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預警”——評周大新的長篇新作《天黑得很慢》作者:白燁 《光明日報》( 2018年07月08日 12版)
《天黑得很慢》 周大新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 【讀書者說】 周大新的長篇新作《天黑得很慢》,因主要利用出差時間抽空閱讀,讀得斷斷續(xù)續(xù)、磕磕絆絆,讀后的感覺也若芒刺在背,令人驚恐不安。一部小說能令人有一種疼痛的感覺效果,委實也并不多見。 從寫作的題材上說,《天黑得很慢》所描寫的退休老人余生晚景的生活故事,是當下的小說寫作里較少反映的,帶有一定的彌補空白的性質(zhì)。但周大新的這次小說寫作,用心比較狠,手法也比較辣,他把人到老年之后從心理狀態(tài)到生活情態(tài)的種種無奈情景、無常情狀,描寫得彰明較著,入木三分,猶如放大鏡一般歷歷在目,纖細無遺,讓人看得有些心有戚戚,更心有余悸。 作品在真實揭示退休老人蕭成彬變著花樣的“抗老”斗爭以及與小保姆鐘笑漾的別樣情感中,既蘊含了一定的批判的成分,也釋發(fā)出了不少溫暖的氣息。這樣的一個冷熱的相互“對沖”,使得作品彌漫著一種氤氳乃至渾象的意蘊,從而既引人深省,又耐人尋味。 退休多年已年過七旬的老法官蕭成彬,步入老年之后,越來越“恐老”,為別人把自己“看老”而不安和不服,為自己身體的日漸衰老的而焦躁和焦慮,因而想方設法地“抗老”,并不遺余力地尋求各種長壽方法:練延壽操、學龜齡功、吃千歲膏等,結果,無論是采自民間的,還是來自網(wǎng)上的,都被證明是乘偽行詐的伎倆與以售其奸的騙術,他既花了錢,受了累,還上了當,受了騙。只有去到遠近聞名的長壽村——元陽村與一些高齡老人接觸之后,才由他們的無欲無求的自然生存方式得到觸動,心態(tài)逐漸回歸自然,“精神狀態(tài)好了不少”。在他的這些紛至沓來的“抗老”戰(zhàn)術的背后,深藏著的,是蕭成彬“不認老,總覺得自己還年輕”的心態(tài),是一直“努力消除自己身上‘老’的痕跡”的企圖。但一場意料之外的口角引發(fā)的腦溢血,卻使從不服老的蕭成彬接連遭遇了耳聾、失明的劇烈病變,乃至患上阿爾茨海默病,在86歲上完全變?yōu)榱艘粋€失去記憶力,沒有了認知力的癡呆者。 一心“防老”、“抗老”,老境依然如期而至;力求長壽、高齡,卻使余生缺少了原本該有的質(zhì)量。怕什么,來什么,求什么,缺什么,一切都朝著蕭成彬個人意愿的相反方向發(fā)展。不能說蕭成彬自己是自己悲劇的制造者,但他的“不認老”,不服老,在一定程度上加重了悲戚的成分,加快了走向悲劇的節(jié)奏,卻是顯而易見的。 人要走向老年,是人生歷程的一個自然階段。在這樣的人生后半程里,既要干好自己該干的,做好自己可做的,也要學習在人生舞臺上的“退場”,在事業(yè)打拼中的“收尾”,在人們視線中的“淡出”,善始善終地做好人生最后階段的“謝幕”工作。但有些人并不這樣去想問題,更不這樣去看自己。他們在年齡上已邁入老年,心態(tài)卻不情不愿,總是不甘,甚至以違背自然規(guī)律的方式去對抗“老年”,進入一種自欺欺人的“瞎折騰”的惡性循環(huán)。蕭成彬的晚年悲劇,是作者筆下虛構的一例個案,但卻帶有極大的社會普遍意義,在某種意義上是許多老人晚年人生真實寫照的一個縮影。作者把蕭成彬的悲情故事告訴人們,是給更多可能進入這種狀態(tài)的人們以警策。 然而,《天黑得很慢》所以沒有讓人陷入悲觀失望之中,蓋因作者以故事中的故事,生發(fā)出了新的意蘊。這就是作品由蕭成彬?qū)︾娦ρ膬A力幫襯,鐘笑漾對蕭成彬的全力呵護,以及由此生產(chǎn)的超常情感糾葛,讓人感受到一種異乎尋常的愛的力量。蕭成彬在鐘笑漾與私生子被男友無情拋棄,幾近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以與鐘笑漾假結婚的方式,使鐘笑漾母子得以在北京落戶和立足,卻為此付出了幾乎是身敗名裂的代價。而鐘笑漾在蕭成彬痛失愛女又完全無人照顧之后,就把自己的全部工作放在了照顧蕭成彬上。在蕭成彬罹患癡呆癥之后,她沒有撒手不管,而是到處求醫(yī)問藥,甚至聽從道士講說的秘方,以喂奶的方式來喚醒毫無意識的蕭成彬,可以說是為了救助蕭成彬其人而逾越了人際倫常,而這終于使得蕭成彬逐漸有了意識,也證明愛的力量的神奇與偉大。蕭成彬與鐘笑漾,有愛有情,但無關愛情,這是相互的愛護,這是彼此的傾情,它超越了男女兩性的世俗范疇,是帶有不是父與女、母與子又勝似父與女、母與子的復雜元素的綜合情愫。因為這種情愫,蕭成彬沉睡的意識被喚醒了,鐘笑漾的特別努力成功了,他們也都在這一相互付出的過程中,從平凡中顯出了非凡,使平淡的生活添加了色彩,讓人們從中感到了情的力量,愛的能量,從而使悲劇在落幕的時候閃現(xiàn)出一絲亮光,讓人受到了某種撞擊,感到了某些溫暖,這使故事的悲涼題旨得到了某種調(diào)適,也使作品富有了另外的人生意涵。 大約在2009年間,周大新創(chuàng)作了《預警》一作,由某機密部隊作戰(zhàn)局局長不知不覺地被情報分子所利用一事,既向國家安全工作的防漏洞提出“預警”,也向人性弱點的不自知提出“預警”。他在近10年之后寫作這部《天黑得很慢》,其實也是一種“預警”,是向步入老年的朋友“預警”。這種“預警”,因為涉及了眾多已經(jīng)步入老年的人們和更多即將步入老年的人們,更有現(xiàn)實性的力量,也更具普遍性的意義。 (作者:白燁,系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會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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