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被稱為不法官員的克星，歷史上多的是“鐵面御史”、“燒車御史”等等響亮的名號，總是和清廉、正直，敢于抗上，不畏權(quán)貴等形容聯(lián)系在一起。然而，御史這個群體并非個個都是鐵面無私的，也有令人不齒的小人。

在晚清的御史群體中，就有兩個特殊的人物。一個是董元醇，一個叫楊崇伊。很多愛好歷史的讀者都沒有聽說過這兩個人。在清朝，御史官階不高，從五品，就是各部員外郎級別，與《金瓶梅》中西門慶的副千戶身份相等。然而，這兩個小人物，都圍繞著同一個女人，并且對晚清政局發(fā)揮了不可小覷的作用。一個開啟了“祺祥政變”，一個則開啟“戊戌政變”。歷史上將他們和聲名不佳的老佛爺慈禧聯(lián)系在一起。

董元醇，河南洛陽人，咸豐二年（1852年）中進(jìn)士，授翰林，咸豐十年改授山東道御史。

咸豐十一年（1861年）8月，咸豐皇帝在熱河病死，他唯一的六歲兒子載淳即位，年號祺祥。咸豐臨死前，遺命怡親王載垣、鄭親王端華、大學(xué)士肅順，額駙景壽，還有四個軍機大臣穆蔭、匡源、杜翰、焦佑瀛一共八人為“贊襄政務(wù)大臣”，即所謂顧命大臣，輔佐幼帝。同時又將自己刻有“御賞”和“同道堂”的兩枚御印，分別賜給了皇后慈安和懿貴妃慈禧。這埋下了后來后宮與八大臣爭權(quán)的隱患。

懿貴妃葉赫那拉氏慈禧就是載淳的親生母親。咸豐十一年八月初八日(1861年9月12日) 御史董元醇上了一道奏折《奏請皇太后權(quán)理朝政并另簡親王輔政折》，以皇帝年幼為由，請求由皇太后暫時權(quán)理朝政，也就是所謂的垂簾聽政。

年青的慈禧是一個懂得權(quán)力好處的女人。董元醇上奏的第二天，慈禧召見八大臣，讓他們照董元醇所奏傳旨實行，肅順等八大臣自然知道太后垂簾就等于削弱了自己輔政的權(quán)力，于是“勃然抗論”，聲稱自己“系贊襄皇上，不能聽太后之命”。于是，雙方展開了激烈的爭論，以至嚇得六歲小皇帝哇哇大哭，真正嚇尿了，尿了太后一身。

雖然最后，肅順等以祖制并無垂簾之禮為理由，駁回了董元醇的建議。但是，這件事激化了八大臣與慈禧的矛盾。

9月底，慈禧借梓宮回京之機，發(fā)動政變，宣布八大臣之罪狀，改年號為“同治”。結(jié)果大家都知道了，不外是多顆人頭落地。

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董元醇開了個頭之后，九月二十八日，兵部侍郎勝保上了《奏請皇太后親理大政并簡近支親王輔政折》，三十日大學(xué)士賈禎、大學(xué)士周祖培、戶部尚書沈兆霖、刑部尚書趙光上《奏請皇太后親操政權(quán)以振綱紀(jì)折》。軍機大臣文祥也偕王大臣疏請兩宮皇太后垂簾聽政。

排除政敵后，咸豐十一年十一月初一，兩宮太后攜小皇帝載淳到養(yǎng)心殿東暖閣，正式垂簾聽政，設(shè)兩太后寶座在皇帝寶座之后，中間以八扇黃屏風(fēng)隔開。為使其具有合法性，恭親王弈訢等人還制定了《垂簾章程》。直到同治十二年（1873年）皇帝成年后被迫撤簾歸政。然而，沒過多久，同治駕崩，擇立同治帝年幼的叔伯兄弟載湉繼位，兩宮皇太后垂簾又得以繼續(xù)?！?/p>

大清祖制，后宮不能干政，董元醇為什么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韙提出太后垂簾（他的原話是權(quán)理朝政，但在肅順等人看來就是垂簾聽政）這一有違祖制家法的險招？多數(shù)人認(rèn)為他是受人指使，充當(dāng)炮手。有的說是慈禧授意，有的則說是董的座師戶部尚書周祖培，筆者以為都無實證，最大的可能性是作為御史的董元醇正是看到了朝中二大勢力之爭，試圖乘間火中取栗，成功了自能青云直上，敗了也在所不惜這一小官。

掀起朝野滔天巨浪的董元醇雖然成為一時“聞人”，但并沒有因此受益，相反很快消跡于政壇，不知所終，成為一個被勝利者拋棄的棋子。章士釗說，董元醇“在無聲無臭中旅進(jìn)，世論迄無人對元醇漫加毀譽，又在小人枉自為小人中默喻而已”（《熱河密札疏證補》，《文史》第 2 輯，中華書局1963年，第106頁）。

誰又料到，時隔28年后，同樣的故事又發(fā)生在一個御史身上，二者有著驚人相似之處。

楊崇伊，江蘇常熟人，字莘伯，光緒六年進(jìn)士，授編修。光緒廿一年（1895年）授御史，他任職后第一疏即引起朝野震動。十一月，他上奏彈劾康有為、梁啟超在北京所創(chuàng)設(shè)的強學(xué)會，稱強學(xué)會是“私立會黨，植黨營私”，要求予以取締。結(jié)果強學(xué)會被奉旨查禁。第二年，他又疏參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文廷式，稱其“遇事生風(fēng)，廣集同類，互相標(biāo)榜，議論時政”等等，要求將其立即罷斥。文廷式是光緒帝親自提拔和信賴的官員，自然為慈禧所忌恨，因此，文廷式遭革逐回籍。

本來，光緒十五年（1889年），慈禧歸政光緒，名義上不再垂簾。光緒二十四年，光緒開始實施新政，史稱“戊戌變法”。

然而，光緒二十四年八月初三日（1898年9月18日），御史楊崇伊通過慶親王奕劻到頤和園給慈禧上了一道奏折，請求慈禧太后“訓(xùn)政”。

這道500字左右的奏折，楊崇伊提出了三大理由：一是光緒盡變舊法，二是斥逐老臣，三是引洋人撐腰。慈禧太后最害怕的是第三點。

此前的七月二十六日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抵達(dá)天津作因私訪問，沒想到，伊藤的到來令維新派人士異常興奮，當(dāng)日就有人上了一道奏折請“設(shè)客卿以奔走外交”，一道奏折建議“征用寓洋華人”。也就是報紙上說的，在伊藤抵京前后，“京朝大小官員奏請皇上留伊藤在北京為顧問官，優(yōu)以禮貌，厚其汽凜，持此議者甚多”。雖然伊藤來華訪問是經(jīng)慈禧同意了的，但伊藤身為日本改革領(lǐng)袖，慈禧聽聞光緒“急欲面詢變法方略”，引起了警覺。

楊崇伊在奏折里危言聳聽地說，伊藤博文將被聘為政府顧問，把持朝政，這無疑是把老祖宗所傳的天下拱手讓給洋人。

作為小人物，楊崇伊是沒法直通慈禧的，他先是找軍機大臣王文韶幫忙向上遞折子，但被拒絕；又找另一大臣廖守恒幫忙，也被拒絕。無奈之下，他只好跑去找慶親王奕劻。慶王看了折子后，也當(dāng)場拒絕。大家心里明白，楊崇伊奏折里說的要么是社會流言，要么是道聽途說，要么是聳人聽聞。

見這些大人物都不肯幫忙，楊崇伊便出言威脅奕劻，無奈，奕劻只好答應(yīng)帶他去頤和園面呈慈禧。

讀完楊崇伊的折子后，本來對光緒新政久已不滿的慈禧，于初四日從頤和園回宮，光緒帝感覺到了恐慌，初六日發(fā)布“吁懇訓(xùn)政”詔。初七日慈禧開始“訓(xùn)政”，持續(xù)了百天的變法至此失敗。這件事史稱“戊戌政變”。結(jié)局就不啰嗦了。

從變法到“政變”，雖然并非一個小小御史可以左右，但是楊崇伊卻起到了重要作用，至少為慈禧“訓(xùn)政”提供了借口送上了彈藥。

鄭孝胥于八月初五日的《日記》中寫道：“楊崇伊糾合數(shù)人請?zhí)笤儆H政，且以‘清君側(cè)’說合肥，又以說榮祿。余驚曰：‘此事急矣’?！比~昌熾在《緣督廬日記抄》八月初九日記道：“聞首發(fā)難者，仍系敝同鄉(xiāng)楊侍御也?！?/p>

慈禧也稱楊崇伊“是于國家有功之人”，待之以董元醇第二。

楊崇伊為什么要反對變法，主張慈禧訓(xùn)政呢？事實上他跟李鴻章的繼子李經(jīng)方還是兒女親家。

并非因為政見問題，而實在是官迷心竅。這位30歲中進(jìn)士，直到45歲才得了個從五品御史的小人物，如果不走“捷徑”，只怕是永無出頭之日了。其心理與董元醇無二。

慈禧親政后，楊崇伊頗以首功自居，滿面風(fēng)光。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他不僅沒有大富大貴，反而被時人視為小人，或許他的人品連慈禧也看不上，因而從此潦倒，光緒卅四年（1908年）八月，楊崇伊以浙江侯補道身份丁憂回籍守制，寄寓揚州，竟持槍糾眾搶奪妓女，被江蘇布政使瑞澄參劾，驅(qū)逐回常熟原籍，交地方官嚴(yán)加管束。慈禧駕崩后，僅過了幾個月，楊崇伊就在郁悶和病痛中死去。

歷史總是令人唏噓，晚清兩大震驚朝野的事件，竟然與兩個小人物御史有著如此微妙的關(guān)聯(lián)，這是巧合嗎？

當(dāng)然不是，歷史上從來不乏替權(quán)力磨刀的、遞刀的、挖坑的、洗地的、出點子的、背書的、頌圣的、吹喇叭的、背鍋的……一條龍服務(wù)，而且“人才”輩出，青勝于藍(lán)。在奔向權(quán)力的私家小道上，打著各種幌子，來實現(xiàn)膨脹的權(quán)力欲望。

不過，歷史也是有眼睛的，像董元醇、楊崇伊這樣“打手式”的小人，終究逃不過權(quán)力的玩弄和歷史的戲謔，下場并不會好到哪里去。

《曾國藩與晚清大變局》（九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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