他瑞典客人皺眉推辭的時候,他卻表示一定要嘗一嘗。特朗斯特羅姆到了中國以后,喜歡上了中國白酒,為了在喝酒時追求形式的完美,還特地去買了一套八錢小玻璃盅。特朗斯特羅姆在中國結交了不少的中國詩人,如北島、王家新、于堅等,都是他要好的朋友。自1984年北島在《世界文學》上發(fā)表了自己翻譯的特朗斯特羅姆的《記憶看見我》等6首詩歌,陸續(xù)有出版社出版特朗斯特羅姆的詩集。他的詩集正持續(xù)不斷地影響著包括中國在內(nèi)的許多國家的詩人,也因此聚集了大量的擁躉。 1980年的《美國詩評》雜志,已將特朗斯特羅姆和切·米沃什、布羅茨基、希尼并列,稱之為“最杰出的歐洲詩人”。特朗斯特羅姆甚至被排在第一位,足以顯示出他巨大的藝術成就。他就像一個安靜的感知者,在這個充滿秘密的世界里,以冷靜、銳利、簡練的語言以及精確、透明的意象呈現(xiàn)著他對外部世界和內(nèi)心世界獨特的感受和領悟。在流淌著神秘感的詩行里,讀者仿佛能觸摸到那種源源不斷的靈氣和生命力,借助詩人睿智的詩句,反抗現(xiàn)實的壓迫,撫慰那顆孤獨無助的心靈,進而回歸內(nèi)心的本真。特朗斯特羅姆的詩不僅直接通向我們身處其中的新鮮而荒謬的社會現(xiàn)實,而且開拓了一種新鮮而特殊的藝術境界,為世界詩壇樹立了嶄新的詩學典范。 “醒悟是夢中往外跳傘/擺脫令人窒息的漩渦”,這是特朗斯特羅姆最著名的兩句詩,而詩人本身就是那在夢中往外跳傘的醒悟者。他通過想象、思考和冥想來理解生命本身,在現(xiàn)實與夢境、當下與歷史、靈與肉、有限與無限之間不懈地尋覓著那逐漸被世人遺忘的美與真。特朗斯特羅姆走了,死神窺見了他堅毅沉靜的臉龐。但他注定是不朽的,他必將永遠地以詩意的方式棲息于大地之上,繼續(xù)存在于另一個世界并在夢中往外跳傘,而他留下的精神財富也使我們的精神世界更加寧靜而睿智,深邃而澄澈。 文章來源:《世界文化》雜志,2015年第5期,p12。友情分享,文章版權屬于原著作權人,若您認為此文不宜被收錄供大家免費閱讀,請郵件或電話通知我們,我們收到通知后,會立即將您的作品從本公眾號刪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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